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家了,单位喊他回去填辞职申请表|吴楠专栏
六月,清晨五点,距离罗汉寺数公里外的海面,海雾微腾。在沿海城市,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色,鲜有人会驻足观赏。如果站在罗汉寺的后院远眺,迷蒙中的海天一色很迷人,但此刻置身于这间寺庙里的人却在安静地忙碌着。仔细听,能听到大殿里传出的诵经声,低沉而带着独特韵律。
罗汉寺西北角,是被世人称之为“厨房”的斋。不同地区的寺庙对于厨房的称呼不同,多半是寮或斋。罗汉寺有三殿两堂一斋,斋包括了僧人的起居和食宿的场所。此时,斋房内六七个男女寡言地忙碌着。有的在和馅,有的在擀皮,有的在剁菜,有的在看锅……齐心合力地蒸着包子。其中仅有一位僧人打扮,穿着赤黄混合色的僧袍,便是章瑜。
章瑜已经忙活快一小时。他连续三天跟着这些男女居士一起准备包子等贡品。除了作为贡品外,这些萝卜馅儿、白菜馅儿的包子,也作为提供给前来参加水陆法会的善男信女的斋饭。
不知不觉到了七点,章瑜摸出手机,拍下准备一早的成果,“水陆法会准备中,今年最盛大的法会……”除了斋饭,章瑜还发了一张注明“随喜”的图片。上面是参加这一次水陆法会的“价目表”,最高的要八万,最低的也要五百块。
此时距离章瑜在这家寺庙正式出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习惯每天面无表情,“不是不爱笑,而是心里太平静了,就像要下雨就下雨,要刮风就刮风,没什么对也没什么错。”哪怕是接到让他回单位办辞职手续的电话,他也没有感觉惊讶,只觉得遥远。
章瑜走进这间寺庙时,尚未辞职,只为求生。差不多一个月里,夜里一闭眼,脑子里翻腾着的是市医院里的场景:八十岁出头的父亲和另外两个病号、三个家属挤在一间十平的病房里,空间被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一呼一吸,生死之间,竭尽全力,满是压抑和焦灼。那是2022年11月,章瑜找不到可以收治老父亲的ICU,托了关系才在一家二甲医院的内科病房里找到一张床铺。
第一次见到罗汉寺,也是在2022年11月。章瑜后来听说,从沈阳开过来的路上,一定会路过这座寺。可章瑜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是灵车开得太快,或许是大姐怀里抱着的那只纸公鸡让他分了神。那是章瑜第一次和父亲、大姐以这种形式来到这座海边小城。大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章瑜坐在后面,车中间的纸棺材里躺着父亲。
章瑜在高速上行驶的这两个小时里,看似短暂,可脑子里就像是在过这一辈子:自己用轮椅推着父亲去农村大集、父亲打电话给自己说想要吃鸡腿、父亲躺在床上说不出话……一幕一幕,章瑜跟谁都说不出口。佛法里,有一个充满哲理的说法,某些时刻就是一生那么长。他后来在罗汉寺里看《华严经》上一句“刹那即永恒”,恍然大悟。
章瑜的刹那,是从2012年在南京研究生毕业回到沈阳开始。自从章瑜的母亲去世,父亲独居了一段日子,家里破烂东西越积越多。大姐家的孩子考上学离开家。姐弟二人商量,大姐把父亲接过去同住,章瑜每个月付一笔生活费。章瑜会特意多付几百。从汽车制造厂下岗的大姐很高兴,“我们就是多做一口饭的事。不像你,自己一个人。”章瑜当然知道,多几百块钱,大姐一家可以多做一些硬菜,老父亲也能跟着吃上一些。
生活和工作里的忙碌琐碎把人们的精力零打碎敲成渣才甘心。等章瑜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恢复上班的第一天,面对着电脑,眼前看不见CAD的红蓝粉色线条,看见的还是那天中午赶往外地的情景。
“不能让老人这样等着。”说话的是殡葬人员。章瑜被这句话抽离了浑身的精气神,却瘫不下去也站不起来。老父亲在ICU里抢救了一天多,花了三万多块钱。尽管父亲有医保,可不报销的那部分费用,姐夫话里话外表示不想管,“进什么ICU,老人遭罪,最后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在家舒舒服服地走,好歹也是家。不用花这么多钱。”章瑜没有精力反驳。
“你们快做决定。现在火葬场可能都排满了。”殡葬工作人员又开了口。这不仅是在催他们做决定,也是催他们交钱了。章瑜此刻在乎的压根就不是钱。殡葬工作人员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说只能来这个海边小城火化。
章瑜是在一切结束之后发现自己的睡眠丢了。如果父亲在,还有个家。可现在大姐的家不是他的家。与其说父亲的离开,让章瑜不知所措,不如说是无家可归,让他无路可走。
重返单位的早上,章瑜直到锁门前还在做心理建设,“已经没了家,不能再没有工作。”一整天,工作一丁点进展都没有。章瑜和另外六个人挤在十二平的北侧办公室里,领导一个人的办公室的大小,和他们七个人的相当。第二天刚进办公室,又被安排参加视频会议。章瑜不需要这样“努力”了。
如果按照每天开销两百块来算,一个月六千,一年七万,十年七十万。章瑜的存款可以让他活到八十岁。这还不算他的房子、车子、公积金。但上班的这段日子,被人指挥、东奔西走、夜里总是睡不着、属于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再加上大姐总是问他有没有考虑卖掉父亲的房子,彼此把钱分一分。章瑜的睡眠像是在森林里胡乱奔跑的孩子,迷了路。长此以往,恐怕都活不到八十岁。
何苦呢!
“你可是高级工程师!”我再一次对章瑜这样强调。我以为他会分辩或者解释。他却问我,“你知道八点入睡四点起床的感觉吗?”罗汉寺里没有闹钟,僧人都是八点入睡四点起床,甚至不用手机闹钟。集体生活里,人和人的生物钟是可以传染的。这样的作息,意味着白天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章瑜用“做事”回避了讲出“工作”两个字。
章瑜去罗汉寺,起初只想让日子缓一缓。像章瑜这样在庙里吃住、又不是僧人,是不需要交钱的,但要帮庙里工作,比如种菜、锄地、洗菜、做饭、打扫卫生……每天都闲不着。庙里到了晚上八点就熄灯。除了佛堂,其余的地方都一片漆黑。寺里是没有路灯的,几个比较主要的殿堂屋檐都用灯带描了出来,里面供着香烛和贡品。就算夜里,也不会觉得特别的黑暗。每晚章瑜躺下后,“好像小学时刚上完体育课,捧着足球往教室走时,浑身乏累,但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熨着(东北话,舒畅的意思)!”
章瑜在寺里睡得非常安心,他兴奋地和僧人讲起自己的“新发现”。僧人不以为然,“在这里没有心魔。”章瑜和居士或者善人,也就是“志愿者”在一起工作。但和志愿者不完全一样的是,居士还会给庙里捐一部分钱。善人则只会带一些米面油菜。年逾四十岁的章瑜第一次体验用体力工作来净化内心。
在寺庙里躲得了单位的工作,躲不了世俗的联系。大姐催章瑜卖掉父亲的老房子,尽管那是一栋房龄快四十年的套间。章瑜却把自己的房子挂了出去,将钥匙和房票交给大姐,“卖了多少钱,你都先帮我收着。我现在要钱也没用。等以后需要用的时候,我再和你说。”
章瑜没和大姐说自己的打算。办理辞职时,章瑜也只是回单位销年假,顺便填了辞职申请表。他没和任何人商量。他没人可以商量了。可笑的是,要辞职却要在单位内跑八九个部门签字、用印章。章瑜填了表,第一步是先找领导签字,领导没在。他转身把表放在自己的电脑前,走了。
“你可以上神学院。”我说。“你这也是一种固定思维。我要的不是学习。”修行从再次走进寺庙开始。正式落发之前,章瑜被要求住在寺里,并在厨房里工作。章瑜这些年走过不少寺庙,都是出差或者旅行时走马观花,名山上总会有寺庙。章瑜从来没想过,原来在厨房里揉面团也被称作工作。无论是否出家,到处都需要“工作”。
章瑜以为出家也是一种面试。等他和寺里的僧人说完自己出家的想法。前来迎接他的方丈只问了他两个问题,“家里还有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方丈并不是寺庙里最大的领导,只是有学识有身份有阅历的僧人。章瑜好奇地在网上搜索,“困难”大概是指诸如在外面得罪了人所以躲到寺庙里面来。实际上,这只是传说。出狱后找不到工作的人,也不能来寺庙。关于这种要求的解释有很多,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僧人的身心健康,另外普通人并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说。方丈倒是对章瑜提了一个要求,带发修行期间不问任何人的过往。
在还没有正式出家前,章瑜介于僧人和居士之间。用更玄幻的说法是介于俗世和出世之间。寺庙的集体生活并不是学校或者部队,不恰当的类比则是有些像城中村,在这里僧人住的很近,彼此之间则没有私事的交流。“你今天做什么?”章瑜问同住在一个寮房的僧人,僧人简单地回答,“扫地。”章瑜本想再问,对方却出门走了。那天,章瑜又问另一位僧人的工作,被告知“种菜”,也不再多言。在罗汉寺里并没有武僧,因此除了这些工作外,就是诵经。而当晚,章瑜就被一个很瘦的僧人请到后院,在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电脑的房间里,他被警告了,“不要去问别人的工作,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章瑜这才明白,出家和在俗世的不同在于,在寺庙里要专注地做好自己,不需要把精力放在别人身上。但后来,章瑜去过一些地处繁华旅游区的寺庙,多半是有名的道场。在这样的道场里,是肯定有一些社交的。不过这种社交,到底是僧人和俗人之间的,还是僧人和僧人之间的呢?这个疑问要等到2023年的七月以后才会知道。那时,章瑜开始云游,去了某南方名山,愈发体会到寺庙里的僧人也要想方设法生活得更好。在世俗里,人们要为钱工作。在寺庙里,不问过往,但也同样需要赚钱。
而在2023年3月,章瑜还只是一个准僧人,主要的修行是学会闭嘴。这么说有点太世俗了。他要学会的是脑子里不去想别的事情。有居士半开玩笑地说,“工作总让人痛苦,哪怕是给佛祖工作。”这里的人受教育的程度多半在初中毕业,也就是九年义务教育的结束。他们信仰和供奉的佛祖需要很具体,不能过于宽泛,会让人们不踏实。罗汉寺供奉的是罗汉,并不是在北方常见的观音菩萨。
一位六十岁出头的大姐问章瑜,僧人有没有医保?这个问题把章瑜问住了。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大姐得了癌症,晚期,手术的话效果也不会好,采取了保守治疗。医生说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大姐决定来庙里,她不捐钱,而是做杂活。在这段日子大姐的身体还没有虚弱到无法干活,她每天只做半小时一小时,再带一些包子回家分给家人,让自己安心。
章瑜以前是有社保的。听说没了工作可以申请失业,这样社保就会视同缴纳。这段日子里的事情让章瑜的心像是被挤满了,实在没精力去考虑这些。此刻章瑜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眼前手里忙着包包子的大姐。未来该怎么办呢?有些事哪怕问佛祖,也不见得有答案。
章瑜接到单位的人力部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削萝卜皮,“你啥时候回来办手续?”章瑜这才想起,自己的辞职手续只填了一个表。“我现在办不了了。”章瑜说。“你在外地吗?”人力资源部的员工问。章瑜犹豫了十几秒,回答道,“我出家了。”对方张口结舌起来,最后用“好好好”挂了电话。章瑜想笑。可笑的感觉盘旋了一圈,消失了。
红尘可以一告而别吗?章瑜不敢如此肯定。脱离红尘是一个过程,而不是落发的那个时刻。在落发之前,由于在罗汉寺里住了太久,章瑜反而有点失望。尽管这座寺庙的面积不算小。但在寺庙的体系内,庙的大小和等级的高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寺庙又不是写字楼,越大越好。
寺以山为贵,尤其是名山里的寺庙,等级很高。这些等级可以从殿堂房顶的脊兽数量判断,脊兽越多,等级越高,以九为尊。还可以从正殿的门的数量判断,数量越多,等级越高。据说最多的是十三扇门。这座罗汉寺殿的正殿门的确不多。而这对章瑜来说,并不是失望的主要原因。
罗汉寺依山傍海,风景极佳。可惜这里不是旅游胜地,也决定了这里的香火依靠的是周围的百姓,而非川流不息的游客。章瑜琢磨,那些旅游胜地的寺庙,应该会收到不少供奉。虽然同为香火供奉,罗汉寺周围都是农村。别看已经是2020年代,但农民对于信仰和供奉的表达方式,没有太大的变化。农民喜欢的还是披红挂绿、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这样才有货真价实的虔诚。
那位患癌症的大姐,常和章瑜聊天,趁着贡菜拿去蒸,把章瑜悄悄拉到一边,压低声对他说,“能不能帮我问问和尚,我想出家。他始终不答应我。”章瑜感觉好笑,这里都是男性僧人,肯定是不会接纳她。话还没说出口,大姐又说,“或者让和尚给我引荐一个尼姑庵?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章瑜心里一软,替她去问。但和尚告诉章瑜,这种大病重病之人,寺庙可以普渡,但不能接纳皈依,“大病重病之人、身体残缺之人、阴阳不明之人,佛门都只能渡化。”章瑜从和尚的语气里,判断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一方面自己多少有些庆幸被接纳,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不就是一种筛选。
但僧人一旦病了,该怎么办?师兄说,僧人也可以自己买医保。“出家也是一种上班,上班也是一种修行。”这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温和僧人说。章瑜一开始认为这位师兄的态度不那么端正。但他说的又是实情。可出家修行不就是为了不畏惧这些?“如果得了重病,就顺其自然吧!”章瑜决定。
居士很纳闷,章瑜才三十岁出头,在五六十岁的人群中,有点扎眼。“你去过几个寺了?”有人问。章瑜老老实实回答,“就这么一个。”“你应该多去几个看看。”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上海那个普陀寺就挺好的。”“峨眉山也不错。”
带发修行的日子,章瑜每天面对的是到厨房里来帮忙的村里人。要和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农民们一起去追求内心的某种信仰,章瑜难以融入其中。“我们家的猪今年生了不少猪崽。”“收苞米的时候,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回来帮忙。”章瑜只是听着。他理解在这里可以没有奢侈品,可以理解没人说佛法,大家念的都是“阿弥陀佛”。但理解不了,佛门清净地,处处烟火气。章瑜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他去请教和尚。
和尚和方丈一样,都是有资历的僧人。可这里的和尚大部分也是农民出身。“你去云游一番吧!想清楚了再回来。”和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可以再呆一段时间,决定出家与否。”没有拒绝,也没有肯定,甚至没有解释。后来章瑜在诵读佛经的过程中才体会到,佛法从来不是强迫一个人去相信什么,也不是去谴责一个人哪里做错了。更像是一种启示,在反复的诵读中去领悟到某一些被忽略的道理。
如果是在俗世,去别的寺庙算是出差。但章瑜现在靠自费。出发前,章瑜看了看行李。转身加了一顶帽子。他一直在为剃度做准备,头发早剃成了贴着头皮的发型。坐火车的话,还是会被人关注。一顶帽子可以解决烦恼。没想到在从后门出寺时,遇到了负责监督的和尚。“你戴这顶帽子做什么?”和尚大声呵斥。章瑜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作为准备出家的人,怎么能在意别人的眼光、掩饰自己的身份呢!
章瑜踏出庙门那一刻,短短一两个月,却恍如隔世。要去就去最繁华的寺庙,章瑜这样想。谁料火车上时,第二次接到了单位人力部的电话,还是上次的女孩,“按规定,你还要自己回来办辞职手续的。再说你的档案也要转出去。”“可我在外地呢!”章瑜在脑子中冒出来的诸多回答中选择了一个最不凌厉的。原本还很犹豫要不要出家的自己,想到连辞职都要得到审批,有点讽刺。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章瑜的出行计划是在农历四月初八之前赶回来。这一天是佛诞日,也是罗汉寺接纳皈依弟子的日子。一年只有这么一天,章瑜不想错过。因此他大概只有一周的时间。
章瑜所去的寺庙是国内一顶一的。就像是超一线城市和四五线小城的区别。在这个超级寺庙里,有固定的僧人负责接待,也被称为“客堂”。每天,许多批观光旅游、朝山拜佛的团体和请僧众为亡人做佛事的斋主来到寺院,客堂都要接待。外地的云游僧来寺,客堂还要负责办理挂单事宜。章瑜还不是僧人,只能吃斋饭,住的话要自己解决。
章瑜在大寺里,只感觉到了繁华。他想起电视剧里那种富裕人家的大宅子迎来送往的场景。自从进入罗汉寺,章瑜有从没有看过电视了。他没有刻意地关注这一点。就算是智能手机,章瑜也很少触碰。除了单位人力部打来的电话,剩下的都是询问是否有资金周转需求的电话,不接也无妨。其他的僧人还会刷刷抖音,章瑜一到晚上八点多就只想睡觉。而看到这些大寺庙里的僧人,迎来送往,章瑜琢磨,自己大概更适合罗汉寺这样的村级寺庙。他只停留了三天,就像无法适应繁华一般,逃回了罗汉寺。
皈依佛门的前一天,章瑜发了一条朋友圈。称之为新生,搭配了两张自己落发后的照片。他没有屏蔽之前的同事。但没有人给他点赞。他看到朋友圈里上一条记录还是自己的老父亲去世时,写下的的那句“我没有家了”,下面一片“合十的小手”图案。
皈依的仪式很简单,有些像入学仪式。修行之人如同学生,唯一的区别是有个落发的环节。但也不是真的现场剃光,已经提前剃好了。寺庙主持亲自用剃刀,示意着刮剃两下。
而章瑜成为僧人后,拥有了每天在大殿里早课、诵经的资格。章瑜有些开心。出家不仅让他睡得着,也不必担心业绩考核。不需要和同僚过多社交,只要安心做好每天安排的功课,就可以不必多想。其实章瑜连医保也没交。
章瑜一度认为寺庙的生活可以这么简单。但仅靠善男信女的供养,是无法维持下去的。六月,初夏,主持召集所有的僧人开始着手准备一场水陆法会。
水陆法会,在章瑜理解,是普度众生的祈福仪式。而罗汉寺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既可以在山上举行内坛的仪式,也可以在海边举行外坛的仪式。这样盛大的仪式,默默无闻可不行。主持要求所有的和尚、僧人都要在微信朋友圈发布。而且和每个僧人的收入直接挂钩。
章瑜之前就听说,法事和僧人的收入挂钩。现在哪里还有去走街串巷化缘的僧人?僧人出门、吃饭、落脚,如果没有可以挂单的寺庙,又同样需要花钱。这些钱从哪里来呢?章瑜记得皈依时,和尚说僧人要学会修炼,第一关就是不再被亲情束缚,第二关是不再被欲望束缚,第三关则是不再被生死束缚。章瑜当时还在想,自己一下子就连过三关。可如今,僧人们发朋友圈,寺庙已经把价格表做好,大家只需要拍照、发出就可以。
水陆法会的价格最贵的在八万,然后接下来是五万、三万,可以将祈福牌位放在距离佛祖金身不同的位置。哪怕只是一个红面白瓤、手掌大小、绸缎材质、烫着金字的福纸,都要五百块钱。这一张福纸会写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和三个心愿,最后放在距离佛祖最远的地方,但是和其他牌位一样,在数日的法会中持续由僧人念经加持,最后在佛祖的面前焚去。
而如果是单独为佛祖捐的贡品,则可以在寺庙内完成加持后,由僧人、和尚、居士一起,加上围观的百姓,浩浩荡荡地向海边出发。最前面是经幡,然后是方丈和大和尚,再然后依次是僧人、居士、百姓。这样的仪式在章瑜看来,就是传统的农村祈福。那些铁丝制成框架、纸张粘贴出样子的纸人纸马,样子并不精细逼真,有点不知如何形容。
章瑜那几天累坏了。连续几天,他早上起来要去厨房帮忙制作贡菜。南方很多寺庙的贡品都加入了各种食品工业制造的产品,而在北方更多地靠着人工制作。除了准备贡品,作为新僧人,章瑜还要参与24小时的轮班诵经。并在往海边走的路上,一路诵经。这个仪式轰轰烈烈又有些土味。可是那些百姓的表情都很严肃,严肃中透着虔诚。
在水陆法会盛大结束以后,每个僧人账户上多了一笔经费,这笔钱由寺庙统一管理。章瑜看到那笔钱,差不多是工作时一个半月的收入。他悄悄地看了看别的僧人,表情都是呆若木鸡。章瑜忙压下了脸上的惊愕。
章瑜的僧人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他却开始不那么平静。大和尚见他年轻,安排他去做接待。章瑜是最不喜欢这个工作的。他对大和尚说,想出去朝山。所谓朝山,就是僧人去各地寺庙朝拜和学习。由于有了僧人的身份,这一次,只要到了寺庙里,他的吃住都不需要额外掏钱。
章瑜的路费暂时依旧由个人支出。在火车站,人们给章瑜让路,保持着距离,似乎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只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吃棒棒糖。看到章瑜,忽然就笑了,从嘴里吐出含化了的棒棒糖,递给了他。章瑜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孩的妈妈已经把女孩拉走了。
出发前,章瑜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多久没用。他插上充电器后,手机开机,自动跳出了手机相册的回忆播放。他看到了自己的学位证。章瑜发现,那好像是前一生的事情。他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看了许久的相册。
就在章瑜终于到达普陀山时,单位人力部又打来电话,女孩的语气不耐烦起来,“领导让我问你,到底还回不回来?你这算什么?矿工?辞职?”人都在赶路,有人需要一个明确的去处,有人需要的只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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