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冬夜会有什么奇遇 | 三明治
我住在乌鲁木齐,我的冬天,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冬天对我来说,是带着棱角的北风,爱恨分明的气温,以及漫天大雪中的银色世界。当一座城市被白色包裹一整个冬季,会给人很纯洁的错觉,但仅仅也只是错觉。
早上八点,天色依旧未明,但一盏盏亮起的灯火,已经开始照亮了百姓人家寻常的一天。上班的,上学的,赶早市的,都早早起来在厨房里忙活着或繁或简的一餐,好开启生活的序幕。路上有了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踩着积雪发出的吱嘎声陪伴着目的地明确的出发。路边包子店的门口,翻滚着热气,笼屉里的包子正在等熟,一开一关的店门迎来送往着觅食的人。超市老板拿着推雪板卖力地清理着门口的积雪,鬓角和睫毛挂着寒霜,头顶微微冒着热气,跟旁边包子店里刚出锅的包子遥相呼应。
城市醒了,忙碌的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车租车上,收音机里播报着早高峰的路况,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叠加在一起。公交车进站,报站声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隔去了一半,人群推推搡搡,一点一点挤进早已满载的车体,谁也不想错过这关键的一班。天色大明,赶着上班的人奔赴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看起来很热闹,却安静。
是的,这城市的冬天,充满了各种声音,但又异常安静。没有摊贩的叫卖吆喝,鸡蛋灌饼和烤红薯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块板子写餐单,一块板子贴收款码,这就是全部了,人声的交流被极致缩减到了一问一答。拥挤的公交车上人山人海,手机隔开了自己与世界的距离,人们戴着耳机,或打盹,或翻看视频,还有人只是盯着车窗上的霜花发呆走神。冬季可能冻嘴,人们丧失了交流的欲望,只是在做着每天不得不做的事,忙碌而又空洞。城市间,听不到一点回声。
白色是没有表情的,冷漠得很。城市机械地转动,久未保养的齿轮锈迹斑斑,艰难地咬合,摇摇晃晃地前行在这冬季,将将留下一点印记立刻就被大雪盖在了白色的底板上,好似没有来过一样,很快就被遗忘了。走在长长的街上,散乱的脚印踩出一条小道,人们习惯性地按照前人的轨迹走着自己的路。被踩实的雪勾勒出那小路的轮廓,虽无法留下所有人走过的证据,但也算是对这麻木不仁的白色的一点对抗。
我想象着,未曾下雪的时候,这里是如何的。黑色的马路,红绿砖的街道,枯黄的树叶,褐色的草坪,颜色还算丰富,日子还算饱满。后来,落了一场又一场的雪,盖住了仅有的色彩,也盖住了盛夏和深秋遗留的腐败,他们藏匿在洁白之下,伺机等到春暖雪融时再给疲惫的城市涂抹一块块难以洗净的污渍。这,就是冬天的另一面。
在我小时候农村生活的记忆里,捻毛线,织毛衣是女人们每年冬闲时的必修课。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养着一些羊,夏天的时候会给羊儿剪羊毛,这样能让它们的酷暑稍微好过一点,剪下来的羊毛装在一个尿素袋子里,堆放在仓房里。等忙过了秋收,再收掉初冬的甜菜,一场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农民们才终于可以收起锄头,打扫粮仓,真正准备开始过冬了,于是被闲置了两季的羊毛开始登场。
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杂质。将袋子里羊毛尽数抖落出来,一团一团地经过挑拣,去掉草屑苍耳和干瘪的羊粪蛋,将拾掇干净的羊毛放在一旁准备好的铝皮大卡盆里。第二步是清洗,用温水浸过羊毛,一点点洗衣粉,不能大力揉搓,只能轻轻摆弄。洗净以后再用清水过几遍,然后就可以抓干水分,摊凉起来。羊毛在晾干的过程中,还需要时不时地用手撕扯开团在一起的部分,使它们尽可能地摊开,这样干了以后的羊毛比较蓬松。
晾干的羊毛被收进干净的袋子里,接下来就是捻羊毛了。不需要借助特别复杂的工具,一根筷子插在一个土豆上,就是一个简易的纺锤了。将一小撮羊毛的一头捻成细线绑在筷子上,另一头再不停续上羊毛,在腿上一拽一搓,就搓出了线条,将搓好的部分就势缠绕在筷子上,循环往复,直到筷子缠的胖乎乎的,就可以打个结节,完成这一个纺锤的工作了。我小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的一个画面,就是冬天家里的土炕上,几个女人盘腿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身后放着各自从家里带来的一尿素袋羊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这样的纺锤,一边嘻嘻哈哈地拉家常,一边手指翻飞熟稔地捻着羊毛。时不时的,就有人会扬起手里完工的纺锤,边捶腰边收尾。
一个纺锤的完工并不是结束,因为那只是单股线,还需要被二次加工。纺锤上的线团从筷子上抽下来,一个人牵着其中一头,一点一点拉开,直至一团线变成一根线。大部分时候,牵着另一头的人会因为线太长,能跑到另外的房间。两头的人就着线的走势,不停反方向搓,线的中间站个人要不停调整,以免线打结。等搓到够紧,两头的人以中间人为轴点,从中间开始一点点收拢,最终将单线合在一起。一边调整一边加固,操作下来,线也就成了,再缠成一个线团,就可以被用作来织毛衣或者毛裤了。
经过几天的努力,毛线团越来越多,到足够织毛衣之后,羊毛的生命价值就出现了重要拐点。有些爱美的女人并不满足于羊毛的纯天然颜色,她们会使用一些植物的色素做天然染料,比如紫红色来自于甜菜根,深紫色来自于野蓝莓,等等,尽数都是智慧。
再接下来,就是编织技艺的大比拼了。依旧是三五成群的结伴,毛衣毛裤,袜子手套,凡是冬天用得着的棉毛织物,大多出自一个家庭主妇之手。有的人似乎天生具有织毛衣的天赋,毛线在她们的手里总是能翻出花来,她们是人群里的导师,不但可以又快又好都完成自己手里的活计,还会给那些不太擅长针线活或者刚刚出嫁的新妇给出一些指导意见,在那一刻,绝对算的是平凡生活里的高光时刻。
羊毛捻线织出来的毛衣,质量过硬,但穿着体验绝对不是最好的。在我的儿时记忆里,羊毛扎人是我对于此的深刻认识。即便是穿了秋衣秋裤,那些毛杂杂的不适感也会出现自脖颈处或者手腕脚踝。如果是一双毛袜子,那就是我要顶顶抗拒的东西了,没人能体会大冬天因为无法忍受袜子扎人而赤脚穿鞋走在雪地里的辛酸。
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捻羊毛织毛衣的事情了。毛衣毛裤的获得途径越来越便宜,连我们队上上了年纪的大妈都知道网购了。捻羊毛这件事,逐渐褪色为记忆里的一帧画面。岁月斑驳,但那围坐在热炕头上捻毛线的温暖氛围,始终是生命力难以抹去的温情时光。
趁着应急灯那点虚弱的光线,我摸到了电梯按钮,“叮”,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在这黑黢黢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我着急忙慌地跑进电梯,迅速转身,后背紧紧贴着墙面,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我幻想着,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张可怖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露出瘆人的微笑。这,是我讨厌加班的重要原因之一,听了很多关于办公室的灵异故事,总是能给我加完班回家的路上增添不少细思极恐的想象力。
冬天的加班令人怕怕。冬季天黑早,下午六点已经开始了黑夜的序幕,等到七点半下班,窗外早已黑成一片。但我的加班,似乎从不以季节来划分淡旺季。遇见冬天加班,在这样的深夜,独自一人行走的黑暗里,就算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也要保证明天一早能提交出来急等的文稿或方案。
除了被想象吓到,冬天加班还有一大令人抗拒的原因:天黑路滑。也是一年冬天,我从大楼出来,昏暗的灯光在大门口的台阶处戛然而止,我伸出的右脚在触到冰面的那一刻,就给大脑给出了预警。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左脚还来不及找到支点,整个身体的重心就向后面仰去……我听见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然后,看见漆黑的夜幕,居然寥寥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尝试着翻身坐起来,却发现整个人稳稳地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腰部以下没有丝毫知觉,没有疼痛,没有冰冷,就好像我的身体只长了腰部以上的部分。我不由得心惊了一下,完了,瘫痪了?大脑飞速旋转,想着接下来自己能做什么。时间太晚,大楼正门已经关闭,如果没有人经过,我大概率要在这躺上一夜,那明早被人发现的时候,岂不是会变成一尊横卧的冰雕?想到这里,我居然被那个画面逗乐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冬天的夜里这样躺着看夜空。夜深了,城市黯淡,夜空的美才有机会被释放出来。刚下过雪没几天,天气晴朗,天空黑得如同一颗巨型黑珍珠。月亮不在家,星星在夜幕上撒欢,东游西逛,撒的到处都是。有一颗格外明亮,看起来也比周围的那些小星星更大更亮,我猜想着那是不是北极星。旁边似乎还有几抹星云,不知道是不是银河,几颗星星在其间若隐若现,就像是贪玩的孩子跳进了欢快的小河,明明灭灭的,那是他们天真烂漫的笑容。
我沉醉在这幅绝美的画卷里,直到腰部传来一点久违的知觉,于是尝试着翻转身体。几次努力之后,终于从仰躺变换为侧卧,这角度使得我对于这块对我下了黑手的冰面有了充分了解。一层一层的叠加冰面,那是反复融化结冰的结果,再看看这位置,应当是门楼顶端冰雪融化后滴落形成的,但凡这里有盏灯,我也不至于会被如此暗算。
深呼吸几次之后,我用手肘撑起身体,想试试能不能从地上爬起来。手掌钻心的疼提醒我刚刚撑地的时候,应当破了皮。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憋着一口气,将膝盖拖拽过来,用力翻身,跪在了地面上。我决定就这么跪一会,缓一缓,但最好别路过什么人,因为我这伏地叩拜的姿势着实是令人尴尬,我不想明天有人将此当成个笑料传遍这栋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如果不想明早变成冰雕,那么我就只能放下脸面掏出手机去求助了。先是尝试用右腿撑地,尖锐的疼痛传来,我倒吸了一口气,换了左腿,借着台阶的台面,慢慢将身体重心向左偏移,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冰面上拖拽了起来。如同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孩子一般,我缓缓挪动步子,蹒跚地向车站走去。
把自己搬上出租车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司机师傅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建议我去挂个急诊。于是我也没有跟自己较什么劲,立刻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第二天,我就跟公司请了一周假,检查结果显示拉伤严重,卧床一周。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一方面为可以躺一周感到开心,另一方面又觉得冬季加班带来的伤害真的是代价有点太大了。
再一次摁掉闹钟,我明白再也没有哪怕多一分钟的时间留给我挥霍了。一件一件地套上衣服,左三层右三层,这就是冬天出门令人头疼的地方。偶尔也会有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那就是,等到穿戴整齐之后,可能会突然发现忘穿了一条秋裤。短暂的崩溃之后,再次穿穿脱脱地折腾,时间因此又被拉得更长了。如果说夏天出门,只需要花三分钟在穿衣服上,那么在冬天就要足足多出两倍的时间来。冬天,让出门这件事变得慢吞吞。
冬天赶路也是一件快不起来的事情,路面冰滑,导致人和车都很慢。我跺着小碎步谨慎地飞奔向路口,眼睛紧盯着地面,小心避开那些或明显或隐蔽的冰面,时不时还要迅速地抬眼扫一眼前面的路,好简单确定一下方向,如果前面有行人,那就要早早在心里盘算好绕过去的路径。放眼望去,赶路的人,无不如此,密集的小碎步是冬天早晨的赶路标准。
即便是如此谨慎,人们依旧有摔倒的可能。我经常可以在街上看见滑倒的行人。有的人摔得很突然,咚的一声就躺在那里了,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倒了。也有那种经过再三的挣扎和挽救,最终抵不过冰面热情邀约,以慢动作缓缓着地的。这种摔倒自带喜感,在自我拯救的过程中,人们为了抓住最后的一丝平衡,不停地手舞足蹈,还伴随着嘴里的抑扬顿挫,很难不吸引人的目光,我有几次就因为看这种热闹而被狠狠地撂在了地上。
被摔过的人,会变得更加谨慎。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会尴尬地自嘲,小心看看周围,嘟囔一句“真滑啊”,然后拍掉身上的冰雪,安抚一下疼痛的手肘或者膝盖,重新站起身来,重新找到重心,再次缓缓启程。这时候的心态由之前赶路时的急躁,慢慢变得释然放松,在迟到和摔倒之间重新考量,有了一种“迟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来人的通透,时间由此也慢慢缓了下来。
冬天的公交车也慢,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般,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迟缓地前行。它们在进站前会提前将速度降到更低,在白色的雾气中爬进站台,在地上留下两道黑得发亮的车辙,伴随刹车时的刺耳啸叫,最终停在惯性消失的尽头。车门打开,人群蠕动,被一点一点塞进臃肿的车体里,直到门夹着最后一个人的羽绒服边缘缓缓合上。车子再一次笨拙地启动,在一团白色的烟尘里渐行渐远。
我有一条羊绒围巾,来自一千公里之外,是一份素未谋面的祝福。收到礼物的时候,是十二月中旬的样子。每年的冬季,我都会收到围巾礼物,来自于家人,亲戚,朋友,或者同事,以至于我的房子里有一个专门放围巾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条围巾,有的甚至于都没有剪标。虽然我已经有了足够戴到下辈子的围巾,但这一条获得了我绝对的偏爱。
围巾是很普通的驼色,摸起来很柔软,又带着羊绒特有的细微触感。在拆开的第一时间,我情不自禁地将整个脸埋进了围巾里,那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扑面而来。我隔着围巾轻轻地摩挲着脸,从额头到眼窝,再到脸颊和下巴,手指的温度透过羊绒的质地渗透进来,莫名熟悉的安全感顺着脸颊蔓延至全身。如果就这样沉沉睡去,也挺好。
围巾之所以会被发明出来,一定是为了保暖。我怕冬天冷风灌进脖子里的那种感觉,刺骨的寒意令人无处可藏,且很容易引发一场高烧。所以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冬天,我可能都是最早戴上围巾的人。小时候的围巾大部分是姨妈给我织的,用的是那种最古老的方式捻出来的毛线,很保暖但是也扎脖子。长大后,我的围巾大部分都是买的,再到后来就是身边人送来的各种各样的围巾。有的很柔软,有的很硬挺,但无一例外,它们最大的价值是要最大限度地为我将寒风阻挡在领口之外,除此之外,就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花色。
这条围巾,太普通了。在我所有的围巾里,略显单薄,且单一的驼色很容易被那些颜色花纹考究的设计淹没。但它也是唯一一条没被我拿来“用”的围巾,它不需要为我抵挡寒风,不需要跟着我去经历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它每天只需要静静地躺在我的枕头上,等我回家。
每当深夜降临,预知到一场失眠可能降临的时候,我都会将这条围巾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抱在怀里。四周漆黑一片,我的下巴抵着围巾的边缘,心里默默数着数字,或是任由思绪飘向什么地方。下巴上的那一点点微暖,像是一只小手安抚着我慌乱的心神,也许还是没办法很快睡着,但就是那一点点的安全感就足以让整个黑夜不那么冰凉可怕了。
这条围巾陪我度过了三百多天。它看见过我的眼泪,看见过我的疲惫,但是从未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过,它只是静静地待在我的枕头上,在清晨送我,在午夜说晚安。我喜欢它的沉默,这样我就不会有太多的心理负担,总担心自己又出了什么错,也不用考虑它的心情,因为有它一直关照我的心情。我也喜欢它的温柔,在每一个莫名其妙的崩溃时刻,它默默地将我揽入怀里,将我身上的刺包裹起来,轻柔地哄我入睡。这些,是其他那些艳丽的围巾所做不到的。
这就是我的那条羊绒围巾,很普通的质地,很普通的驼色。普通的围巾遇见普通的我,刚刚好,因为我想要的,也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生。
*以上内容来自三明治每日书
新疆人羞于表达的情感,都被醇烈的酒香点燃
乌鲁木齐妇产科画面一帧
捡石头,在新疆是一项老少咸宜的娱乐活动
“妈妈!羊会吃掉你的!”
在做核酸的路上,见证一场头发和风的短暂爱情
在每日书,记录你的生活和情绪2月每日书开始报名!
点击小程序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