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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校园暴力的张梅和没有勇气的我 | 三明治

饭粒 三明治 2023-08-21


那个叫张梅的女孩再一次瑟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无声哭泣着。面前的课桌上散落着作业本的碎片,铅笔盒反扣在书桌上,遗失了笔帽的钢笔狼狈地紧挨着一块脏兮兮的橡皮,上面满是从钢笔里喷溅出来的新鲜墨水点,连带着那一小片桌面也被滴落的墨汁晕染的黑黢黢的。


张梅低着头,双手藏在桌斗下面,眼睛盯着那块墨渍,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她的身后站着几个男生,似乎是在享受一场狂欢一般手舞足蹈,他们盯着那瘦小的身影肆无忌惮地嘲笑,有人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马尾,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瞬间就栽倒在了地上,散乱的头发难以掩盖眼中新一轮的惊慌,泪痕凝结在脸上,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重心不稳又摔坐了回去,这次更是引得那些男生笑到前仰后合,身体乱颤。


这不是张梅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整个年级都知道,初三五班的张梅,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欺负的女生,因为她超级能忍,对于被欺负这件事,她有着长达两年多之久累积出来的成熟经验。大家经过她的身旁的时候,都会刻意地侧身远避一下,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宣言,要向外界宣称,我跟这个人之间有着清晰的界线,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也不止是男生,全班的女生都讨厌她,没有人会主动和她说一句话。女生和男生的方式不太一样,孤立她,是大家心里达成的一种默契,除此之外,用足以让她听见的分贝去背后谈论她,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女生们对此乐此不彼。


“你们闻见没有,她的身上有种特别臭的味道”

“嗯嗯,我老早就闻到了,后面躲她远远的”

“我估计她肯定是得了什么脏病,所以那么臭”

“说不定还会传染呢,都离她远点”

“就是就是,你看她脸上那个白斑都在掉皮,好恶心啊”

“头发油的,说不定就是头油流到脸上给蛰的”


女生们被这个说法逗乐了,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说“白斑掉皮”的那个人就是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个白斑是因为白癜风的缘故,那是一种疾病,不是她的错。但我也更清楚,要想融入一个团体,就要懂得如何做一个见风使舵的分享者,将自己隐匿在安全的角落。


每当她在遭受这些霸凌时,我心里都会不由得庆幸,幸好不是我。然后,我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在众人面前扮演着一个“自己人”的角色,甚至在别人编排她的时候,还要再狠狠地添上几把火,从而获取安全感。我没有太多歉疚,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我在班里没有什么朋友,因而没有资格加入任何团体,这是一种危险的处境,如果一不小心,我将会成为下一个张梅,这也是我挖空心思想要跟她们建立联系的目的。我游离于不同的小团体中间,热切地加入她们的话题。


大部分时间,我都如同一个人形背景板,毫无存在感,甚至有时说话的时候,会被肆无忌惮地打断,或者在不小心说错了什么的时候,会引起群嘲。被嘲笑,是一个危险信号,搞不好大家会顺势把矛头指向我。这种时刻,我会立刻闭嘴,假装不以为然,故意做出坦然的样子,用微笑掩饰慌乱的内心。就这样,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不断调整着跟她们相处的方式,探寻着夹缝里的生存之道。





课后留堂是学渣的宿命,我又一次不出意料地考砸了数学,跟另一群学渣一起,在放学后被留下来改错,张梅也毫无意外地身处其中。时间一点一点推进,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直至最后只剩下我和她。


天色将晚,忍无可忍的数学老师终于放弃了我们,抽走了卷子离开了。我开始着手收拾书包,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张梅坐在课桌前发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我和她,没有对她张牙舞爪的男生,也没有恶意孤立她的女生,只有空气中电流穿过灯管的细微声音。我慢慢地路过她的身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还不走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也许是没有想到在这个班级里,居然还有人会主动跟她说话。我也被自己的突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四周,好怕我主动跟她搭话的这个场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从而影响到我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


也许是太久没有触摸过善意,我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竟让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看到她的笑,平日里那些来不及在心里成型的歉疚,在这一刻,似乎被慢下了脚步的时间给催化了。我心里一动,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去抵消曾对她犯下的那些罪孽,也好让此时的自己,不至于那么难堪。


我们就这样慢慢聊了起来。一开始,她还是有些谨慎和拘谨,话不多,但又似乎很喜欢这种跟人聊天的感觉。于是,我决定主动抛出话头。


“你笑起来很好看啊。”看着她乱糟糟的形象,我想极力从她身上搜寻出一个可以夸出口的点,但是太难了,于是违心地胡乱说了一句。“哪有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头去又有点害羞地低下了。之后,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想着,要不就到此为止,随便编个理由先离开好了,没想到这时她突然开了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欺负我。”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继而又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在我这里找到原因。那眼神好像在说,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从课本上学到的是,人与人是平等的,可是课本上没有告诉我们,在人与人的相处中,人性是一个变量。于是我试图从自己的经历,去告诉她问题出在了哪里。


在搬到县城之前,我家住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小学时光。记得有年冬季的一天下大雪,下午刚放学,大家都涌出教室,一边走一边打着雪仗。小孩子家贪玩,等我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的时,身边人早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冲进雪地,玩疯了。


我的棉鞋鞋底很滑,几乎没有办法迈开步子走路,害得我那一整天都只能拽着旁边同学的胳膊或者书包带子,才能勉强成行。我小心翼翼地走出门,一边探着路一边打着滑,没走几步果然就摔倒了,有几个同学从远处跑过来,将我从雪地上扶起来,可惜我刚站起身还没站稳,就又滑到了,那棉鞋是牛筋底的,在雪地里就冻得跟镜面似的,实在是太滑了。


我尝试着,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正准备拍拍身上的雪,不知道是谁突然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因为太过突然,膝盖直直跪在了地面上,一阵钻心的疼。旁边有人在笑话我,我想着,这又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呢,于是一边笑着,一边爬起来。


站起来后,我看了看四周,想知道那个调皮的家伙是谁。可是,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不知被谁从背后再次一把推倒,力道近乎野蛮。膝盖处刚刚减弱的疼痛再次加剧,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推我,又为什么要推倒我。我不高兴了,可转而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兴许这也是一个玩笑呢,不要那么小气。周围的人开始哄笑,我揉了揉膝盖,再一次,一边打滑,一边艰难地爬起来。膝盖因为接连的撞击疼到打着微颤,几经折腾,好容易又努力地站直了身体。


第三次,我再次被推倒了。这次我看清楚了,是那个一开始跑过来扶我起来的同学。我们同班,互相借用过文具,也一起打打闹闹过,关系很好的。此时,他就站在我的侧面,跟周围的人一起笑着。至少是熟悉的人,也许他只是想跟我闹着玩,就像平时那样,我这样想着,于是对他笑了笑,想让他把我拉起来,可是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却转过头挪开了视线,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然后笑得很大声。


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把我围在中间。有些人是我一个班的,有些人是别的班的,有些人和我家是近邻,有些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们不停喊着让我爬起来,然后在我刚刚起身的时候,又一把将我推倒,有的人甚至迫不及待到,等不及我站直身体。


哄笑声随着我的一次又一次倒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那些笑声,飞向我所熟悉的红瓦屋顶,以及那些盖着洁白白雪的树冠,然后急速折返,狠狠刺进我的耳膜,尖锐的棱角在大脑里横冲直撞,肆意撕咬着我的自尊,但我不敢哭。


我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如果说一开始这笑是因为我以为这只是个玩笑,那到了此刻,这笑就完全变成了讨好,我始终天真地寄希望于将这件事情置于一个“玩笑”的框架之内。如果只是个玩笑,那我的怯懦便有了一个足以麻痹自己的借口,那我的微笑或许就会获得善意的回应,而我就还可以假装没事,继续捧着我那即将崩坏的自尊心。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将眼泪死死忍住,怕不小心掉下的眼泪会唤醒他们内心的恶魔,怕等不到这场闹剧的落幕,我整个人就会完全破碎。


后背上的汗水浸湿了衣衫,在厚厚的棉衣里打着皱,硌着我的皮肤。双腿开始麻木,膝盖处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了。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只能看见那一个个强劲有力的膝盖,如同牢狱一般紧紧地将我禁锢在中间,时不时就会有一条腿伸过来,精准地跺在我的腿上,腰上,甚至背上。我终于笑不动了,却也依旧不敢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似乎这游戏也到了乏味的尾声,那些膝盖一个一个离开。空荡荡的校园里,我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远处有一块空地,早上来的时候,我曾想将那片雪地当画板,画个彩虹或者大象。我盯着那块空地,眼泪终于小心翼翼地滑落,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将厚厚的棉裤一点点卷上去,我看见了膝盖上大片红紫的淤青,冷风一吹,凉凉的刺痛。大腿上,屁股上,腰上和背上的疼痛也开始慢慢蔓延。我放下棉裤,盯着那双棉鞋,我恨它,如果不是因为它,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鞋。”在故事的尾声,我对张梅说困扰多年的困惑,“我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就还第一个跑过来扶我起来的人,最后怎么能跟其他人一起来欺负我。”很多事情,因为那时年纪小,我想不出答案,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人性的起伏吧,谁说好人一生就不会做一件坏事呢?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恶本就是一刹那的事。





讲完自己的经历,我跟张梅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些,她也在试图放下内心的戒备,我可以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她对我这段遭遇的同情和理解。是呀,我们犯了什么错呢?


我们那天聊了很久,直到外面天色完全黑下来。和她聊天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可以说那个总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女生很讨厌,可以说教室后面的那片树林里可能有女妖会在无人的时候歌唱。她也跟我分享了藏在书包里的饼干,尽管碎成了渣,但不影响口感。她跟我讲她有个可厉害的亲戚,等她毕业了就可以去投奔,然后就会去一个新学校。我们甚至聊到隔壁班的学霸男生,在为数不多的对视中,她说他的眼神从未有过轻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似乎有微光在闪烁,那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有的清澈和灵动。


我们在学校大门口道别,各自回家。她的背影消瘦,在路灯下拉出一条细长的影子。软塌塌的马尾窝在她的脖颈处,微微佝偻的背,将身上的衬衣隐隐撑出脊柱形状的褶皱。单肩挎着书包,低着头走在人行道的里侧,跟我一样的习惯。在这个班里,如果没有她,那我将会变成她。看着她越走越远,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无论以后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和她站在一起,做她的朋友,相互支撑着,成为彼此在这个学校里的一束光。


往后的日子在不咸不淡地推进着,在我决定要跟张梅好好做朋友的几天后,她再一次被班里男生欺负了。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很清楚身后两排的位置正在发生的事。我听见书本啪啪打在脑袋上的声音,听见桌椅凳子呲过地面的声音,听见谩骂和讥笑,唯独她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声音。愤怒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翻涌,搅着我的胃不停抽搐着,钻心地疼。我想冲过去,抄起个板凳或者拖把,替她赶走那些坏透了的家伙,将她牢牢护在我的身后。


可是,我没有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不止有愤怒,还有极度的恐惧。如果我冲过去了,那么我们两个会同时被围攻。我想起小时候的那场雪,那些踢在身上的脚,膝盖一次次跪地的痛,想起那一张张肆意张狂的脸,满是年少无知的恶,如同鬼魅一般纠缠我很多年。我害怕了,怕真实的疼,也怕花了很久才拼贴好的自尊心再次被绞碎。


我就那样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到后面动静的女生慢慢朝这边聚拢过来,有几个很自然地靠着我的课桌,一边欣赏闹剧,一边叽叽喳喳讨论。我的内心一秒一秒煎熬着,真希望上课铃声快一点响起,希望时间能再快一点将她从厄运中解救出来。平时总觉得短如一瞬的大课间,在此时竟是如此漫长,长到令人坐立难安。


“你们发现没有,她居然带了一个发卡?”

“真的哎,不会是偷的吧,哈哈哈哈”

“应该翻翻她的书包,说不定还偷了别的东西”


说这句话的女生声音很大,围在张梅身边的男生似乎是得到了一道旨意,立刻七手八脚地去拽她的书包。


课桌边聚集的女生越来越多,我无法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呆坐着了。我站起来转过身,立在人群中,这才看清了对面张梅的脸。泪水划过脸上的白斑,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倔强,手里死死地拽着自己的书包带,仿佛是在保护着生命中顶顶重要的东西。人群就这样拉扯着,男生的巴掌落在她的头上和身上,有人在拽她的马尾,有人在掰她的手指,但她丝毫不曾退让,就那样拼尽全力跟一群男生较着劲。


“你们一群男生还没女生力气大?”我旁边的女生嘲笑着男生,说着还转过头看向我,递送过来一个要征得认同的眼神,我一时就慌了神,害怕内心真实的想法被对方洞穿,就在那一刹那,我根本来不及多想。然而,这是一道答案显而易见的选择题,只有给出正确答案,我才能撇清和她的关系,只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才能远离风暴,免遭同样的厄运。在勇敢和怯懦之间,我选择将自己置于安全的一方。


“就是啊”我立刻开口附和道。


惊愕,悲伤,失望,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继而低下头去,任由手里的书包被夺了去。课本,作业本,纷纷扬扬散在地上,几袋饼干随即掉落,跟我那天吃的饼干一样的包装,只不过这些包装看起来很新,圆滚滚的,里面应当不是碎成渣的那种,记得当时我还客套地说了句“虽然碎了,但很好吃哎”。


男生们一脚一脚踩着那些饼干,没多久,那些饼干包装就皱成一坨贴在地上,满地散落着饼干渣。张梅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似乎周围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仿佛此刻她有着自己的世界。


上课铃终于响了,我在桌斗里翻找着课本,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身后传来扫帚簸箕在打扫的声音,那是张梅在善后,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老师走进课堂,大家都坐得整整齐齐,一切似乎都是平常的样子。窗外阳光明媚,窗内书声朗朗。但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成为朋友了。





初中毕业后,班里大部分的人都升了本校高中,也有人去了本市别的学校继续求学,但张梅消失了。在大家相互交换的信息里,即便是再默默无闻的同学都有或多或少的消息,像张梅这样的“名人”居然毫无踪迹可循,她的消失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是如她曾经所说,那个很厉害的亲戚接她去了一个全新的学校,在那里,没人知道她过去的遭遇,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张梅,想起我们分享过一包碎饼干,想起她在路灯下的背影,想起她难得一见的笑容。我想起我们曾经本有机会成为朋友,一起手挽手面对那些暴风骤雨,我甚至会想象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会一起去做的事情,比如逛街,买文具,去郊游,但我却刻意封存了那个大课间所发生的真实记忆,因为每每想起时,她那穿过人群望向我的眼神,总能轻易刺穿时间这块遮羞布,如同一把利剑一样,挑着我的懦弱和自私,嘲笑着我的虚伪。


高中三年,我的生活忙碌而平淡。来自不同乡镇的学生,怀揣着大学梦聚在这里,目标明确而唯一。或许是都忙于奔赴自己的梦想,鲜有人有多余的精力放在欺负别人上,“校园霸凌”这个词,随着高中三年的时光,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淡去,再次直面时,我已经进入大学。


有些事情的发生,真的是毫无缘由的,比如,一个毫无交集的人突然向我吐口水。那是我进入大学的第二年,一个普通的早晨,我如往常一般赶着去上课。去教室的路上是要经过男生寝楼的,那楼每一层都有一个露天阳台,用来晾晒衣服,去教室的路刚好会路过阳台的下方。


我抱着课本急匆匆地赶着路,在走到男生宿舍楼阳台的那个位置,发现鞋带开了,于是停下来弯腰系鞋带。就在那个瞬间,有东西落在我头上。一开始,我以为是雨滴,但那天是个大晴天,然后又想,可能是男生楼阳台有人晾衣服,滴落的水滴刚好落在我头上。正想着,突然从楼上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两个男生在四楼阳台,正伸着脑袋看着我,脸上都是得意的笑。


一坨黏黏的黏液粘在我头顶的头发上,甚至我能感觉,它正慢慢渗透头发,流向我的头皮。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很能确定,那不是口水,是痰。我的手指间粘着那口痰,我看着细丝在我的两根手指中间拉长,下垂。一阵反胃,我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上面的笑声更大了。其中那个理着寸头的男生看起来高高壮壮,虽然一直在笑,但却是满脸凶狠。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在看到他时立刻萎缩成了一句询问:你为什么把痰吐我头上?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巨大的羞愧使我转身飞奔着向女生宿舍楼逃去。大脑一片空白,但我能感觉到手指上的黏液被一点一点风干,紧紧地裹着我的手指。头皮上的痰跟着颠簸的脚步,顺着头皮下滑着,又被风干在了半道上。强忍着恶心,我冲进宿舍,拎起暖水瓶和脸盆奔向水房。一遍一遍倒着洗发水,一遍一遍揉搓着每一缕发丝,恨不得将整个头皮从脑袋上拽下来。也是在那一刻,久违的恐惧感轻而易举地席卷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那个胆小懦弱的我再次回来了。曾经逐渐远去的那些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在眼前铺开,塞满了我的大脑,仿佛这些年的阳光和美好都只是我的想象,熟悉的恐惧轻而易举地填满内心,嘲笑我竟然妄图从那团乌云里走出来。


我依旧跟往常一样上课下课,和同学去图书馆或者逛街,也一如既往地和朋友们嬉笑打闹。我还是那个文静也活泼的我,可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变了。开心的情绪变得短促,每每刚起了头就被莫名的忧惧打断,顷刻隐匿在不自觉的假笑里听不见丝毫尾音。巨大的空虚抽走了生活的颜色,在路过男生宿舍楼的时候,骤然加剧的心跳是唯一具有活力的时刻,被担忧和惊恐塞的满满的,像是得了一种说不出口的隐疾。


不久后,在学校外的小饭馆里,我再次遇见了那个寸头男生。我正坐在角落里吃午饭,他带着一个娇小的女生进来了,恰好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桌子。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颤,但还是假装镇定地吃着东西。他似乎也发现了我,我不敢抬头,余光却依旧注意到他在盯着我。


如果他走过来,往我的饭里吐口水怎么办?如果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笑羞辱我怎么办?我不停幻想着各种可怕的局面,身体僵直麻木,拿着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大声哭出来。谁能来救救我?


我一秒一秒煎熬着,那个人一直没有动,我所想象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时不时地看向我所在的这个方向,我不敢和他对视,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假装镇定多久,机械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僵硬地咀嚼吞咽,不知道这份饭什么时候才能吃完。然后,我听见他旁边那个娇小到女生开始发脾气,似乎是发现他在盯着我,所以引起了她的小情绪,他始终没有发出声音,那女生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我甚至猜测,她会不会过来打我。


此刻的这种局面与曾经那些真实的疼痛不同,我仿佛被置入了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里,没有暴力,却依旧如炼狱一般。我欲盖弥彰的惊恐是对方捏在手里的一颗糖豆,随时可以嚼碎,又忍不住要把玩一番,我在等待时机逃走,他在等待时机绞杀。


终于,我吃完了,从他们身边走过,结账,然后走出小饭馆。踏出门的那一刹那,恐惧的泪水落下,我没来由想到了张梅,她当年被欺负的时候也总是满脸泪水。那时的她,是不是也跟我今天一样,希望有个人能救她于狼藉。在她死死护着书包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幻想着朋友会伸手拉她一把,就像我今天所祈盼的一样。这一切,似乎带着些宿命的味道,懦弱是罪恶的温床,我痛恨它,却曾屈服于它,如今因果循环,我最终还是要自己吞咽下这样的结果。





因果宿命的说法,为我的胆小懦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每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时,我都会猜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给我的另一个天罚。当再次遇见被欺负的事情的时候,我都拒绝去深刻思考这件事情背后的深层逻辑,而是选择忍受和妥协,并时刻提醒自己:你这么糟糕的人,就只能被这样对待。


在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后,这个惯性思维也在一如既往地左右着我的人生轨迹。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刚刚成立的小公司里做财务,这家公司老板买下一栋旧楼准备改造成酒店。我应聘的时候,改造工作还没有正式启动,那是一段比较悠闲的时间,我的工作就是跑跑工商税务,或是在办公室里贴贴票什么的。等到开工,我办公的地方就搬到了那个工地上。


随着开工,我的工作内容慢慢增加,一开始说好的财务工作,增加了行政打杂的部分,老板说人手不够,让我多分担一下。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板说让我锻炼一下,把库管的工作也兼任起来。我想说,前两天会计才把做账的工作扔给了我,现在还要做出纳做行政,实在忙不开了。可能老板看出了我的为难,于是跟我讲述库管工作的价值和意义,并不由分说地把库房钥匙给了我。


就这样,我身兼数职被困在了这个工地上。说是工地一点也不过分,到处堆满了钢筋水泥,切割机的轰鸣伴随着粉尘,整个楼里弥漫着年久失修的发霉味道,工人们夹杂着各种口音的低俗笑话毫不避讳地回荡在整个大厅里,即便我躲在库房,也能透过紧紧关闭的铁门听得清清楚楚。有好多次,当我想跟老板说,可不可以再招一个人时,我那该死的懦弱就会占据上风,将那些合理的请求生生压了回去。


为了省钱,我的午饭是和工人们一起吃的。算上仅有的两个女工,整个工地上只有三个女性,这意味着我要在一个男性占多数的群体里忍受那些不堪入耳的笑话。我抬起头,想要在那两个女人的脸上获得一点群体的认同和支持,但似乎她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也会跟着笑起来。我捧着饭碗,坐在一群工人中间,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笑话,不由得再次想起来小时候的那场雪,被围在中间的那种恐惧,但也只能跟当年一样,脸上带着假笑,跟个聋子一般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好让自己可以快点逃走。


再一次找到老板,我想告诉他,要么招人,要么让我回办公室做我的财务工作,不然我就辞职。可是他似乎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在我开口之前就许诺下个月给我涨两百块钱的工资。我本就稀薄的勇气,在他抛出这句话后彻底逃遁了。是啊,老板都这样说了,我再说什么是不是就是不知好歹了,他该不会生气不高兴吧?于是,我再一次选择将自己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样,我在这个工地上一天一天煎熬着,直到冬季。天气转冷,阴冷的水泥库房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寒气从地上攀上我的双腿渗入骨髓,本就体弱的我终于难敌湿寒病倒了,医生给出了诊断,受凉导致的急性肾炎。我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水滴滴答答,竟然有了一种解脱感,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脱离那里的合理理由,基于客观事实,而不是我的主观要求。


就这样,我带着我的胆小懦弱辗转过几份工作,沉淀出了一份“老实勤快,踏实负责”的用工评价,但我心里明白,这字里行间还透着“胆小怕事,不堪重任”的含义。


事情开始发生转变,是从我在一家销售电脑设备的公司开始的。我依旧负责出纳工作,跟以前一样,还兼着会计做账和行政的工作,仿佛只是把之前工地上的那段经历重新复制了一边,只不过我不用再被困在阴暗冰冷的库房里了,这就很好了,我很容易满足。如果没有那次税务查账的话,我想可能会一直在这里当个廉价劳动力,老实听话,直到公司把我开了为止。


我们的账面上出了一些问题,难得来一趟的会计似乎和公司老板在做账上有着一些避税的共识,这和我平时所做的那些账是不同的。我记得那天在上班途中,来了很多工作人员,我们的会议室桌面上堆满了账本和凭证,审查的工作就在那里进行着。我在学校学习财务知识时,就将做账原则和财务底线牢牢记在心中,只要行的端坐得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我对查账这种事不以为意。


中午午休时,老板让我和会计带那些工作人员去吃饭。简单的拌面抓饭,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会计一个劲地用手肘碰我,我才想起出门前她交代过的,让我和这些工作人员多说说话,看能不能获得一点信息。我的内心对此是排斥的,一则是因为我本就胆小不善交际,另外就是牢记在心里的底线,使我本能反感这个行为。可胆小的我不敢直接拒绝,只好应承下来。但整个吃饭的过程,我都始终无法攒到足够的勇气,把烂熟于心的说辞说出口。


回到办公室之后,我被老板和会计叫到了另一个办公室,起初我以为会因为中午的事而被骂,但他俩看起来和颜悦色,对中午的事没有提及半句。他们的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半天不说话,我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会计拿出来一个账本,递给我一支笔,说让我在那上面记下一些账目。尽管我不明白那是在干什么,但心里有了不好的想法,那一定是一件突破我底线的事。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懦弱再一次占了上风,在我的脑海里叫嚣着:你不能拒绝,你拒绝了会惹他们不高兴的。我想伸手接过笔,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要守住底线。我脸上习惯性地带着讨好的假笑,但我想此刻的自己,看起来一定是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和忍让,早已渗入我的血液,成为自然流动的习惯,胆小和懦弱就是我的身份标签,我不敢说不。可是,如果我因此做出错误的决定,那么我的人生是不是会因此走入一条无法回头的歧途?


大学时候的那次遭遇让我明白,被纵容的懦弱会让自己自尝恶果,但仅有的一次醒悟,并不会成为永久的救赎,不然我也不会在工作以后还要一次又一次,将遭遇到不公平时的合理愤怒,压制在胆小懦弱的处事原则里。


但这次不同,我所面临的,不是皮肉之痛,不是情感伤害,而是有可能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抉择。如果继续做一只鸵鸟,我不清楚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如果说不,那我会失去“老实人”的身份证。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拷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这是一个再也无处可躲的问题,在底线面前,我再无半点装糊涂的空间。


“我做不了。”最终我鼓足勇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我静静等待狂风暴雨降临,但最后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生气谩骂,没有气急败坏,我所能想到的场景都没有发生,整个办公室里出奇的安静。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抚在我的脸上,我感觉汗毛微颤,脸上痒痒的。过了许久,我始终微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们。只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之后,老板轻轻说了句“行吧”,然后就让我出去了。


在那件事情过去几天后,我被辞退了。但我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在我失去了“老实人”身份的那一刻,“胆小懦弱”的身份标签似乎被撕开了一角,下面露出了迟迟不肯痊愈的旧伤口,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始疾速呼吸,等待愈合。


偶尔我会想起小学时候经历的那场雪,我还是会难过,我依旧不知道,那么小的自己在当时要做出何种反抗,才能救自己于水火。也还是会经常想到那个叫张梅的女孩,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被我的歉疚所勾勒出来的名字。




我在推文里看到了短故事学院的招募,思考过后,决定去试试。长期以来,写字是我纾解情绪的重要方式,但对于写字这件事本身,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新的经验,去拓宽写作边界。


起初,写作的过程,对我来说并不轻松。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知道要讲什么,一直兜兜转转,跌跌撞撞,直到一个隐于内心许久的心结被无意触碰。之后是回忆和描述,在导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我的文章内容在一点一点推进着,并于其中收获良多,这得益于她们的真诚帮助。


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是,我多年郁结于心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对于我来说,这完全算的上近几年来我最大的收获。顺着这出口,我不停摸索,前行,在翻过一个又一个章节之后,终于抵达了我想要表达的人生主题:勇敢。


回忆潮湿,生活时而晦暗,但我应该试着更勇敢一些。勇敢地爱自己,勇敢地面对批评和赞美,勇敢地跟过去说再见,勇敢地说不,勇敢地大步向前走。最后,要感谢旁立老师,感谢短故事学院,感谢三明治,感谢生活,也感谢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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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2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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