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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疫情时代的英国:被遗忘的大流行病 | 世界邮编

邢梦妮 三明治 2022-07-17


作者 | 邢梦妮

编辑 | 李梓新



每个欧洲小镇都不能免俗。教堂在中心,尖顶撑起天际线,周围环绕着商圈。新冠疫情到来后,这种格局通常会给人一种错觉:离高街越远,你就越安全。


事实上也是如此。当你乘坐公交车驶离城区,建筑物逐渐稀疏起来,绿意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他们脸上的口罩也跟着逐渐消失。继 1 月 27 日英国政府取消强制戴口罩的法律后,这种情况只是变本加厉。


你很难说疫情改变了英国。尽管鲍里斯的“群体免疫”颇遭诟病,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在英国伦敦以外的地方,疫情确实显得没什么杀伤力。新冠疫情始于资本主义,流窜于人与货物之间。人们不断目睹日创新高的病例数,却习惯了熟人发消息说“中招了”——借用一个朋友的名言,要是你身边没人感染,就等于没朋友。


我确实算是没朋友的那类人。两年 gap year 足以结束一段学业,朋友们已经各奔东西。2021 年 10 月 10 日星期天,我飞抵伦敦,重启留学。



 初来乍到 


希斯罗机场没怎么变,顶着黑色高帽的士兵依旧在墙上张开双手欢迎你。我像一个唐突闯入的局外人,但并不忐忑。毕竟,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实在倒霉,也只能认了。


唯一提醒你事态有所变化的是各种告示和洗手液。希斯罗机场的地上、墙上、屏幕……四处滚动播放着“洗手”“戴口罩”“保持安全距离”的告示,让人挂着 n95 口罩的耳朵隐隐作痛。我撞到了来自印度的航班,即使是早晨 8 点,海关还是人满为患。看来,排队不用讲究“安全距离”。


保险起见,我没有选择公共交通,而是辗转和人拼车。我在英格兰小镇雷丁(Reading)求学,写作“阅读”,但实际是个多音字。


雷丁距伦敦约 50 英里,火车单程最快 20 分钟,每过 10 分钟就有开往帕丁顿的班车。这是典型的卫星城,受伦敦庇荫,最出名的是号称“欧洲硅谷”的商业园区,有微软、华为等跨国企业驻扎,足够让小城收入滋润,吸引了众多少数族裔。虽然节奏松散,但毫不混乱。



大学位在山丘上,周围有好几家私立中学,
穿过一条教堂小路,就能抵达一个中产阶级社区,分布着 5 排联排叠墅。主人家总有闲心装饰窗口和花园。


宿舍自主隔离的第二周,我收到了实验室检测结果,是阴性,于是欣然应邀去伦敦。快在屋里闷坏了。去之前,我取出了箱子里所有的口罩——稳健医疗天猫店买一送一,把盒子都堆上了储物架。


火车是移动的密室,置身其中的人未必在乎无形的病毒。伦敦这座人口近 900 万的城市总是新一轮疫情的震中。即使如此,雷丁这边的氛围要轻松许多。身边的乘客刚一落座就扯下了口罩。一群青少年叽叽喳喳地路过,穿着短裤,挎着网球包,脸上——没有口罩。我按了按口罩,不动声色地向里面挪了挪。



芬兰赫尔辛基机场的 360 度休息厅。晚上就是过夜客的免费寝室。我很喜欢他们放的背景音,只有冰雪、树叶和小溪,不过也曾有人和我吐槽:这鬼地方太亮堂了,根本睡不着。


中国人的危机感总是更强。为了省票钱,我曾在芬兰机场候机厅过夜。本来想呼啦一碗拉面,但大部分店都已因为疫情歇业,归期未定。我只好隔着透明的防护塑料,在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陆续有中国留学生涌来,在长椅边换上防护服,裹成一条条白色蝉蛹,扣上面罩,蜷起身体睡觉。为了回中国,这些人必须经过抽血检测。他们是机场里戒备等级最高的一群人。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有人穿防护服。


相比之下,帕丁顿车站只是在出口设置了几个 Q 版海报立牌,告诫路人不戴口罩被抓包就得罚钱,但因为高远的拱顶,大家似乎很容易放松警惕。


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出远门是为了赴约,找我在学校以外交的朋友。严格来说,她是驻外记者,也是我的前辈。在职期间我们合作过好几次,她很关照我。由于侨居伦敦数年,她比我更清楚时局。在 soho 吃过中午饭,我们叫车去看展。


摄政公园支起了一片帐篷,充当艺术周 Frieze week 的根据地,做艺术品交易。依稀能看到一些中东商人和领路人在帐篷外热切交谈。主办方设置了问询闸口,我还没有疫苗证明,顿时有点冒冷汗,刚好想起还有四天前检测包的结果。接待人扫过一眼,竟也不在意日期,直接放我们过了。或许没有什么比做生意重要。



 驱离的世界 


圣诞前,朋友和我聊起围绕口罩的战争。英国仍有一些人坚持认为新冠不过是流感。“那些反对派很吓人,”她说,“你走在路上,有的人会走过来,把你的口罩扯下来。”我在新闻报道上读到过,但那时候我们刚好走在伦敦大街上,她说起这段话,内涵可就不太一样了。


几个小时后,回雷丁的火车上,我就目睹了一场论战。我和坐在对面的小哥都戴着口罩。他有一双南亚人的眼睛,打量了我几秒,似乎在确认我足够无害。


列车始发前,冲上了一个个子娇小的亚裔女人,她握着咖啡杯,看我身边还有空位,就挤了过来。当然,她也有口罩,但为了喝咖啡,她不时会把那片布料掀起来。小哥坐立难安,看看窗外,又看看我,几分钟后有点受不了似的开口:“女士,你能戴上口罩吗?”


“我在喝咖啡。”大概是说,她不得不掀起口罩。


“新冠疫情还没有结束,你这样是对周围的人不负责任。”


女人皱起眉毛,但更多是无奈。“我在餐饮清洁公司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而且每天都要检测。我有三个孩子要养,我不可能想把病毒传给他们。我向你保证,我绝对安全。”


小哥顽固地回应:“很难过听到你这么辛苦,但为了他人的安全,戴口罩是一种责任。”


他不买账,不肯让步。如果我不在场,或许会僵持更久。女人看了我一眼——察觉到我是个老实人,叹了一口气,把口罩拉上去。之后两人再也不说话了。


从情理上来讲,小哥说得没错,但对面的人在不在意口罩完全是随机事件。车厢里也有脸上毫无遮拦的乘客。戴口罩是对他人负责——这也是符合英国政府口径的宣传,然而,这世界上要是人人都能够负责,很多事情永远不会办砸。底层劳动者暴露在感染风险下工作是常态,为了不丢工作,他们只能埋头苦干。



大学设计的各种标识和海报,比如勤洗手、保持距离。有些出口是单向的,有些饮水台已被禁止使用。


在英国,新冠把世界分成了好几层。大学不是重灾区,知识分子们总是全副武装。10 月底,我在商学院的开放日打工,每个老师都罩着口罩。我的项目主任指着脸上的 n95,说是儿子从德国捎过来的,还问我要不要拿几个。


同学保利娜是墨西哥移民,妈妈在温莎当护士,她找我抱怨过好几次机票价格涨得有多离谱,而妈妈又见过多少散漫的患者。很难说,有多少人会被外界漠不关心的氛围同化。


身为记者,我也注意到了英国商业大洗牌。2021 年 11 月,英国 Arcadia 集团宣布破产清算,旗下最著名的高街时尚品牌 Topshop 被电商网站 ASOS 收购。Topshop 位于牛津街的旗舰店只剩下空壳,过了一年还没租出去。因为 Arcadia 集团和 Debenhams 百货合作密切,后者也随之陷入了财政危机,他们已经从雷丁的购物中心撤走,由英国最大的服装零售企业 Next 取而代之。


我和朋友开玩笑说:疫情杀死了大众时尚。因为居家趋势,我们当天逛过的所有品牌都推出了材质柔软、千篇一律的居家服。逛 ZARA 网站时,我直觉新货数量减少了。快时尚公司为了生计,不得不销售库存。


疫情是强者恒强的游戏。巴菲特和贝索斯们什么都不干,财富就会像吹泡泡一样膨胀,而我们要为通货膨胀买单。奢侈品集团 LVMH 2021 年营收增长了 20%,这还不是和疫情前比,而是真的创下了历史新高。2022 年,奢侈百货 Selfridges 易主——泰国尚泰集团(Central Group)表示将会重新升级品牌。他们是东南亚最大的零售集团,因此有人猜,Selfridges 会是它进军欧洲房地产的桥头堡。


在英国,各个阶级都有固定去处。一群人的事,注定与另一群人无关。什么是廉价超市、中产百货,都划分得明明白白。如果你只是想买件衣服凑合,就去 Primark,T 恤最低只要 6 英镑,而有些人不用出现在那里。


在巴斯念女中时,我住在山上,也是所谓的富人区,浇花的老爷爷会笑着和你打招呼。越是靠近市中心,房子的外墙建材越来越粗糙,花园也越来越小。国民百货 John Lewis 大裁员,但反映到失业率上,可能还不到 1%。新冠无疑加剧了这种疏离。人们总是念着,坏事会过去的,也就这么活着。



1 月路过 Euston Sqaure 的 UCL,拍下了这张照片——学生们都戴着口罩。UCL 是英国国际生最多的大学,并不违背我的推论。



 圣诞惊魂 


首次感觉到新冠迫近,是身边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


本来约好圣诞节聚首伦敦,但两个朋友都感染了,其中一个高烧不退,连续三天烧到了 40 度。宿舍也出现了门上贴着隔离标记的公寓。你可以把公寓(flat)想象成八室一厅的房子,每个人有自己的寝室和卫生间,平时共享厨房——派对动物们就喜欢凑在那里喝酒开趴。


我们讨论说,没人中招才奇怪,他们要是嗨起来,音乐可以振动整层楼,周末的聚会从不间断,电梯里会碰到很多生面孔。我那时候刚打了一针辉瑞,但也只能夹紧尾巴做人,在父母的强烈反对下把约会取消了。


原本松弛的警惕心再度被拉紧。我一度草木皆兵,自炊时尝不出味道,就开始担心是不是感染上了,慌张给朋友发短信。最直接的痛苦莫过于失去味觉和运动能力。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忘记加了调料?”她说。我才想起,这块肉的确没有腌过,又为了这傻乎乎的举动暗自发笑。


和国内不同,英国政府免费向公众分发快速自检包。大学前台接待处、图书馆都可以领到。我一共自己动手实操过三次,对着 YouTube 上的指导视频,笨拙地戳弄鼻子,再把棉签塞进试管,让浸润体液的试剂滴在检测盘上。等待 20 分钟。如果试剂盘上出现了两道红杠——很不幸,你没被选上当中队长,而是中招了。


上海有朋友从事生物体外试剂行业。简单来说,她公司就是生产这种自检包的。据她说,这种检测并不牢靠,他们做试剂的人,往往能看出“假阳”“假阴”的区别,结果准确度大约不到 80%。



M&S 把口罩、洗手液和消毒水列为“必需品”,

放在货架上销售


春节期间,我随亲友去走访一户人家。我们又检测了一次。男主人是上海人,从中医药大学毕业,干过外贸,又到伦敦近郊落户,经营中医诊所。他有个熟客感染了三次,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新冠对有基础病的人不好,”他解释说,“就会被带走。”


高危分子肯定不包括大学生。我的大学已经宣布全面回归线下。我仍有两节线上课,法语和组织行为学,但有行政老师申请延长了远程办公,没有肉身回到校园。听说,伦敦的学生要惨一些,UCL 和威斯敏斯特大学之前都是混合教学,一周内有两三天得去学校上课。


数字化是高等教育的主基调。在英国,lecture 是上百人的“大课”,tutorial 和 workshop 是数十人的“小课”。在我们这儿,老师会录制并上传大课课件,要求你在小课前看完。这直接导致了我的课表变得更空,学习被并入了私人时间。


事实上,还挺多人担心这个的。这对自律的要求更高了。我们学院会定期组织“咖啡俱乐部”,供应免费零食饮料,听学生反馈——非常市场化的服务精神。


我们聊过怎么调整电子课件的上线时间,聊过团队合作和考试该不该线上化。大学还在摸石头过河,至少不能让学生觉得不值。主任老师总结道:“有些不那么井井有条(less-organised)的学生进度反而被拉大了。”我瞠目结舌。不愧是英国人,真会说话。


疫情大大改变了留学生的生态,但并未浇灭他们的热情。在新生群我遇到过特意从美国转到英国的人,也听朋友抱怨过,UCL 今年有些专业的硕士申请被挤爆了。上一年没能下定决心出国的人、担心疫情影响就业形势的人,都集中在今年申请。年初,英国高考系统 UCAS 发布数据报告:中国申请者已经超过威尔士了。


要我说,习惯是人类的第二天性。大流行带来的一切仿佛都在远去。2 月风暴过境,校园里的戴口罩海报立牌也被连根拔起。星期五,我和同学路过,发现它被修好了。一对情侣相拥着走过,而我想知道,等春天过去,新海报会长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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