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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的眼光”是可以被改变的——朱虹璇访谈 | 郭晨子

郭晨子 今天文学
2024-11-16

迈向社会剧场:近二十年的另类剧场叙事

-《今天》142期-


Self-Portrait, Carlo Maria Mariani

 

2019年,话剧《四张机》宛若“横空出世”,随后的四年间,《春逝》《双枰记》《对称性破缺》和《庭前》共同构成的“民国知识分子系列”赢得了观众口碑,也将始自学生剧社的“话剧九人”推向了演出市场。依托民国人物,构建极具张力的戏剧情境,展开唇枪舌剑的辩论,凸显左右为难的抉择,话剧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传入中国时的情形,回到了学生演剧的传统,回到了对社会议题的关注和讨论,回到了启蒙的立场和文明的价值,剧场也因而重新获得了公共性。

 

“话剧九人”的核心人物朱虹璇坚持,“九人”的精神和独到之处,在于用话剧的形式重现那些值得人们关注而又被遗忘的公共话题。

 

2024年3月8日至10日,《春逝》于上海茉莉花剧场公演,采访即在9日当天的日场和夜场演出间的空档开始。

 

 

 

郭晨子:“话剧九人”剧社成立于2012年,当时是为了参加北京大学的“剧星”比赛,根据美国电影《十二怒汉》改编成了40分钟的话剧《九人》,人物和事件全部“国产化”了,你担任了编剧?

 

朱虹璇:对,当时是个改编小戏。所谓编剧其实是在他人衣裳上缝缝补补,谈不上原创。

 

郭晨子:后来就有了少年意气的“九人之约”,约定“以话剧形式重现那些被人们遗忘或埋没的公共讨论,连演十年”。《九人2014:目击之外》聚焦旅行团里的锄强扶弱,《九人2015:危路悬生》的场景选择在公交车上,讨论“撞了人要不要救”,《九人2016:西风长歌》关注传统媒体的转型和资本的介入,《九人2017:柳叶枯刀》则展现了医患矛盾的方方面面。每年“赴约”的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变化?

 

朱虹璇:论写作,2014、2015年的剧本更像是我与导演的共同创作,几位导演都深度参与了一度文本;2016年起我才谈得上完整去写作一个剧本,也有幸见到一个自己独立原创的作品在舞台上是什么样,迈出了很重要一步。

 

论剧团的变化,大家在那几年里陆续从校园走上工作岗位,在各行各业都是“职场新人”,试图在作品里描述我们见到的社会与行业现实,很稚嫩,很原始。排演条件堪称简陋,排练时间靠下班以后的晚上或者不加班的周末,演出则基本是靠大家的年假凑在一起,演上四五场就已经很难得。

 

郭晨子:2018年首演的《落梅风》是一出古装剧,剧中三名性格各异的女主角共同陷入了一桩性命攸关的公案。回头看,《落梅风》一剧的得失如何?

 

朱虹璇:得,在于我第一次做了导演。本是无奈之举,因为经费有限,剧团也毫无名声,难以寻找到有实力且愿意投入的导演。我抱着边干边学的心态上了岗,一场戏排下来,发现竟然也没那么难学。虽然期间犯了很多错误,比如舞台呈现上的贪多,比如不懂和技术部门沟通,比如不懂指导演员。但没有犯过错,也谈不上学习,这是得。

 

失,在于我为了尽可能地“完成好”这部戏,一方面投入了当时我们并不能够承受的成本,剧组的几个要好的伙伴陪我一起亏损了十几万;另一方面我们仍然需要节衣缩食,许多效果只能做个大概,很难谈上精益求精。对于戏剧的认知也比较粗浅,因为选择了古代题材,还抱着一种我是不是要一五一十还原文言文的想法,在还原的过程中就意识到,这样讲故事,观众听不懂的,可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比如莎士比亚的台词也是古英语呀,我为什么不能找到一种语言方式。

 

郭晨子:也是在2018年,开启了“话剧九人民国宇宙”的《四张机》剧本已经写好了。《四张机》首演于2019年,剧中原型为辜鸿铭、胡适和刘半农的三名教授为考生的录取唇枪舌剑,涉及了关于新旧文化、男女平权、教育平等等诸多议题。这个戏的创作缘起是怎样的?

 

朱虹璇:我和编剧搭档叶紫铃写完《落梅风》,都觉得古代题材受到的限制太大了,那年刚好赶上北大120周年校庆,在学校那些历史逸闻里,有一个野史说胡适破格录取罗家伦,特别有趣,对不对?我问紫铃想不想一起写?她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的古典文献专业,她也觉得有意思,我们一个月写好了剧本初稿。起初没想着排,找了一群北大的朋友来,看读一读会不会有效果,结果越读越觉得好玩,最后就觉得排一个得了,这个戏其实非常偶然。

 

我们最初的演员有不少也是北大的,就是我的师弟师妹,彼此都很熟悉。真的开始排练了,没有场地,直到2019年初我们都还处在没钱租排练厅的阶段。我们在客厅排过,在学校活动中心的地下室排过,但我已经毕业了,哪怕作为校友,占用学校的地下室也不是很说得过去。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在北大的燕南园里露天排练,误闯了马寅初还是谁的故居,在人家的院子里借着原有的石桌石椅对台词,后来保安过来干涉了。

 

郭晨子: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时推出了《蒋公的面子》,迄今已经演出超过了500场。编剧温方伊当年还是大三的学生,六年之后,当她看到《四张机》的预告后,主动跑去北京看了你们的演出,很受鼓舞吧?

 

朱虹璇:非常鼓舞我,方伊看的是首轮演出。我们第一轮开了两个月的票,直到首演的前一天晚上,也只卖出去30%左右的票。当时想,完了,这又是一大亏损。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宣传,是小白的阶段,大家都是戏剧爱好者,觉得好玩而已。第一场演完,观众很喜欢,第二场肉眼可见的观众变多了,再从第三场开始,场场满座。方伊来看的应该是首轮的最后一场,那天正好我妈妈来,演出完了我就在剧场外头跟我妈妈她们聊了一会天。等我回来至少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工作人员跟我说,有一名观众一直在等你,一直没有走,没想到是方伊。她说我可以去后台跟你们的演员打个招呼吗,我很喜欢你们的戏。

 

郭晨子:等于说“九人”之前一系列作品还是玩票性质,到了《四张机》,一下子打开了局面,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朱虹璇:我感觉可能就是量变引起质变了。有一个不算短的积累期,7、8年的时间。

 

郭晨子:这算是“九人”转型成为独立民营剧团的契机吗?

 

朱虹璇:看怎么定义。从“独立”来讲,我们从诞生的第一天就是独立的,没有任何所谓资方或者上级单位。从“民营剧团”这个法律实体来讲,我们确实是那段时间注册成立的公司,我也在2019年底辞掉原有的工作、全职出来从事戏剧创作。确实是因为《四张机》收到很多观众的喜爱,也包括方伊从天而降的鼓励,我冲动了一回。

 

郭晨子:2019年底成为全职戏剧人,没想到,接下来新冠疫情从天而降,演出行业受到了巨大影响。

 

朱虹璇:头两年还好,同行们也都在想办法坚持,有一阵没一阵地总还是能演出。最难的是2022年,感觉每一步都快走不下去了。但也是那一年,我们大概演出了近100场,简直像个奇迹。

 

我们有一支真正热爱戏剧、也足够勇敢真诚的团队。她们/他们没有选择最“简单省事”的办法,而是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选择了最大限度地往前冲。宁肯忍受十四天的外地隔离,宁肯因为弹窗而流落异乡几个月,也要拎着行李箱出发。我们曾经被封在剧场,剧场技术老师们在可以回家的情况下选择留下支持我们彩排、同我们共进退;我们曾经大半夜在外头寻找愿意收留我们的地方,从一个酒店到另一个。如果要问“为什么这么做”,我个人代表不了他们全部,但我自己有一天看到有外地观众在微博上说,“等《春逝》等了两个月,这是我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不知道九人能不能跑出来”,我就想,一定要去,那里有人在等我们。当然除了意志力,团队也需要尽可能地精确计算风险、安排行程,以及尽可能地在未知的环境中互相照顾彼此。这是“赤子之心”之外,“万般慎重”的那部分。

 

郭晨子:《春逝》(2020年首演)中,以女物理学家顾静薇(原型顾静徽)和瞿健雄(原型吴健雄)的境遇为主线,与所长丁奚林(原型丁西林)创作排演独幕剧《压迫》,凸显了女性的友谊和她们所遭受的不公;《双坪记》(2021年首演)一剧,人物原型为陈独秀、胡适和章士钊,事件原型是陈独秀遭国民政府审判吧?剧情发生在程无右即将出庭受审之际,好友卢泊安带来了昔日故交、辩护律师郎世飖,程却不肯接受这番好意,冲突就此展开。《对称性破缺》(首演于2022年9月)的主要人物都是物理学家,人物原型分别是叶企孙、吴大猷和吴健雄,故事主要发生在南联大,以“对称性破缺”这一科学概念隐喻了他们的命运和人生。这些戏的时代背景都是民国,新世纪以来,不断出现“民国热”,加上2021年电视连续剧《觉醒年代》热播,“民国”不仅是一段历史,更成为一种想象或寄托,你如何看待?

 

朱虹璇:“民国热”我倒没太注意,《蒋公的面子》我是很早就在北大看过的,我觉得它的独树一帜在于思想与人物,不在于民国背景——假使方伊当时写了一个《齐桓公的面子》,我相信它也会一样成功的。大家付诸寄托的也不是哪个时代,寄托的是一个百花齐放、百舸争流的思想环境吧。

 

郭晨子:从《四张机》开始,《春逝》《双枰记》《对称性破缺》相继上演,直到《庭前》(2023年首演)作为收官之作,是从哪一部戏开始,明确了要做“民国宇宙”?

 

朱虹璇:很难界定。我们应该是在《双枰记》开始,才真正有了两部作品中非常切实的关联,《双枰记》与《四张机》产生了真正有意义的联动。但那时候我们觉得做完《对称性破缺》就可以了,没想过还会有下一部。《庭前》又太想写了、不吐不快。最后它形成了一个“五部曲”实在是有点顺其自然,而非人为设计。

 

郭晨子:《庭前》的时间跨度非常大,以郎世飖、尤胜男这对律师夫妻的人生经历,串联了一系列具有时代色彩的案件,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中国近代第一批执业律师、特别是女性律师的努力。作为票房和口碑都很成功的独立民营剧团,在“民国宇宙”之后,接下来有什么规划?

 

朱虹璇:同以前一样,继续做我们真心想做的作品、说我们想说的话。区别在于,民国知识分子宇宙收官,我们可以更自由地去选择题材了。另外,只有九人是不够的,可能还需要七人八人十人百人,有些事情才能够成气候。所以我们也会尽一点绵薄之力,看看能不能帮到自由创作者,以及看看能为同行和观众们再多做些什么。现在已经在参办一个孵化类的艺术节,也有在接触更多业内的优秀人才,希望打开更多形式的合作。

 

郭晨子:作为独立的民营剧团,有没有遭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刻?“九人”面临的难题是什么?

 

朱虹璇:“不公正对待的时刻”,无法谈论细节,本质上无非就是“背后没有大树可乘凉”——偏偏这个行业也是个江湖,某些时候如果大家都在靠关系,我们那点所谓“实力”就显得毫无用处,会在某些遴选中败下阵来。但是求仁得仁,这是我们做出的选择,得失心里早就有数,所以还好。

 

最大的难题其实是信心。当社会或者行业的风气在宣扬和鼓励A的时候,我们如果要继续以B坚持下去,就需要持续能给大家信心,尤其给行业新人们信心——比如可以不喝酒应酬,可以不跟制作人或导演搞关系,可以不追求流量营销——这很难,大家面临的诱惑太多了。

 

郭晨子:你就读于北大时的学科方向为政府管理和经济学,硕士毕业后在咨询业和互联网公司战略部任职,过往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对你的作为“九人剧社”的管理者有何帮助?你对团队有怎样的要求?

 

朱虹璇:一定要说有什么帮助的话,我可能比一般意义上的戏剧从业者更容易“跳出这个局”来想事情。从前的工作经历在思维方式上要求我“结构性思考”,去想体系,而不仅仅是细节;去看本质,而不仅仅是感受。这一点有时候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是一种“视角弥补”。

 

说到对团队的要求,我们每年的建组会上都会有同一张PPT,上面的文字是:“希望我们都有非常强烈的实现目标的愿望,学习成长的决心,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照的情感。”

 

郭晨子:“九人”的粉丝向观众很多,这在话剧界业不常见,你如何看待粉丝现象?

 

朱虹璇:这也许是误解。如果真的是“粉丝”,应该会无脑热爱?但我往往看到我们的观众们可能很喜欢我们的某一部、但不那么喜欢另外一部,也会写很长的repo说他们觉得哪里好、哪里不够好。大家是在很理智、很有主见、甚至保留批判视角地在喜爱着。相比“粉丝向观众”,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九人与观众之间建立了某种意外的、互相信任的关系,比普通意义上创作者和消费者的关系更深刻寸许。我想可能作品本身也在做选择吧,作品是掌心的密纹,大家认出彼此,在剧场里击掌共鸣。

 

 

 

郭晨子:九人的作品所触碰的议题,比如对男女平权的呼吁,比如文化启蒙的发生,比如对法律制度的期许等等,我也听到一种声音,认为这样的创作本身“太精英主义”,或者“太关注女性”,你如何看待创作过程中的这些声音?

 

朱虹璇:首先任何作品都会有批评和争议。我们也一直保持着开放倾听和交流的状态,所以每一轮演出都有更好。但其实创作者需要很仔细去分辨,哪些批评是建设性的,哪些是抑制性的。

 

有本书叫作《如何抑制女性写作》,说的是女性创作者在走上创作道路后的几大“经典贬抑”。比如其中有一条叫作“诉诸个例”,意思是,好吧,上帝偶然拍了你一下,你出了一个好作品,之后就不可能再有了。我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四张机》刚出来的时候就很多人说,之所以这部戏能成功,是因为你们北大人排老北大的故事,一旦不做北大的题材,她们就肯定不行了。结果第二年我们做了《春逝》,也很受欢迎。不过这时候就有人说,物理学家怎么可能会相亲、会喝酒、会打扮……“你们是在丑化科学家”——这又是《如何抑制女性写作》里提到的另一种方法,“诋毁作者意图”。

 

还有一种抑制方法叫“诉诸背景”。就像你提到的“精英主义”这一点,有的人可能看你是北大毕业,写的又是知识分子,那自然就一顶帽子扣下来。跟性别有没有关系呢,也可能有。是不是家国议题、制度与权力、救亡图存的历史只有男性有资格去书写?女性创作者如果触及这类严肃题材,是不是就侵犯了传统意义上“男性的领地”?她走出了客厅和厨房,她“太精英主义”了,她怎么敢?

 

郭晨子:接下来“九人”会推出怎样的原创新作?

 

朱虹璇:你还记得《庭前》中尤胜男律师接到的一桩案子吗?有位家长起诉一所学校的体育教员,理由是体育课上竟然让他的女儿爬绳、跳箱、扔铅球……

 

郭晨子:印象深刻。

 

朱虹璇:这桩案子有真实参考,我们写《庭前》做考据工作的时候查到的。

 

那所学堂是两江女校,根据历史记录,它的校长陆礼华办校时只有22岁。扪心自问,22岁我在干吗,22岁的陆礼华已经在排除万难办女校了。很多人并不知道她,历史并没有把陆礼华当作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去记载,但当我看到“她22岁创办两江女校”的时候我就已经很震撼了,易地而处,很难想象。再去看学校的历史,这所学校遇到很多困难,没钱办学,校舍紧缺,陆礼华也经常付不起教职工的薪资,有一次为了给教师发薪水就当掉了自己冬天的厚衣服,到了这种程度!

 

她们在二十年代成立了第一支女篮队、女足队,非常大胆。那个时候不要说女篮女足,男子篮球、足球也都还非常早期。两江女校的第一颗篮球是个皮球,因为没有篮球,拿个皮球来替代;第一个篮框也不是今天的正经篮筐,是拿了一个装桃子的水果筐,把底给削了充当篮筐。就这么个条件,而且穷到一颗鸡蛋都舍不得吃、你推我我推你那种。一所默默无闻且步履维艰的学校,还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很多姓名,原因是她们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1930年。当时日本有几所高校给中国下了战书,要邀请中国的女篮队伍去打比赛。放眼望去,当时国内能有几支女子篮球队?她们就去了。出国比赛也是很艰难的,一方面是没有钱,到日本比赛要坐轮船,路费就是一大笔费用;另一方面是巨大的舆论压力,有人说她们去日本比赛就是卖国贼。

 

郭晨子:结果呢?

 

朱虹璇:她们一共打了九场比赛,赢了六场,大胜归来。之后举国沸腾,纷纷开始赞颂“扬我国威”。事情往往是这样,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不行,辱骂你拦阻你,直到你终于赢了的那天。

 

我特别好奇,当年的她们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勇气,能让她们聚在一起做这件少有人做的事,而且做了这么久。种种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退路很容易找,对不对?不当校长不办女队了,做个普通的老师,或者去嫁个人,都比经营一所学校容易得多吧?到底为什么那么年轻的她们坚持下来了?我们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个女子篮球队的故事,计划今年下半年排,9月首演。

 

郭晨子:又是一部女性题材的作品,期待!具体到剧本创作,你和编剧搭档叶紫铃是怎么合作的呢?

 

朱虹璇:我和紫铃认识了有7、8年了,但她生活在墨尔本,这7、8年我们见面的时间加在一起没有超过24小时,主要靠线上电话和文字沟通。

 

郭晨子: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朱虹璇:很早之前,公众号刚开始流行、自媒体兴起那几年,我和朋友们创建过一个号,紫铃看到了,给我投稿。我们俩是“网络因缘一线牵”,事实证明网络沟通也是能写出好东西的。

 

具体到合作方式,每部戏都不一样吧,《四张机》是决定了题材之后一起写的。《对称性破缺》原本是我们想写一个科幻,后来写太差了,我们都觉得不行、拿不出手。当时为了写科幻做了很多物理相关的功课,特别是了解到了吴健雄女士,就写了《对称性破缺》,紫铃执笔比我多一些。

 

《双枰记》和《庭前》则是我先开始写,然后邀请紫铃加入的。我有个习惯,如果特别想写一个东西,我可能谁都不会告诉,就吭哧吭哧开始写了。一直写写写,写到一个阶段,觉得遇到问题了,这个问题我先试着解决,我发现自己解决不了,需要找人讨论,这个时候我就会第一时间跟紫铃聊聊。

 

郭晨子:合作过程中会不会有分歧?

 

朱虹璇:会有的,我们讨论解决,理性讨论,写很多稿、不断试错。紫铃实在是一位很善于听取意见和沟通的伙伴,她教会了我许多。

 

郭晨子:作为导演,你有什么体会和挑战?

 

朱虹璇:最开始其实压力蛮大的,比如当导演的第一年会在豆瓣上看到类似这种剧评说“九人”是一流的剧本、二流的导演、三流的演员、四流的舞美之类的。我每次看到这样的评价都会很难过,会觉得因为我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导演,那时候不知道如何去有效地训练演员,才使得他们需要面临这么多的负面的责难。我也会想方设法去学习这件事情,但事实上没有什么办法速成,还真的只能是靠一遍一遍地排练,你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有用,观察、排练、观察、实验……真的就只能边做边学。

 

做导演,有时很多正确的决策是要靠理性做出的,要清醒地看全局,要坦诚,要无私。但导演又需要和演员们有生命体之间私密的情感联系,有灵魂的作品会需要这种深度信任。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既希望能够“磨砺其意志”,同时又希望“保全其热忱”。这两点要兼顾其实不太容易,我仍然在学习如何处理这些。

 

对我个人来说,我本来是个比较硬的人,比较像《春逝》中的健雄,在剧组这些年,变得柔软了。

 

郭晨子:作品中的女性立场之外,在“民国宇宙纪念特刊”中看到,“九人”的主创和幕后团队几乎全是女性,是如何形成这种局面的?

 

朱虹璇:首先我还是想说明一下,我们的男女比例几乎是一半一半,非常健康的比例。但可能因为行业平均水平是男性占绝对多数……以及我们有几位核心成员是女性……所以大家有一种“九人几乎全是女性”的错觉。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大法官金斯伯格曾经被人追问,“你认为最高法院里应该有几个女性才够?”——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明九个大法官里只有她一个女性,可是外界已经觉得“女性太多了”。我们好像总容易产生这样的认知偏差。

 

至于为什么九人的女性多,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性别环境比较友好?其实不管是女性,还是LGBT,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很少会在“九人”遇到传统意义上的那些歧视或霸凌。大家凭借实力和人品说话。

 

以及前几年我没有觉得,现在我可能有一个“大言不惭”的新认识,就是或许我们的坚持确实产生了一点点“榜样的力量”呢?大家看到活跃在九人台前幕后的女性,是不是多少也受到过一点鼓励?如果是的话,就再次说明一点,女性要多出来做事。

 

年前我们做了一场活动,特意邀请“九人”之外的其他活跃在北京的女性编剧和导演一起参与,其实人数也不多,两只手能数得过来。联合体是重要的。

 

郭晨子:上野千鹤子的《厌女》中分析过,男性自然会形成“狩猎俱乐部”,团结起来实现利益最大化——

 

朱虹璇:对,但在过往,女性一直被分隔在各自的家庭中,不像男性有“狩猎俱乐部”的基因。

 

郭晨子:舞美设计、舞台监督、灯光、道具等部门男性从业者居多,女性从业者是否面临更多的困难?她们是如何解决的?

 

朱虹璇:主要还是外界认知吧,从能力上,她们没有比他们差任何一点。

 

也没有什么解决的速成之道,只有让自己更专业,更能做出成绩。还有就是,做这个事的女性越来越多,我们可以逐渐改变外界认知。“世人的眼光”是可以被改变的,也是需要被改变的。

 

郭晨子:“九人”的宣发做得非常成功,特别有亲近感和粘连性,是否和负责宣发的也是女性有关?

 

朱虹璇:我没有从性别上总结过原因。据我的一孔之见,我们的宣发同事们几乎都不是做戏剧行业出身,而是学的各种专业、从事的也是各行各业,大家既是“心里有星辰”的读书人,也是实实在在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所以在表达的时候更会选择能说到自己心里去的东西和形式——而不是假大空的,或者标榜艺术家气质的那些东西。

 

宣发团队的同事们同理心都很强,她们和他们也是真的爱我们的作品,不是为了挣一份钱才来干这个宣发工作的,所以写下的也是真心的东西。我想这一点也是很大的分别。

 

郭晨子:女性在戏剧行业的发展还不够充分,如果对刚入行的女性从业者,无论她将从事什么岗位,你最想说的是什么?

 

朱虹璇: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

 

三月初,我们在上海的茉莉花剧场演出《春逝》,刚好赶上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演出结束时,演员谢幕祝大家妇女节快乐,有一位观众突然冲着台上大声喊,“向前走!别回头!”那一刹那,一下子就忍不住红了眼睛。你知道她喊的那句话,既是冲着台上的演员或者说冲着戏里面的角色,也是冲着自己喊的。希望我们都能够永远相信自己是可以往前走的,走得很远。




迈向社会剧场:近二十年的另类剧场叙事


• 赵川《前言


【辑一】


• 吴梦《近二十年来的珠三角工人戏剧——丁当、吴加闵、吴梦、赵川对话(上)(下)• 赵志勇《地丁花和木兰花:社区剧场不会带来变化,但它召唤社会的变革• 季诗敏《新工人剧团与民众戏剧的想象——许多访谈• 赵川《回乡路上的第X回乡村戏剧节——牟昌非访谈
【辑二】

• 郭晨子《假如有十个百个南大黑匣子

• 赵川《戏剧和戏剧教育该怎么做——吕效平访谈

• 郭晨子《“建立一种关联”——赵川访谈

• 刘雅芳《<草芥>“青年”和剧场行动

• 赵川《草台班备忘录_零六一零

• 杨小雪《身体与物质的极致:李凝与“凌云焰肢体游击队”

• 赵川《土俗、山寨、南方舞——何其沃(二高)访谈

• 郭晨子《“向下看!”——李建军访谈

王音洁《没有主义,但有主张:记文慧羁旅中的创作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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