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该动身去见一首,从来没有被写出的诗歌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中国
MAOZI
毛子,本名余庆,湖北宜都人,现居宜昌。出生于六十年代,当过工人、推销员、个体户、编辑。曾获得《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李杜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时间的难处》及《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退化之诗
爸爸从空气里来,又停在空气中
我肉眼看不见
畜生们看见了
一头老水牛打了一个响鼻
狗也觉察到异象
对着天空一阵狂吠
它们叽叽哼哼,比我还着急
——你怎么不和自己的父亲说话啊?
那些畜类啊
我有难处,有业障
想从前,我们也不进化,四肢妥贴
我们互蹭皮毛,原地打转
有灵敏的嗅觉
动身
一首诗从语言里走出来,就像
一个云游的和尚
离开了深山。
而遥远处,一艘测量船
测探着公海上空,一朵白云。
从那虚幻的漂移之中,你可以找到
那首诗,那座寺庙
和一切停留在原处的东西。
但脱离的事物,像撒下的渔网
没能留住经过的海洋。
是时候了。我也该动身去见一首
从来没有被写出的诗歌。
赌石人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Zheng Xiaoqiong
郑小琼,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迄今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十二部,其中《女工记》被喻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有作品译成印度尼西亚语、英语、法语、德语、日语、韩语、土耳其语及越南语等语种。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曾应第二十届法国“诗人之春”邀请往法国多个城市朗诵,应维也纳大学、维也纳艺术大学邀请,在维也纳及格拉茨等城市举办其个人朗诵会,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
穿越星宿的针孔
穿越星宿的针孔,警示器像黄昏中的
乌鸦停在钢针机上嘶叫,煤气灯分割的
月亮,它四分之一的光与阴影,被酸液
灼伤的皮肤,除锈剂在太阳的深处清洗
昼与夜。铁,一根工业的肋骨,抚摸
饱受伤害的城市。生存在切割机下
断裂,消逝,绝不妥协。
下午沿着螺丝的纹路徐徐而行
楔入黑夜的沼泽,佝偻的月亮像
职业病患者,在雾霾下咳喘。超声波
起伏、降落,像不知疲倦的饶舌歌手
它不知风趣,睡意从机台爬出来
落在我的睑毛,绿色的指示灯闪烁
机械手从电镀水池取出一捆捆亮晶晶的
黎明。生活从移动滑轮上经过,流逝
沉入工业废水池。
启动器迅速沉入酸液,黑夜脱去
它的黑衣裳。月亮,夜的警报器,
它亮着,雪终于没落下。电镀液冒出的
浓烟与泡沫,一块铁片在死去或诞生
疼,变得迟疑与疲倦,它们被塞入
热处理闷罐,月亮,从天空巨大容器里
逃逸。生命囚于天地间,像铁
在热处理后变得坚硬
Zhou Yunpeng
周云蓬,出生于中国辽宁沈阳,中国独立民谣歌手、诗人。幼年因患眼疾而导致九岁时失明。后入盲人学校学习,个人努力至1994年长春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大学毕业后分配至一家工厂领取保障金,1995年到北京圆明园开始了卖唱生涯,其后四处游荡并进行创作。2007年自费录制唱片《中国孩子》,音乐风格优美伤感而反映社会现实,一举拿下第八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和最佳作词人两项大奖。2011年诗集《不会说话的爱情》获人民文学奖诗歌奖。
叹息
一块路旁的石头
供人坐下来叹息
起初冰凉
长久了就温暖起来
要遇上这样一块好石头
需要走上几千里
2013年12月写于大理
转身
灰色的夜驼着背坐在床头
请别转身
我害怕重重叠叠的梦魇
滑下去
眼眶中生满黯蓝的水草
失望的天空越走越远
离弃了背叛他的土地
请别转身
我害怕愧疚
自己撕扯自己的头发
将前半生连根拔起
披黑火的神倒退着压向我
请别转身
我害怕突然的复明
弥留的深渊,月光朗照
看不到一个往昔的亲人
2001年12月写于北京
YU Youyou
余幼幼,1990年生于中国四川,2004年开始写诗,现出版诗集《7年》《我为诱饵》。曾获《诗选刊》年度先锋诗人奖、星星诗歌奖2012年度大学生诗人。作品曾发表于《诗刊》《星星》《今天》《天南》等刊物。
错觉
我们参与逃亡
实际上从未实现
把人心制作成祭品
献给其他故乡
模糊的出处
黑鸟为我们增添风力
骨感的裸体
在锈蚀的笼中穿上衣服
好冷啊
每一天都在
独自长成另外的季节
比历史更硬
的石头经过了几百年
都没有被
任何一个念头搬走
好冷啊
我这么说
仿佛站在我来的地方
擦身
美景时常消失
在车轮辗过的地方
黏连着皮肤和骨头的残渣
留下一撮毛发
代表欣赏过它们的人
宽大的袖口
藏着冰冷的手
捡到好听的故事又
为了下一个丢弃
它们擅长选择动情的人
而不选择明暗
伫立在原地
挡住了多少阳光
还是无法把自己的阴影剖开
与美景擦肩
想象它们如此值得路过
在损坏的断裂区
一颗沙子也不敢惊动
荒草遮蔽了一些
被遮蔽之前的东西
人们心中的鬼
悄悄从心中走出
Derek CHUNG
钟国强,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曾获多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青年文学奖、中文文学创作奖、香港艺术发展奖艺术家年奖(文学艺术)等奖项。著有诗集《圈定》《路上风景》《门窗风雨》《城市浮游》《生长的房子》《只道寻常》《开在马路上的雨伞》《雨余中一座明亮的房子》,散文集《两个城市》《记忆有树》《字如初见》,小说集《有时或忘》,文学评论集《浮想漫读》等。
傍晚在鲗鱼涌
——仿《中午在鲗鱼涌》向也斯致意
这时我走到人群里
太多人走在同一方向
从地底走出来
许多年前的记认好像刷落了
面前升起的是另一道天桥
街灯输送寒气
店面写着生滚的粥
有人拿起煲仔饭进入里面不见
有人看着玻璃
是凝固的街景还是自己
这时只是情绪
拖着白天的疑问拐进暗巷
有人耐心地折叠一块纸皮
有人呆望柱上劏开的空间
我在灯号前停下看灯
学习如实就在那里
学习楼丛间的夜空
不敢轻言宽大
七重天的食客都寥落了
花档还有人剪花
乱坠的枝叶与陈言
脚下传来反复的细响
老人用化学毛笔
颤颤描摹着千古
千朵花有千种颜色
密封在张挂的字词里
这时望向马路
看见对面有人看我
这时望向商厦的玻璃
宽敞的大堂有朱铭在耍太极
电车空出来的窗
让沿街某些风景穿过
偪仄的招牌
偶然出现几个错字
炉灶释出善意的蒸气
仍抹不掉镜面的锈迹
叮叮有时是警号
冒失的人回身大骂
有时只是寂寞
像寒夜里触手的雨滴
暖意一度停驻
又再开行
这时从殡仪馆走出来
还好像挤在回转的梯间
千种人有千种心思
剪花人在摆脱剪影
执念在人面的河流中
前行还是后退
我走到地底的人群里
学习像一列地车
没有两旁的风景
在金属的声音中认识人
不仅仅是自己的回声
2013年1月14日晚吊祭后作
日本
Yasuhiro YOTSUMOTO
四元康𧙗,日本诗人、随笔作家、文学批评家和翻译家,现居德国慕尼黑。首部诗集《大笑的臭虫》出版于1991年,其后八本诗集相继出版。其中《午后禁语》(2003)获荻原朔太郎奖,《日本囚徒》获鲇川信夫奖。四元康𧙗作品曾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他是“Poetry International Web”的日语编辑,也是诗歌杂志《びーぐる》的编辑。
影中邂逅
是在夜晚睡觉前
还是在早晨醒来时
妻子说
“我去见了你母亲”
那时我只是简单应了声“嗯”
我清楚,二十五年前死去的母亲
不可能从那里赶来见她
一定是妻子去了那里
横穿过梦的原野,再走下死亡的山谷
明明胆小却又莽撞
跟二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被关门的声音吓得跳起来
轻易被太阳的邀请耍弄
独自一人也能跳舞的她
可是,风停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闭上眼,从山丘对面
妻子向我走来
她浑身泥泞,脸颊渗血
怀抱着珍奇野兽的沉默
(翻译:田原、刘沐暘)
韩国
HWANG Yu Won
黄有源,诗人、翻译家,于2013年获得文学村出版社新艺术家奖。2015年出版的诗集《世间万物最大化》获得韩国最重要的诗歌奖金洙暎诗歌奖;2019年出版最新诗作《你应该看见我戴皇冠》。翻译著作包括鲍勃·迪伦的《歌词集:1961–2012》、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记》,以及麦斯·波特、戴维·邵洛伊、约翰·加德纳、卡理·纪伯伦和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黄有源现于东国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
蜈蚣之夜
——巨大的袭击
谁也看不见你的美,过分糊涂的夜晚
每当蜕皮时,长长的蜈蚣们便缓缓爬行,
发黑,发红!
正所谓,发光的几丁质之夜
假若将你的妻子在某处蜕皮的夜晚,称作极甚隐秘之夜,
会有助于你理解吗?
蜈蚣之夜,
每一节即是一个乐章,
由乐章相连而成的交响曲,在屋子的角角落落缓缓爬行,
这是一个极致雄伟之夜,对吧
一只蜈蚣身上,有着那么多条腿!
那么多条腿同时移动时,音乐便倾泻而出,这难道不出色吗?
你能否想象,
数百万年前,我们只能通过四肢爬行
那时类似的音乐怎敢存在?
当你平生第一次被蛮横地抛在床上
有谁正在被吞食,
又有谁正在进食,
现在,你还未到能够理解的年龄
有谁在黑暗中隐秘地脱下高跟鞋,
又有谁在角落中,更为隐秘地垂涎着
蜈蚣和你,皆装作不知,尝试入眠,
我们在腿脚纷飞,惊悚而美丽的梦中,
被装载着,带到各种地方——
在那儿,又会长出多少茸毛?
在需要若干小时攀登才可抵达的高地上,一列数百米长的火车
在消化不良的驿站中,将月台和候车室,全部吞食,
火车看起来像是一只多足昆虫
这一切发生在德干高原上——
而一只蜈蚣所产下的幼虫数量,又得有多少?
在那儿,又得有多少只飞驰的腿呢?
蜈蚣之夜,
只有思绪,恍恍惚惚,
正所谓,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光的语无伦次之夜
比起人类未来,我更加坚信被分配的蜈蚣腿数量
我以双腿下注,蜈蚣将不断出生,比火车更加长久地存活
新生的蜈蚣,又会有多美?
看,在蜈蚣爬行时,风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
即使门未曾被打开,门现已开启,至始至终地开着
蜈蚣愈长,风愈狂美,如同癫狂一般,将门拍打得大开大合,如同要将之粉碎一般
正所谓,只想数清世上所有蜈蚣的腿,并在风中沉睡之夜
突然间一切同时发生,
你是否依然认为这一切是类似生物学上的活态艺术
轻松简单,如同荡秋千一般
那么,你何不尝试骑着蜈蚣,缓缓爬进人类未曾爬进的曲线之中,
像蜈蚣一样,将身体蜷成团,发出光芒?
蜈蚣被浸泡在酒中,会化身为女大学生,醉酒时在地上爬行,
酒醒后,像现在的你我一样起身行走,
然后,得以拥抱所爱
被所爱之人的双臂包围的感觉甚好,
被几十只臂膀拥至怀中时的心情,又将如何!
桌上放着一个酒瓶,酒瓶盛放着一只呕吐出自己整个身体后死亡的蜈蚣,
从歪倒的酒瓶中流出的酒,在案头上蔓延,蔓延至桌沿,滴答滴答落下
向着另一个水平面,一个柔软的平面!今夜,直到你发觉,你曾被自己把玩的玩具把玩为止,
我将容许全部的腿,整夜随心所欲地拖行它们连结的躯体
蜈蚣之夜,
发光的几丁质之夜
至上之物击溃其他一切事物之夜
在那里,长久而骇人的笑声缓缓爬行着
一只蜈蚣能够同时握住的乐器又有多少?!
一只蜈蚣能够同时握住的全部吉他、主唱、鼓和贝斯都包含在一小节里,
那小节在抽搐和痉挛中发麻,蜿蜒爬行,地板发痒
在那时,蜈蚣躺在地上,哈哈哈嘻嘻嘻嘻哧溜哧溜!一整日地张开,合上
用笑声撼动你的脸,直至脸在轰隆声中崩塌,这倒也不错
这不好吗?没什么不好的
借着蜈蚣无数的腿,事物慢慢从大地上蒸发
正所谓,一场长着许多绒毛、
语无伦次而狂乱的摇滚乐
(翻译:陈佳琳)
胡涛《一艘“诗人船”的十年》世纪对话: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弗罗斯特·甘德对谈北岛《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路易丝·杜普蕾《语言生活》黄有源《极好的沉默》毛子《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马图拉《信噪》
余幼幼《文体与性别》四元康祐《绳,剑,咸水和西瓜》郑小琼《诗歌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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