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剑，咸水和西瓜 | 四元康祐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日]四元康祐
语言是线型的。就像一根绳子，一端被扔进了混乱的深渊。如同海藻和贝类附着在锚上一样，当你这根绳子拉起来时，一连串的会出现名词、动词、副词和形容词，偶尔还会有问号或者感叹号。
这根绳是由时间织就而成的。任何论述从开始到结束，都得经历一定的时间跨度。就算是此刻眼前的事物，不论是书面还是口头上，要去描述它都得花一点时间。一字接一字，一句接一句，你都要到达终点。如同走钢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Logos”（理法）这个词，原意是指把整体切成碎片，然后按顺序排列。这样说的话，语言也一定就是一把剑。就像圣乔治持剑与恶龙搏斗一样，通过把语言分解成不同意义的碎片，并将之命名，人们才能从混乱中找到出路（或者逻辑）。没有语言这把剑，或者没有理法，就无法区分苹果（部分）和它后面的树林（整体）。它们最终都会融合，变成一床乱七八糟的被子。
走路必须要循着正确的步子走。换言之，语言要想为人们所理解，就必须合乎逻辑。大家知道，圣·约翰福音的卷首名言是：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小时候我觉得很奇怪，上帝作为终极的整体，怎么可能只是一句话呢？后来，一位美国牧师告诉我，其实是“理法”，一种超凡的智能。嗯……我还是不能完全信服。
在我的生活中，比如说在整个亚洲，尤其是日本，沉默比话语更有价值。在我们日本的创世纪里，世界起初是混沌之海，而不是道。神明夫妇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用宝石长矛探入海中搅动海水，当水珠从长矛顶端滴落后，凝聚成了第一座岛屿。对于我来说，这听起来更让人信服，因为，我就是来自那生命之水，那里孕育了我，在母亲的子宫中呼吸，刚出生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啼哭后，我在没有任何语言能力的情况下度过了一两年，没有时间概念，也没有逻辑思维。和长大后学会说话相比，这寂静的世界是多么的厚实温暖。
我女儿9、10岁的时候学习怎么数数，我试着用日常生活的例子帮她理解，我说“有个西瓜，我们大家都想吃，对吧？所以你用刀切一下，就把它分成了两半，再切一下就……”，但是她打断我说：“不，爸爸。我不想切，我还不想吃呢，我就想让它保持原样！”（听了这个）我很担心我女儿以后的智力水平，但是我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还没准备好离开她那片咸水，她还仍然生活在完整的世界里，而不是分裂的部分里。
一面是绳索和利剑，另一面是咸水和完整的西瓜。人们的内心、我们的现实感，从本质上说，就是由这两种互相冲突的因素构成的。事实上，这种二元性存在于每一种语言。我们意识中的凝聚力和永恒性总会威胁和影响话语中的逻辑和时间顺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有无限的方式去形容一件事情，就像现在这样。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语言有那么多的隐喻和自由联想。这也就是我们的智能和人工智能的区别。
诗歌最能体现出人类智能的二元性。用绳和剑的语言来重建（切分）西瓜的语言是自相矛盾的。诗人尝试用这把剑时，不应把它当做一把切割用刀，而应把它当作一支镶嵌宝石的长矛，搅动咸水，让它凝结。
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在写“古池 / 一蛙入水 / 水音”时，一定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代日本诗歌大师谷川俊太郎更加清晰地表达了这一点，他写道：“无法抵达文字 / 通过打磨沉默 / 我会努力达到这沉默 / 通过润色文字”。这些话与北岛在诗歌之夜序语中所说的如出一辙：诗歌的目的正是用语言表达出那些不可言说的话。
今天，我们共聚此地，带着各自的绳子和长剑。我们要挑战的并非在钢丝上行走，也非和恶龙搏斗。我们要把我们的绳子投入共有的无意识黑洞。我们现在开始下降，一个接一个。当我们到达这仍然汇聚着永恒咸水的洞底时，将再次相见。到时我们也将共享这个西瓜。
（翻译：李婉玉 审校：蔡比琼、黄峪）
作者：四元康𧙗Yasuhiro YOTSUMOTO（日本），日本诗人、随笔作家、文学批评家和翻译家，现居德国慕尼黑。首部诗集《大笑的臭虫》出版于1991年，其后八本诗集相继出版。其中《午后禁语》（2003）获荻原朔太郎奖，《日本囚徒》获鲇川信夫奖。四元康𧙗作品曾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他是“Poetry International Web”的日语编辑，也是诗歌杂志《びーぐる》的编辑。
胡涛《一艘“诗人船”的十年》世纪对话：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弗罗斯特·甘德对谈北岛《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路易丝·杜普蕾《语言生活》黄有源《极好的沉默》毛子《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马图拉《信噪》
余幼幼《文体与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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