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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人羞于表达的情感,都被醇烈的酒香点燃 | 三明治

饭粒 三明治 2019-07-27

文 | 饭粒

编辑 | Yin


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中年女娃娃,我以广告人的身份为新疆众多酒类品牌服务了将近十年,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当面谈一个酒类客户,商务餐时间里就不可避免地要让我尝尝他们自己的产品,“抱歉,我不喝酒”和“啊?怎么可能?”这两句,是我跟客户之间最常见的对话。


按我自己的理解来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酒这么难喝的东西存在?一杯酒放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曲子的臭味,凑近一点那就是一杯发了霉的酒精,轻轻抿一口,口腔瞬间就能受到一万点的暴击,充满攻击性的气味和口感,如同一把烧红了的匕首滑过喉头,顺着食道燃烧着翻滚而下,在肠胃里暴烈地翻腾,然后返上来一股火热,仿佛一张嘴就能喷出一团火。


但我个人的好恶一点都不影响酒在新疆的重要性。“新疆人能喝酒”的认知,是附加在新疆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显著特征。新疆人总是喜欢说,“撒(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然后一仰脖就能将那些羞于出口的情感,连同杯中的灼热一起灌进喉咙。


白酒味是关于爸爸的专属记忆


在我童年时,酒,就是我日常生活最容易感知到的存在。我爸那时是一个长途货车司机,出一趟车一般都要走上四五天甚至一个星期。不跑车的时候,他喜欢招呼朋友们到家里来喝酒。这些叔叔们进了门,会先聚在客厅里聊天,高声大嗓地说着在路上发生的事情,我爸一般都是一边忙活着找酒,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两句。我们几个娃娃在厨房里帮我妈做菜,什么山里的呱啦鸡啊,或者是风干的骆驼肉之类的,基本上都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而这些也只会在爸爸招待朋友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等到八仙桌上堆满了美味佳肴,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就开始落座了。那种喝茶的玻璃杯早早就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爸爸负责给每个人把酒满上,后来听我爸说,那样的一茶杯白酒差不多有100ml,最多只能分两次喝完。那时候,新疆有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酿酒厂子,人们一般都会选择就近的白酒牌子,我记得我爸他们喝的是一款现在已经见不到了的白酒,好像叫“奎屯特酿”,52度,这样的度数听起来暴烈而无情,却是催化爸爸和朋友们之间感情的最好媒介。


“高兴!点元一个!”


“六六六啊!”


“五魁首!”


“来来来!喝一个!”


在近似咆哮的酒令声中,两只大手从桌子的两端越过桌面,在中间上方的位置遭遇,随着口令的节奏进行着无形的较量。赢了的一方志满意得地给对方加满酒,输了的一方,即便输了酒也不会输了分贝,依旧大声嚷嚷着“再来!再来!”。赤红的面颊,放肆的哄笑,迅速炒热了房间里的氛围,那种杯盏不停的开怀,仿佛分分钟就能冲破屋顶,直灌云霄。


一般这样的聚会会延续四五个小时,等到地上堆满了空酒瓶,等到桌上的菜热过三遍,等到醉倒在桌边的某个叔叔终于睡醒,这一场卡车司机的狂欢才会真的结束。大着舌头的爸爸会把东倒西歪的叔叔们一个一个送出门,然后转身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任凭妈妈一边收拾着一屋狼藉,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他。有的时候,爸爸也不会一下子睡着,实在听烦了妈妈的唠叨,就会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妈妈。


“你懂撒(啥)!”爸爸大着嗓门打断妈妈,继续红着眼睛说道:“过老风口的时候,我们都是交过命的!就算车坏在戈壁滩上,谁也没扔下过谁!前年差点冻死在雪窝子里,一人一口酒,围着喷灯捱过来的!”说完,他又一扭头歪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妈妈什么也不再说,安静地帮爸爸脱了鞋子,拉好被子,轻轻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我看着爸爸在睡梦中的脸,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黝黑的面孔因为酒精的作用从额头红到了脖子。说实话,我讨厌屋子里臭臭的酒气,但是看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着他说的那些话,又会觉得这一屋子白酒的味道是关于爸爸的专属记忆,里面藏着许多我不曾听过的故事和传奇。


后来,我们都慢慢地长大了,爸爸也不再跑长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爸喝酒的量开始变少,频率也慢慢固定在一个月两三次。偶尔家庭聚会的时候,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我爸喜欢给三个女婿满上酒,然后眉飞色舞地说着“想当年”。想当年,我爸青春年少儿子娃娃,有朋友也有酒;想如今,我爸花甲之年,看着新一辈的儿子娃娃成为后起之秀,有幸福,但还是不能没有酒。看着喝多了跳着新疆舞的老爸,我感觉这个新疆男人这辈子因为有酒,活得真叫一个通透。


借酒抒情是新疆人难得一见的撒娇卖萌


新疆人不太会表达感情,请你歹歹地吃肉和猛猛地喝酒,是我们羞于表达的热情,当这热情被醇烈的酒香点燃,那就没有什么肉麻话是说不出口的了。搂着未来老丈人脖脖儿称兄道弟的,倒在老板怀里痛骂人家是周扒皮的,抓着饭馆儿老板非要拜把子的,桩桩件件都是第二天酒醒后无法直面的尴尬,然而下次哪个又不会重演?对于情感含蓄的新疆人来说,借酒抒情是日常中难得一见的撒娇卖萌。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见爸妈时的情景,那绝对算得上是两个男人之间以酒会友的精彩故事。


我们从乌鲁木齐坐车到乌苏车站下车,去了一趟烟酒店,花了男朋友一整个月的工资买了两瓶好酒,就这样,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奔着我家那个摩拳擦掌的老江湖去了。


第一次见面,爸妈从屋子里迎了出来,热切的目光绕过了我,准确地投射在了男朋友的身上。先是热情地寒暄和握手,然后客客气气地把男朋友让进屋,整个过程仿佛都没我啥事。老爸和男朋友对坐在餐桌前,看似很热络的样子,话没说两句就拿出了象棋,说是没事切磋两把打发时间。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我终于嗅到了一点兵不血刃的意思,我爸这是想借下棋的档口给这个毛头小子上一课,但我忘了告诉他,男朋友四岁开始下象棋,打遍他们的团场无敌手,而我也没有想到那个不开窍的愣头青,就真的在我爸的棋盘上杀了个片甲不留。


下完棋,家里的气氛就开始悄悄起了变化。先是我爸面带微笑咬牙切齿地让我妈准备晚上的下酒菜,然后是男朋友拉我到一旁悄悄问我爸的酒量如何。这真的是个两难的问题,我既不想出卖我爸,也不想让男朋友醉到不省人事,于是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爸酒量很大,让他多加小心,我会在一边暗暗帮衬,毕竟爱情最大啊。


晚餐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就此拉开了帷幕。最先打开的是男朋友买的那两瓶酒,老爸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倒了满满两茶杯,没有过多的寒暄,两个男人便举杯,互相点头致意了一下,说了句“高兴”,然后两个杯子一下子就空了。杯子刚落,男朋友就拿过酒瓶“心满意诚”地给未来的老丈人满上了,手起杯落之间两瓶酒不一会儿就见底了。我跟我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杯接一杯的酒,满满的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息,刚小心翼翼地想张口劝劝,没出口的话即刻就被两个男人犀利的眼神给打了回来。


这两个男人的酒量我都是知道的,两瓶酒见底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真的会醉,但现场火药味十足,我知道真正的较劲才刚刚开始。老爸摇了摇空酒瓶,说了句“还不够塞牙缝的”,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挑衅地问了男朋友一句:“你没喝好吧?”男朋友喝得满脸通红,但不甘示弱地回了句:“还可以陪您再喝点。”这下可好了,我爸直接从卧室提出来一大壶白高粱酒,对,就是你见过的那种大桶食用油的包装,哐堂堂就又倒满了两个杯子。两个人举起杯子,都没有说话,眼角都假装不经意地略过杯中的酒,脸上硬挤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看起来让人既无奈又尴尬。


终于,在我跟我妈的强力阻止之下,两人也有了点就坡下驴的意思,放慢了碰杯的节奏,开始聊起了天。从我们何时认识,到男朋友家里的基本情况,越聊越多,越聊越嗨,最后竟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时间慢慢指向午夜,大酒壶的酒不知何时又下去了一大截,但这俩人完全没有散场的意思,我只好在桌角上打着瞌睡等他们。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在耳畔响起,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男朋友已经从我爸对面的位置,坐到了他的身边,冲着我爸的肩膀就是一巴掌,搂在我爸的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絮絮叨叨着:“大哥,大哥,你听我说……”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一句,最终也没有说明白他到底要给我爸说个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男朋友,我的冷汗流了下来,我去,那是你未来老丈人,不是你大哥啊。再看我爸,醉得也不轻,本来就已经坐不稳了,结果被男朋友的胳膊一搂,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像分分钟就能从凳子上掉下去一般。两人如同失散多年的兄弟,亲密地搂着肩互诉衷肠,至于具体说了什么,一点都不在意也不重要,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对方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到了第二天早晨,男朋友跟个鹌鹑似的躲在被子里不肯起床,估计实在是难以面对头一晚上的荒唐可笑,最后硬是被我拽了起来。早餐桌上,我爸稳稳地拿出大家长的派头,脸上还夹杂着一些戏谑的表情,然后两人又恢复了那种客客气气的社交辞令,一直到送我们出门,气氛都是友好而又尴尬的。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老妈的电话,说是我们前脚刚走我爸后脚就醉倒在沙发了。我妈说:“你爸一直在硬撑呢,就想给你长个面子,以后男朋友就知道自己有个很厉害的老丈人,就不敢欺负你了。”我一边笑着打趣爸爸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边又感动于这个最爱我的男人为我做的一切。男朋友第一次登门,我爸虽然怀着“敌意”,但却以最高的喝酒礼仪热情款待了他,因为老爸知道,虽然乌鲁木齐离家不远,但不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生活,就叫漂泊。以前为一个孩子担心,此后却要操心两个孩子,对于这个土生土长的新疆男人来说,千言万语的嘱托不如一场畅快淋漓的酒醉来得真诚和热切。


没有啥事是一瓶乌苏啤酒不能解决的


啤酒是新疆人生活里的一个日常存在,在街边,在馆子里,在烤肉摊上,在夜店桌上,一年四季从不退场。新疆的儿子娃娃常说,没有啥事情是一瓶啤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来几瓶。


“夺命大乌苏”,也就是乌苏啤酒,是一个新疆本地啤酒品牌。乌苏是我出生的地方,距离乌鲁木齐260公里,在我上大学离开之前,那里还是一个尕尕的县城,盛满了我每年秋季摘啤酒花的记忆。那时候,乌苏啤酒还只在我们县里和周边几个城市流行,后来慢慢地发展,竟成了新疆第一啤酒品牌,每每看到都觉得很骄傲,很得意。


乌苏啤酒一开始是很正经地被叫做“乌苏啤酒”的,可是由于新疆日照太充分,啤酒花太醇,所以这酒的性子有些醇烈,酒量一般的人很容易被撂倒,如果酒量再差一点,喝不到一瓶的量就会醉得乱七八糟。一开始为了形容这酒的威力,大家很敬畏地称其为“大乌苏”,后来又听说有人屡屡挑战大乌苏的威力,在一个又一个的“醉到不省人事”之后,“乌苏啤酒”终于慢慢歪成了“夺命大乌苏”。


乌苏啤酒(图片来源网络)



以前,我对“夺命大乌苏”认识非常浅薄,因为这酒真的是太常见了,我认为它跟任何其他的酒类一样,都只是社交生活中的一个催化剂而已,没有自己的情绪,也没有自己的故事,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在深夜的街头边喝啤酒边哭泣的男人。


那晚我参加了一个热闹的聚会,散场后跟几个朋友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徐徐,气氛很好,几个平时不常见面的闺蜜决定在街上走一会儿,好继续那些还意犹未尽的话题。街上的行人不多,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车从马路上疾驰而过,一溜烟儿的功夫就被卷进了朦胧的夜色。走到大街转角的位置时,我们听见了一阵隐匿在角落里的压抑的哭声。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伤痛,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在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大家不约而同地降低了说话的分贝,谁也不想去沾染任何不必要的麻烦。那声音的源头离我们大概有一二十米的距离,在昏暗的路灯下,隐隐可以看见有个男人坐在街边的路沿石上,暗沉的光线在地上拉长了他的身影,他埋着头,手指的烟头静静燃烧着,亮出一点点暗红的颜色,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几个空啤酒瓶。从量上来看,他至少已经喝了五六个大乌苏了。他低嗥着,整个身子随着哭泣的频率抽动着,走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另一只手在不停地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在我们即将要路过他的时候,他猛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张绝望至极的脸,油腻腻的头发下面半掩着一双空洞的眼,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会茫然到那种程度。我跟他就这样对视着,看着他的情绪在眼睛里慢慢流转,先是浅薄的伤心,然后交织着不可言说的痛苦,最后溢出的是生无可恋的绝望。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糊在脸上,新疆男人的好面子在他这里不起任何作用,他就那样地看着我,任由一个陌生人见证着他狼狈的一面。


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直视别人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匆忙低下了头,赶上了慢慢走远的人群。一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那个男人,热络的气氛又回来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转头的一刹那,我看见那个男人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声喊了一个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一声悲怆的呼喊震得我头皮一阵发麻,大家的脚步再一次被这突兀的喊声给拉住了,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远处的那个男人。


“陆茜婷!我爱你!”

“陆茜婷!对不起!”


他就那样一遍一遍地喊着,撕心裂肺的伤痛在空荡荡的夜空中横冲直撞。最后是一只酒瓶碎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嚎叫,所有的悲伤仿佛戛然而止了。那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街的另一边走去,决绝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街角的黑暗中,地上只留下了那些空荡荡的酒瓶。


时隔多年以后,我还会偶尔想起这个哭泣的男人,和那些被抛弃在街头的空酒瓶。我开始相信每一瓶乌苏啤酒里都装着新疆人的喜怒哀乐,抑或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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