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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的梅根是读电影研究的美国女孩,也是我宝宝的保姆 | 世界邮编

密斯赵 三明治 2022-07-17




文 | 密斯赵📍美国纽约
编辑|胖粒



梅根来了,她穿着“涅槃乐队”的T恤和灰色打底裤,头上架着墨镜。她放下手中的咖啡,迎向我两个月大的宝宝。宝宝回她甜甜一笑。

 

梅根会喂宝宝五盎司的配方奶,会拍嗝,会给他读诗,会唱迪斯尼的歌给他听,甚至会以专业水准拍下他最可爱的时刻。她是我小小家庭里重要的一员,但却和我们毫无血缘关系。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是电影研究本科毕业的学生,她为MTV、ABC、奥普拉频道工作。

 

她是我的宝宝的第一个保姆。



 

01

 

我的宝宝出生在今年的“纪念日”。两个多月来,我和先生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到现在,也算习惯了新手爸妈的生活。按照计划,我在九月初“劳动节”后回公司上班。纽约疫情渐息,公司恢复了每周三天的正常工作,先生也是时候重回他的写作日程,我们打算找个帮手,白天照顾宝宝。

 

在美国从事保姆职业的人口有近二十二万人,其中近九成为女性。保姆的平均时薪为$18.36,其中薪金最高的城市旧金山时薪为$21.17,纽约的平均时薪为$18.94。在所有保姆中,白人占比约63%,接下来是西裔17%和非裔9%,而亚裔占比6%。(薪金数据来自urbansitter,其它数据来自zippia,仅供参考)

 

请保姆比想象中困难。

 

先生在几个美国比较常用的网站上传了我们的情况,还特意挑了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温馨合影作头像,付了$50的月费,拿到了网站上保姆们的联系方式。很快,我们收到了三五封求职信,也安排了几个面试。

 

我最初的担心来自于求职者似乎永远真诚欠奉的回应。她们有的在约定时间不出现,有的在面试前半小时改期,有的答应提供推荐人联络方式却一直拖延。坦白说,这些情况我都能理解。保姆并不是一个“稳定”的“好工作”,求职者们大多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女生,很多都刚刚大学毕业,保姆可能只是她们找到真正喜爱的职业前养活自己的一份薪水,没有人会把它当作事业,虽然无论对雇主还是对社会而言,这其实都是最重要的工作。

 

一个看上去很和善回应也及时的南部女生在面试时爽约了。之后,她告诉我们,自己身在加州,搞错了时差,所以无法面试。市场营销专业的她发来了自己的简历,上面有张艺术处理过的相片。相片上的她留着粉色短发,在霓虹灯下尽情舞动。同为市场营销专业的我知道,十年间,这个行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样的相片和简历即使在我司也不会通过HR那一关。当然,和我们在网站上看到的许多其它相片——比如和一匹骏马合照马头占相片九成而自己占一成的女孩相比,这已经算是接受范围内了。

 

我和先生讨论,对一个刚出校园又并非热门专业特别是文科/艺术系专业的女孩来说,保姆和服务员,哪个比较轻松。在美国,许多演员和创作者都在成名前做过这两种工作。我和先生曾经开玩笑,想象宝宝的保姆是第二个Greta Gerwig(我们都喜欢的美国演员、导演,导演作品《伯德小姐》)!于我,我宁愿去挣小费,也不想整天面对哭泣的小宝宝和总显得过于紧张的爸妈。先生说,餐厅是个很残酷的行业,薪水低、工作繁重、还很有可能面对老板员工、和客人的骚扰;而如果你成长在一个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就已经有了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很多求职者的经验都是这样得来,对于独生子女的我,是一件新鲜事),做保姆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两个星期后,我们终于面试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女孩。梅根来自芝加哥,本来在洛杉矶生活,因为男朋友拿到了纽约大学电影研究的研究生offer,刚搬到我们的小城居住。她今年26岁,大学毕业三年,平时在各个影视公司做项目助理,其余时间兼职保姆。她对工作很认真,从她的简历就可见一斑。我们收到的大部分简历都列举了求职者的所有工作经历,而梅根的简历则是为保姆而特别制作的,按时间顺序清楚总结了她工作过的家庭、孩子的数量和年龄、具体的任务。她还直接附上了所有雇主的联系方式和他们的一页推荐信,每一任都对她赞不绝口。这种“熟悉”令我放心。她的专业和工作也让艺术管理和文科专业的我和先生有种“自己人”的亲切。我们约她来家里试工,但因为先前屡次被放鸽子的经历,做活动策划的我职业病发作,决定同时开始准备Plan B。



 

02

 

Plan B,就是我一直竭力避免打交道的群体——中国阿姨。

 

自怀孕起,我已经在微信群里读到太多“无良黑心”月嫂的传说,她们“牙尖嘴利”“牛气冲天”、“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宝宝哭了也不理”、“给宝宝吃安眠药”、“分分钟教你做人”。在湾区,有月嫂已经开价26天6500美金加20%的小费。即便如此,受疫情影响,好月嫂依然可遇而不可求。

 

这些都是我对中国阿姨避之而不及的理由,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朋友一语中的,请中国阿姨“感觉会生活在封建时代”。我和先生买了美国儿科学会编写的《育儿百科》,也常用知名育儿网站查找信息,遇到亟待解决的问题就发邮件咨询儿医。我们无意于请位“长辈”来家指导,也不认为父母那一辈的育儿经验在今天还有太多的参考价值。无奈现在是人拣我而非我拣人。

 

我在某“阿姨对接平台”上发了广告。该平台覆盖全美,对接雇主和月嫂、育儿嫂、住家阿姨、通勤阿姨。各州的年轻父母们用尽招数,讨“阿姨”欢心。一位来自夏威夷州的妈妈说“家里有产妇的妈妈婆婆可以帮忙阿姨做细碎的事情,都是善解人意的家人,只希望度过愉快的26天,学习阿姨的经验”;还有一位住在科罗拉多州,“在三地(科州、亚利桑那州、以及芝加哥)都有自己的房子。旅行时会带上阿姨,乘坐私人飞机。”广告发出后,有两位阿姨联系了我。

 

牛阿姨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是:我看到你说不用做饭,这点我喜欢,所以加了你。我不能想象自己在面试任何工作——即使是我的资历远超胜任的工作时,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但中国阿姨的面试和我习惯的那个世界不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

 

我请阿姨讲讲她过去的经验,牛阿姨打开了话匣子:

 

“我住在上西区你知道吧,上西”,嗯,我知道,曼哈顿最好的区之一。

 

“我以前就走过中央公园去她家,她们那栋楼没有中国人的,她也不怎么会说中文,她老公是瑞士人,我都是跟孩子的外婆联系比较多,她都七十多了,跟我很好的,我们经常发微信。后来不是疫情了嘛,他们都买不到菜,我说哎呦那怎么行,我还给他们送了菜过去,后来他们搬到德州去了,还让我去德州呢,我说,那不行啊,我女儿还在上学呢,我们也不能搬到德州去呀……”

 

我屡次试图打断阿姨未遂。她说自己在中国是学幼儿教育的(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谎言),她读中学的女儿,卡车司机丈夫。“我看你请通勤保姆,这个不错,我不想住家你知道吗,我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啊。”

 

虽然阿姨话多了些,我仍怀侥幸,问她是否能够提供前任雇主的联系方式以供核实。阿姨闪躲多次,在我的坚持下,终于道出原委。

 

“他们最后有点生我气了,哎呀,也不是生气吧。他们问我老公能不能开车送他们去德州,给我们很多钱的,他那时候正好疫情失业在家嘛,但你说他英文也不好,自己怎么回来呢是不是,我这个人能帮的忙肯定帮,不能帮的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你看疫情一开始我就给他们送菜了呀……”

 

我看她又要开始下一轮,赶忙提醒她,宝宝哭了,才终于将她打断。

 

“宝宝哭得真好,声音真大” 她又接着说,“那个老太太吧,后来还好像防着我似的,我说从中国给她带了点茶叶,她还死活不肯给我她的地址了,好像我要怎么样,我就是好心给她中国茶,她在这买不到的……你看咱们现在也没定呢,要是以后我在你家做,再把他们的联络方式给你吧。”

 

我哭笑不得。

 

林阿姨是台湾人。

 

在这个行业,台湾人颇受推崇。大纽约区最有口碑的月子餐就由台湾妈妈经营,服务态度与日本比肩,各种汤水份量足味道也不错,解决了我和先生在我月子期间的吃饭问题,虽然没有人帮忙,我们也可以专心照顾宝宝。

 

林阿姨想必深知自己的优势,她听上去有对这行的熟稔,讲话也利落:

 

“赵小姐,我想,电话是谈不出什么的,希望有机会去你家试工。”

 

得知我的宝宝快三个月,她立马接话“每顿吃150cc有没有”;又强调自己做饭很好吃,“我会做很多菜,西餐也会做,还有日本菜。你知道吗,我妈妈是日本人,哎呦也不是日本人啦,就是她在日治时期长大,你知道吗,讲日文,做日本菜。所以我做得很好吃。”

 

我问她是哪里人,她很骄傲地回答,“台北市人”。(台北市即一般所指的台北,而台北县则包括台北周边“远郊区县”,台北县现已更名为新北市。)

 

林阿姨不失为一个选择,但从她礼貌的态度中(“我会尊重‘太太’的方式”,她用了这么老式的称呼),我听出了她的个性和对我的一丝不满。比如我说没有请过月嫂时,她过于惊讶的态度;比如我说晚上是先生带宝宝时,她的沉默片刻以及“哦,这样也不是不可以”的让步句式。

 

我自认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但我觉得这次不是我多心。



 

03

 

梅根的试工非常顺利。她是个很真实的女孩,自然大方,不过于积极,但对我们的问题和反馈都铭记在心。她没有许多她这个年纪美国女生的学生气,也不似有些经验丰富的保姆过于油滑。她把宝宝抱得扎实,三秒钟就给他穿上了纸尿裤。倒是第一次不用随时stand by的我有种无所事事的空落落。宝宝哭的时候,我在卧室发短信给先生,问他,我需要做什么吗?需要帮梅根吗?他回,你就好好享受自由,让她和宝宝互相了解,让她建立自己的方法,也让宝宝适应她。

 

敲定梅根之后,我把她的情况告诉了爸妈。我爸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生过孩子吗?我哑然失笑,但也明白,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为什么生过孩子是他潜意识里成为保姆的条件呢?生过孩子的我,自问没有能力也不愿去照顾别的小孩。而“生过孩子”如何能够比有过五次保姆经验的年轻女生更有资格获得这份工作?我意识到,中文世界里对babysitter/nanny的称呼之一“阿姨”以身份代替了工作性质。

 

我又想起,在我对公公赞美我先生将宝宝照顾得很好时,他先是微笑,然后婉转地说,那很好,可我担心他不“professional”。后来和先生提及,说到我们都学习了尽可能多尽可能新的育儿知识,所谓的月嫂未必比我们更专业。先生回,他的“professional”估计是“女人”的意思。果然,后来我们发了我唱歌哄宝宝入睡的视频,公公说,我很开心宝宝得到了“professional”的照顾。

 

我知道,我的爸爸和公公代表了许多人的看法:保姆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身份——已婚已育的女性;照顾小孩不需要知识和技能,需要的是“女人的爱”。保姆在最亲密的社会单位——家庭里工作,工作的对象又是我们最在意的家庭成员——孩子,于是这份工作就变得复杂、有别于其它所有工作。一方面,它的职责所在模糊不清(打扫、做饭在不在职责范围内?特别是对于住家保姆而言);另一方面,它又隐含了“labor of love(爱的劳动)”(几乎所有的雇主都要求保姆“有爱心”)。这使得雇主似乎无法用一个明确的标准去挑选员工,而员工也无法获得合理的报酬。由于大部分人认为“好女人理应从照顾幼儿的工作中得到情感上的满足”,于是爱的劳动在道德上无价,在经济上则无偿。即使不考虑“爱的劳动”,在被中国阿姨们主导的年轻妈妈们抱怨连连的美国月嫂市场,如果把月嫂的“高薪”以小时计算,其实她们的薪水也并未达到法定最低工资。

 

在《Global Woman: Nannies, Maids, and Sex Workers in the New Economy》一书中题为“仅仅是一份工作?家务劳动的商品化”的文章里,作者Anderson提出,家务工作和地位关系紧密相关,雇主和雇员常常都是女人,而且是不同种族、阶级、国籍的女人。即使雇主并没有从普通意义上“压榨”保姆,通过善意、同情和慈善心理,雇主也常会表现出一种“母性”,将保姆置于一种“孩子般的次等地位”,从而强化她的权力(其中最常见的形式之一就是支付低于市场价的薪水)。专栏作家Toynbee辛辣地将之称为“西方女性主义肮脏的小秘密”。她写道:“那个穿着阿玛尼套装、一手拿着Gucci文件包一手抱着宝宝的‘拥有一切的女人’背后,常有被压抑的另一个女人。成功女性打破天花板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在她们如男人一样自由生活的时候,有一群不被看到、不被听到的女人在煮饭、打扫、育儿。”

 

当然,我和梅根和以上的“一般情况”略有不同。梅根是美国白人女孩,年龄与我相差不大,我也完全无意于建立什么“母性”权威。同为文科/艺术类专业,我甚至觉得如果刚刚毕业的自己生活在美国,可能也要选择这样的职业。但我依然心存疑虑。和先生讨论起来,他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要找这样的保姆(而不是中国阿姨),坚持on the books(指正式雇佣员工而不是私下交易),我就知道你会有这样的考虑,但你放心,我想梅根和我们的情况差不多,她只是需要一份工作。

 

他说的不错。我们和梅根签了合同,明确了她需要做和不需要做的事情,我们支付她比市场略高的薪水,也遵循法律报税并买了劳工保险。我们彼此尊重。我相信,我们是好雇主。也许从个人层面来看,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仅有的事。但把我们这个小家庭、把我和梅根放进所有女人这个群体,我雇用了另一个女人——即使她不是移民、少数族裔,而我也支付了合理的薪水,照顾自己的宝宝从而使得自己获得自我实现的机会,这是否公平呢?当这个问题困扰我多过我的先生,又是否说明我依然把照顾宝宝主要视为女人的责任?

 

我们住的社区有许多育儿设施和机构,一英里以内的日托中心就有近十家。得知受欢迎的中心可能需要提前排队等位,我们早早就预约了几家了解情况。在中心的官方网站上,我们看到,通过语言、数学、艺术、科学等不同课程,按照不同的年龄,小朋友们会从玩绘本开始,慢慢学习讲故事、认识时间、四岁就要“意识到多样性”——探索不同的文化、练习感谢和接纳。和中心工作人员视频的时候,她把镜头转到一间教室,各种肤色的小朋友们聚在一起,爬的爬、坐的坐、玩的玩。老师看到我们,扮了个鬼脸,对我们挥挥手。我想,等宝宝再大一些,就送他入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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