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回顾丨扬之水：与赵冬梅谈宋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
左起：曾诚 扬之水 赵冬梅
自一家春色
——与赵冬梅谈宋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
文丨扬之水
今天是历史研究与名物研究的对话。相比较而言，史学是正统，名物学是小道。就我目光所及，以往史学界很少有人关注名物研究。
十年前社科院历史所文化室创办了一个刊物，名作《形象史学》，在“形象史学”的概念之下，或许首先应该打破的便是学科界限。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坐在一起对话呢，我想，就是因为有当今强调打通即所谓“跨学科”这样一个大背景。“打通”，可以说是“返回现场”，回到历史现场，这个“现场”，是没有历史、文学之类轸域之别的。文史自古以来不分家，诗之所谓“言志”与“载道”，都是对社会史、也包括生活史的书写。
您写《司马光和他的时代》，是站在历史的角度写出了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的一生。而他也还有文学家眼中的“词心”，《阳春白雪》录司马温公《西江月》：
宝髻松松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可以称作旖旎艳冶。盛德之下，作此儿女情长，时人不以为怪。宋人评曰：“文正公言行俱高，然有《西江月》词，风味极不浅。”
《绣栊晓镜图》宋 王诜
团扇 绢本设色 24.4×25cm
名物研究，对历史、对文学，都要倚重，然后用“物”来打通互相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不是自高位置，而是说需要利用各方面的研究成果。实际上，我们应该是“互相利用”。
二十四史，不论哪个朝代的政治史，读起来都会很沉重，宋史也不例外。虞云国《从陈桥到厓山》中有一篇《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宋朝》，可以说代表了史学界的认识。
宋朝尽管结束了晚唐以来的分裂局面，建立了相对统一的中原王朝（南宋虽偏安，仍然可以借特定涵义如此指称），但先与辽、夏，继与金、夏并存之势，显然不能视为大一统王朝。在这一长时段里，宋朝的地位与作用主要凸显在制度文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等层面。而所有政治文明上的进步都是相对的，是在专制政体下展开运作。
为避免繁冗和枝蔓，我在《中国金银器》里很少涉及政治制度和历史事件，只是把这些作为自己写作的知识背景，用于控制笔下的温度，即保持“恒温”，不至于忽冷忽热，一会儿说我爱唐朝，一会儿说我爱宋朝。哪个朝代都有它的光明和黑暗，我们要做的是努力去了解，而不要轻易使用这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概念。
历史研究、文学研究，都可以利用文本讲出有声有色的故事，从我的角度来看，对“物”的认知，也处处有故事。
前几年某个电视剧热播的时候，我看到大家经常引用出自魏泰《东轩笔录》的一个故事：
“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御进水，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镣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者久之。圣性仁恕如此。”
这一段颂圣的纪事中，仁宗所云“吾屡顾不见镣子”的“镣子”，引用者似乎都不太清楚究竟何物，也就囫囵过去，而这却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且看辞书上的解释：“宋代掌管茶水的人。”书证即引《东轩笔录》。但为什么掌管茶水的人会称作镣子呢？
《春游晚归图》中的「镣子」
《春游晚归图》宋 佚名
绢本 团扇 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24.2×25.3cm
辞书没有涉及，这就需要我们从“物”入手。原来镣子是指茶镣担子，这里用了省略的说法，即省略了镣炉以及放置熟水榼子、铫子和盂子的燎笼。
汤与熟水都是甘香药材制成的饮料，不同在于汤是预先以几种药草研磨合制为剂，待用时取出以沸水冲点，便类如当日的点茶，故宋人每曰“点汤”。熟水则是先取某一种香草或药材加入沸水，密封制成饮品，如紫苏熟水，豆蔻熟水，沉香熟水，用时再加温。仁宗漫步宫苑，例当有此诸般茶汤熟水用器随侍。司镣炉者，其时俗谓之茶酒司。那么仁宗忍渴而不责问者，即恐茶酒司抵罪。这是名物研究可以为历史研究提供的细节知识，包括实物和图像。
汤瓶与方炉（镣炉）
江阴青阳镇里泾坝宋墓出土石椁
文学，在《中国金银器》里，常常会进入前台，但在更多的时候，还是背景。比如酒器的分类，酒器的使用，依据诗文中的线索为之定名，直接对应的，多已引在书里，不过依然有很多是“背景音乐”。比如南宋胡铨的《经筵玉音问答》。北大的张鸣教授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从胡铨〈经筵玉音问答〉看宋代宫廷唱词活动》，根据这篇文章的记述，对宫中这一次小型酒宴（也称曲宴）中对词的选择以及歌唱方式，有很细致的分析。胡铨是南宋建炎二年进士，以力主抗金而闻名天下。绍兴八年因上书力斥和议、乞斩秦桧得罪贬官，隆兴元年，孝宗即位，重新起用胡铨。隆兴元年五月，孝宗在宫禁后殿内阁举宴款待胡铨，皇帝和皇妃亲自唱词劝酒，以表示荣宠。《经筵玉音问答》即宴会之后所作。
我们只看这里与“物”有关的几个细节。
一，“上御玉荷杯，予用金鸭杯。初盏，上自取酒，令潘妃唱《贺新郎》，旨令兰香执上所饮玉荷杯，上注酒，顾余曰：《贺新郎》者，示朕饮食与卿同器也，此酒当满饮。予乃拜谢，上自以手扶”。
二，“次盏，予执尊立于上前曰：……适面奉玉音，有君臣相聚一堂之说，不避万死，辄奉玉卮，一则以上陛下万岁之寿，二则以谢陛下赐酌百世之恩，三则以见小臣犬马之报。乃执尊再拜酌酒。……潘妃执玉荷杯，唱《万年欢》”。
三，又“次盏，蒙旨潘妃取玉龙盏至，……特旨令妃劝予酒，……歌《聚明良》一曲。予遂又取酒再拜劝，上跃然满饮之。又自取酒亲酌赐予”。
张鸣教授关心的是曲宴中宾主双方对词的选择以及歌唱方式，我关心的是酒器的使用。这里出现了“玉荷杯”“金鸭杯”“玉龙盏”。起先的初盏，孝宗以自己用的玉荷杯注酒，劝胡铨满饮。次盏，胡铨再以此杯注酒，敬孝宗。主宾一敬一还，用的都是同一个酒杯。又次盏，劝酒之器换作玉龙盏。那么主宾一敬一还，用的就是这一只。玉荷杯和玉龙盏，都属于我在《中国金银器》里说到的劝杯和劝盏。
银鎏金菊花盘盏一副
福建邵武故县南宋金银器窖
结合两宋诗文中的相关记述，我们就有可能使考古发现的实物“返回现场”。即作为席间完整的一套酒具，饮酒之器中除坐客人各一具的酒杯之外，尚须有专作劝酒且兼玩赏的一件劝杯。讲究者，则不止一件。比如孝宗之宴胡铨。《大宋宣和遗事》中的记述也可以和它互见：政和二年蔡京复太师，徽宗召蔡京入内苑赐宴，“其所用宫中女乐，列奏于庭，命皇子名楷的，侍侧劝劳，又出嫔女鼓琴玩舞，劝以琉璃、玛瑙、白玉之盃”。与席间一套常制酒杯的不同，劝杯在于或容量殊大，或形制特异，或材质珍奇。换句话说，凡此有特色者，均适合作劝杯之用。
明清之前，劝杯和劝盏并无固定形制，乃因时因地而异，——它原是可以即时命名的。劝杯的这一特点，也正体现了它与唐代觥盏相沿与演变的关系（这是另一个题目了）。当代学者看到很多制作精巧、造型奇特、容酒不多、不便握持的酒杯，认为它不便饮用，因此是工艺品，而不是实用器。这是他没有使实物返回现场的缘故。
银鎏金葵花盏
四川彭州金银器窖藏
名物研究直面的是“物”，虽然物是由人来使用，但它成为研究对象的时候已经与人脱离，自然也早与它的生存环境完全脱离。我要努力的就是使它返回现场，首先解决此物在被设计、被制作、被消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如何使用，此外，它的造型来源、纹饰来源可能是什么。久有一个愿望藏在心里，今天在这儿大胆把它说出来。——我希望我和“物”的相遇，是彼此之幸：我在与“物”的相遇中，看见了古人，解得了古事；“物”在与我的相遇中，被叫出了名字，道出了身世。
再引入一个轻松的话题。——如果把一个“心”字作为图案，试想一下，当如何设计才会教人欢喜？
而它正是两宋流行的一类装饰纹样：衣衫、佩饰、簪戴，甚至还有香饼，都每每以纹样之含情而在诗人笔下散发出香暖的气息。心字纹样的衣衫，自然是女儿的穿着。
欧阳修《好女儿令》“眼细眉长。宫样梳妆。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晏几道《临江仙》一阕则更为有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絃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然而这令人风姿绰约的一袭心字罗衣，该是怎样安排为图案呢，小晏词的另一首《蝶恋花》似乎暗示了构图之大概，道是“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
鸳鸯本是常见的织绣纹样，为时人所尚的“满池娇”也正少不得鸳鸯一对（虽然鸳鸯并不仅仅是男女相爱之喻，也用于兄弟和友朋），那么这“鸳鸯绣字”，莫不是一对鸳鸯再加一个“心”字以见两心同一心？恰有出自浙江新昌南宋孝宗乾道五年季氏墓的一枚玉帔坠可以为凭。帔坠长七点四、宽五点五厘米，下方大大的一个“心”，“心”中托起弯弯一茎莲花，叶底花下一对顾盼偕游的鸳鸯。剪剪荷风，幽香轻透，托底的心字正像是容纳柔情蜜意的一抱清池。把它移植为团窠织纹或是绣样的一个单元，岂不就是两同心的“鸳鸯绣字”、“心字罗衣”么。
心字玉帔坠
浙江新昌南宋乾道五年季氏墓出土
今藏新昌博物馆
当然还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布置纹样。且看浙江德清武康银子山出土两挂银鎏金龟衔心字幡胜：两个填了四出花的同心方胜合成一个镂空三叠胜，口衔银环的一只小龟伏在叠胜中间，方胜底端一溜三个小环，下面系了同心结的一个心字缀在小环里，方胜两边的花结也各以小环垂缀流苏。
银镀金龟衔流苏心字幡胜
浙江德清银子山出土
史浩《喜迁莺·立春》“最好是，看彩幡金胜，钗头双结”，则把它认作立春时节钗头双结的幡胜应该不错。周邦彦《蝶恋花》“云压宝钗撩不起，黄金心字双垂耳”，仿若站在时空隧道的前边昭示它簪戴起来的样子，便是悬系钗头，长垂及于鬓边耳畔。幡胜下方的心字或不妨单独抽取出来，制成耳环，也是可人的一双。
金心字耳环
安徽南陵北宋墓出土
出自安徽潜山县余井宋墓的一枝金簪，又是别一番巧思。簪首造型如同一只展翅蝴蝶，两个翅膀却是以片材分别制成，便是镞镂为缠枝花叶托起的一个心字，然后用窄金片挽合在一起，因此可开可敛：打开来，是两个心字；合拢来，则即心心相印。
心字金钗
安徽潜山县余井宋墓出土（潜山博物馆提供）
顺便再举一个例子：出自江西德安南宋咸淳十年周氏墓中的一枚银菱花口碟高两厘米，口径七厘米，出土时碟里放了一方浸了胭脂的丝罗，上面还有纤纤玉指拈起它的使用痕迹，内底心錾铭曰“莫四郎记”。银因为氧化而变黑，绵胭脂也成墨色，不过却有宋人词句作为旁白，——“沉水烧残金鸭冷，胭脂匀罢紫绵香”，昔日的低吟正与它合成一幅美人理妆图，且绵绵幽香存留至今。
菱花口银胭脂碟
江西德安南宋咸淳十年周氏墓出
总之，我关注的是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中的兴味，总是历史叙事中永远的明亮，不论有怎样黯淡的背景。“当时明月在”，照见的依然是“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前面说到，历史研究可以利用文本讲出有声有色的故事，而名物研究可以为历史研究提供细节，包括实物和图像。但这是自我感觉，那么您认为是不是这样呢，它是不是一种改换视角的历史阅读？或者，这些细节对于历史叙事不过是锦上添花，而谈不到雪中送炭，因此没有多大的意义？
以上内容整理自《中国金银器》第一场直播
扬之水与赵冬梅对谈
曾诚主持
“自一家春色”宋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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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主题：
“倾杯乐”—— 唐代社会生活中的金银器
2022年8月5日（周五）16:00—18:00
对谈嘉宾
扬之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贵州省文史研究馆名誉馆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古典文献室主任。长期从事名物研究。著有《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古诗文名物新证》（两卷），《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三卷），《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三卷），《棔柿楼集》十卷，《〈李煦四季行乐图〉丛考》，《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物色：金瓶梅读“物”记》等。
黄正建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曾任隋唐宋辽金元史研究室主任，中国唐史学会副会长，现任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常务理事。研究领域主要为唐史、敦煌学、古文书学。出版有专著《唐代衣食住行研究》《敦煌占卜文书与唐五代占卜研究》《走进日常：唐代社会生活考论》《唐代法典、司法与〈天圣令〉诸问题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图谱·隋唐五代卷》；主编《中晚唐社会与政治研究》《〈天圣令〉与唐宋制度研究》（入选首批《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中国古文书学研究初编》等；主持《天一阁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证（附唐令复原研究）》（荣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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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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