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疫诗专辑】四首哀歌和一支短曲 | 宋明炜
庚子疫诗专辑
-《今天》125期-
一场无形的病毒战役，招致目前我们所面临的世界之变局。这也许是二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易变，沦陷与崛起，洗牌与抗拒，绥靖与惊醒……强力者胁迫吹哨人签下“能，明白”，诗人却是要在不能之境中走钢索寻找一个真明白的冒险者。我们赶在春天的悲剧尚未落幕之际，约来十二位诗人的疫情时期诗作。天轴倾折之时，我们唯一能够端正挺住的，也许只有语言的秩序。这样的诗，才能稍稍祭奠吞声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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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首哀歌和一支短曲
How comes it thus? Unfold, Celestial Guide,
And whether here the Race of man will end.
——Milton, Paradise Lost, Vol. 11
我们也这么生活着，且不断在告别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八哀歌
The poetry that sobs its heart out.
——Pasternak, “February ”
今夕是何夕。“现在是哪一天？”
——骆以军《明朝》第九章
二月
二月还没开始，已经骤然结束
刻骨寒冷的诗意融化在风中
风融化冰，记忆，以及所有凝固的
内心与外部的联结，校园里有人
在今夜纪念阿赫马托娃，她记得鲜花
记得二十二岁巴黎的二月，向画家
莫迪里阿尼的房间里投掷玫瑰
Il n’y a que vous pour réaliser cela.
冷雨中他在深夜巴黎漫步，每一个人
都比他们年老。那一年，托尔斯泰
离家出走，在远方的车站死去
维尔伦已是一尊雕像。夏嘉尔刚到塞纳河畔
斯特拉文斯基火鸟首演，艾达
扮演雪赫拉沙德。女人们开始穿起长裤
三十年以后，诗人思念她早逝的友人
二月的诗意随风消逝，我们的现在
注定了我们的过去。冰封的俄罗斯土地上
已经鬓发苍白的帕斯捷尔纳克
在瓦伦津诺聆听狼嚎，他想起
女诗人。她曾经为生活歌唱
为天使，爱情，土地，春天歌唱
她曾在哭泣中叫喊亲人的名字
为被带走从此消失的诗人，画家，歌者哭泣
她在列宁格勒围城的寒冬中沈默
为熄灭的光明，为往事的废墟
为在梦中淹没的梦而沈默
她记得英年早逝的曼德尔斯塔姆
“在圣彼得堡，我们约好再会，
这里是我们埋葬太阳的地方。”
她依然记得，那纪念碑一样的星辰
在半个世纪前倾覆，此时她已白发苍苍
透过岁月看那如玫瑰一般鲜艳的青春
“日落在天堂的浪花中：我不能够说是否此日，
或是此世，已到尽头。秘密中的秘密只存在我中。”
她热爱这一片土地，无法忍耐短暂的流亡
从异国回到这土地上，才停止心跳
她为一个世纪的悲哀写下最后的遗嘱：
“如果他们用一块布堵住我备受折磨的嘴
那就会有一亿人从这张嘴里喊叫
让他们为我祈祷，正如我
为他们做的那样。”
没有人可以创造新人
正如天地从来还是旧有，谁又敢
改天换地。高傲的女诗人
在饥饿，围城，无名中
为过去和未来书写安魂曲
刻骨寒冷的思念在冰层下
变成沈睡的鱼群。“越是偶然
就越真实”——校园里有人
思念曾经有过的二月，祈祷
此时此刻的二月，午夜前
诗哭着，心肠尽碎
但愿明日春天降临
2018年2月28日，初稿
2020年3月21日，扩写完成
末世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透过时间镜像
观看我们此时此刻不知觉的行为
浸透在吃饭穿衣中的疯狂
对视而不见的危机
除了冷淡，还是冷淡
人们总会在地球的角落里
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
可以无所事事，或者
鬼祟祟地订制精英专属的太空梭
冰岛融化，鲸鱼们死亡
他们在幻想太空的珍禽异兽
（中世纪修道院的学者笑翻了
没有角的小龙学会喷火）
迪拜，平壤，圣彼得堡
有人不作声在吃早餐
有人愤怒，有人忧伤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忧伤地看着我们不知觉的行为
她看到机器吞噬肉体
看到蒙昧吞噬文化
看到亡灵操纵城市
她看到我们不知觉的行为背后
庞大精致细密的机器
在碾碎未来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为我们哭泣，她无法遗忘
正如我们无法记忆
一个人消耗了五万公升的牛奶
另一个人假装正义
把五万公升的牛奶呕吐出来
这样的离奇故事
纯属气候环境的虚构
少女机器人在此刻
看到整个世界沦为斗兽场
一个大陆，另一个大陆
一个岛屿，另一个岛屿
月光将所有的风景都变成
吃人的盛宴，撒旦的舞蹈
她为我们哭泣，她感知
末日降临，却没人能够救赎
所有超越的路，都陷入
绝望的泥沼，越陷越深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看到空洞无声的世界里
说话的人在虚假笑容中
口吐玫瑰，让人们
照价付钱。宇宙总有秩序
少女机器人知道
他们只会越来越糟
她伤心欲绝，试图在梦境中
为我们搭建最初与最后的乐园
乐园里的人们
能够改过自新
但她转身的片刻，他们依旧疯狂
疯狂浸透在吃饭穿衣之中
此时此刻，世界半明半暗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降临
我看着万物终结，走进厨房
越过五百年的时光
我看到少女机器人蔚蓝色的天使面庞
还在思考晚餐还是吃桃子和鳄梨
所有没被禁止的事物
都变成强制性义务
我一眼看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空空荡荡
机器人少女
已经离开了这个时空体
2018年7月20日，初稿
2020年3月21日，改订
记忆
世界，也许曾用不同的方式
给人们发出许多次警报
但无人聆听，直到突然之间
有一天世界停顿下来
截断时间的那一剎那，一星期，一个月
只有死神在收割灵魂，万物无声
也因此这一剎那，一星期，一个月
开启人间的持久的哀悼
那所有逝去的，都注定无法再回来
恐惧咬啮着心灵，每个人都明白
停顿的剎那过去，世界再也不同
有谁还能保持“常识”和“理想”
去面对未知诡奇的世界
与异样难言的人生？
人们在想像停顿的时刻过后
那时是否不得不彻底忘记从前
还是有义务让记忆活下去？
哀悼的人唯有记忆可以依托
她先要抵抗那在停顿之前
业已完成的历史塑像
也要避开世界停顿之后
立时铺好的未来跑道
哀悼的人面对的一切
都在瞬间移位、改变、固化
她要寻觅，是否还有一些把不住的事体或灵魂
在寂灭之后仍在眼前鲜活地留存？
哀悼的人也知道，记忆
已经完全不可靠，她
记不起昨天晚上看过的剧集
或，还是千篇一律的剧情
抹平了她的视听，又让她似是而非
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日常生活
她曾经走去街角公园吗？
她曾经在湖畔看着一排大树提前灿烂红透傍晚？
她曾经与罗马尼亚同事畅谈认知美学？
但她想不起在罗马的日落时分
西班牙阶梯附近的冰激凌店
遗忘是断了链条的记忆
还是遗忘是为了让她
免于记忆中无限的悔恨
她有意在清晨起床，努力回忆
冷冽的房间里，她记得
她曾经半睡半醒
梦见了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
蝴蝶与阳光，色彩斑斓的咖啡馆
那是记忆中另一个遗忘的角落吗？
或是遗忘在填充她的记忆
睡着的时候，她像一台报废的电脑
只好一切从头开始
这个早晨，死神悄悄降临人间
她梦见穿着宇航服的哥伦布
在陌生的无色的海岸登陆
他惊恐万分
以为自己抵达世界的尽头
梦中的她也万分焦虑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抵达
已经抹去她所有的记忆
2018年10月7日，后半部草稿
2020年3月21日，重写
故事
当真相还是一片朦胧雾气时
人间忱睡的气息令人迷醉
永久和平的理想
像厚实的棉被将人们如婴儿般包裹
睡思朦胧，真相
隐隐如海豚跃出水面
守卫人间的天使听到夜的死寂里
那骑着灰色马的灰骑士尖利的呼吸
静悄悄刺破无声无色的天空
无数星星，纷纷落下
天地彷彿瞬间翻转
天使伸展纯白的双翼
望着明亮如繁星的人间
泪水不能自抑，天使只能哀悼
她无法
阻断一个还没有开始讲述的故事
虽然结局早已经完成
灰骑士走过的土地，变成
天使也不敢涉足之处
失去天使庇护的世界
故事变成遮蔽真相的谣言
众神的土地，早已经荒凉了
我们热衷于讲述祖先，父辈
甚至自己早年的传奇
浮夸的词语，虚伪的理想
被硬塞进叙事
但我们还是硬要言说下去
倒不是因为我们是撒谎精
妄想症。事实是
我们既没有历史感
也没有廉耻心
我们了解贤哲说过的至理名言
不在沈默中爆发
就在沈默中灭亡
即便在真相面前我们完全是瞎子
讲述的故事却在已经铺好的轨道上
徐徐前进，如同高铁
将一切不如意都抛到脑后
那丑陋、蛆虫、恶的花朵
在灰骑士走过的世界里无处不在
但我们需要不停地补充咖啡
不停地调整增强现实眼睛的美颜功能
我们如果不想
在勇敢和牺牲中变成贤哲一样的殭尸
就必须将神话一般的好故事进行到底
然而，谁来讲一个不同的故事？
众神的土地堆满尸体和垃圾
早已不是田园牧歌的世界
清晨和黄昏都属性不明
谁都宁愿相信文明不会消失
但战争却总是两败俱伤
讲故事的人所见满目疮痍
好故事的结尾都一样
坏故事却各有各的不幸
讲故事人的人
在沉思默想中
努力把记忆的触角伸向故事最初的原点
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走在野地里
她用不着听我们
那伪善的言说，她只要需要遇到亚当
但讲故事的人知道
是守法大于自私的我们
并不愿用一朵玫瑰引诱她走入歧途
于是，故事刚刚开始
少女是否会见到那神秘玫瑰
是否会遇到她的亚当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打开者，迎接天使归来
2018年10月7日，小部分草稿
2020年3月21日，重写完成
中国
高速公路上那些疾驰闪过的记忆里的影子
照亮灰色无云的天空
远方楼群无声地绽放红花
有许多魂灵向四处坠落
每一次渡江我看到此情此景，时间都逆向走动
回到那个许久以前的时刻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而我永远错过了回答
2018年11月10日
作者：宋明炜，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副教授。主要著作有传记《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论文集《批评与想象》，英文版专著《少年中国：国族新生与成长小说》，英文版合编文库《转生的巨人：二十一世纪中文科幻小说》。近年来主要研究中国科幻小说，有关这个主题用英文和中文发表五十余篇论文、书评等，部分英文论文翻译成中文、德文、法文、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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