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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尼采:我为什么这样智慧(张念东、凌素心 译)

2017-04-01 Nietzsche 黄灿然小站




我生活的幸福和它举世无双的特性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如果用句微妙的话来说,假如我是我的父亲,那早已死掉了;假如我是我的母亲,那我仍然活着,并且一年老似一年。这双重根源,好像来自生命阶梯最高的一级和最低的一级,既是没落,也是新生──这些,如果有某种意义的话,说明了同生命总体相关联的、异乎寻常的中立性和自由性,这使我脱颖超群。我对兴衰征象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敏感,我尤其是这方面的行家──我通晓这两个方面,因为我就是这两个方面。我父亲36岁就死了:他文弱可亲而多病,就像一个注定短命的人──与其说他是生命本身,倒不如说是对生命的亲切回忆。在我父亲生命衰老之年,我的生命也开始衰老了。在36岁那一年,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我仍然活着,但我看不清三步以外的东西。那时──1879年──我辞去了巴塞尔的教授职务,整个夏天像幽灵一样住在圣摩里茨,像幽灵一样在瑙姆堡度过了第二年的冬天,我生命中最最暗淡无光的日子。那是我生命的低潮,《漫游者及其影子》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无疑,那时我把自己看成了幽灵……第二年冬天,也就是我住在热那亚的第一个冬天,伴随着极度虚弱而来的愉快和灵性几乎促成了《朝霞》的问世。这本书反映出的精神上的完全开朗和明快乃至旺盛,不仅与我身上极度的心理衰弱合拍,而且甚至与极度的痛楚一致。连续三天三夜的头痛和痰阻的折磨──我甚至具有辩证学者的清醒头脑,并且极其冷静地思考了许多问题,而在我比较健康的情况下,我的思想反而不够缜密,不够细心,不够冷静了。我的读者也许知道,我是如何把辩证法视为颓废征象的,譬如最著名的例子,即苏格拉底。──对理智的一切病态的干扰,尤其因发烧引起的半昏迷状态,对我来说至今都还是十分陌生的事情,要弄清它们的性质和频率,我还得请教书本才行。我的血液流动缓慢。谁也没有在我身上找出发烧迹象的本事。有位医生把我当精神病治疗过很长的时间,他最后说:“不!您的精神没有问题,倒是我本人神经质。”某种局部的蜕变当然无法证明,尽管严重的消化系统衰弱引起了全面的衰竭,可是查不出胃的器质性病变。我的眼疾也是如此,虽然几乎随时都有失明的危险,这也仅仅是后果,而非原因,以致哪怕生命力有稍许的增长,也会重新导致视力的增进。──漫长的岁月在我身上的消逝就意味着康复──很遗憾,它同时也意味着旧病复发、恶化,一种颓废的周期。无论如何,我对颓废问题是内行的,这还需要多说吗?我对此了如指掌。甚至那种领悟和理解的精巧技艺,那种有敏锐感的触觉,那种“明察秋毫”的心理,以及我所掌握的其他所有技能,都是在那时学会的,这是那个时代──万物(无论是观察本身,还是观察器官)在我心中都变得精微化的时代──的馈赠。从病人的角度去看较为健全的概念,反过来,从丰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来俯视颓废本能的隐蔽活动──这就是我经受的为时最长的训练,即独到的经验,假如说我在某个方面有所专长的话。现在,我对此得心应手了,我有一双颠倒乾坤的手: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唯有我才能“重估一切价值”的首要原因。





总而言之,我既是个颓废者,也是其对立物。明证之一就是,我对逆境总是本能地择优而适,而本来的颓废者却总是采取于己不利的办法。就总体而言我是健全的,就局部而言,我才是颓废者。绝对的孤独化和摆脱惯常联系的能力,自我强制,戕贼自身,拒不就医──这一切都流露出我当时对必做之事的坚定绝对本能。我牢牢把握自身,我搞的是自我康复,任何心理学家都得承认先决条件──这人在本质方面应是健康的。一个典型病态的人是没有办法康复的,更谈不上自我康复了;反之,对于一个典型的健康的人来说,病患甚至可以成为生命的特效兴奋剂,成为促使生命旺盛的刺激物。实际上这就是今天浮现在我眼前的漫长的病患岁月。我好像重新发现了生命,也发现了自我。我品验了一切美好乃至微不足道的东西,通常是轻易品验不到的──从自身要求健康、渴求生命的愿望出发,我创立了我的哲学……因此,我提请诸位注意:我生命力最低下之日,也就是我不再当悲观主义者之时。因为,自我再造的本能禁止我创立一种贫乏的和泄气的哲学……那么我们到底凭什么去识别卓绝之人呢?!一个卓绝的人会使我们产生赏心悦目之感。因为他是由一块既坚硬光润,又香气袭人的奇木雕琢成的。他只享受对他身心有益的东西;一旦超过这个尺度,他的欢愉、他的欲望也就戛然而止了。他发现了抗御损伤的良药,他善于化偶然之害为有益。凡是不把他置于死地的东西,都使他变得更坚强有力。他本能地汇集所见、所闻、所经验的一切,他就是总和。因为他就是遴选淘汰的原则,他滤掉了许多东西。无论是看书、处人,或是欣赏景物,他胸中自有定见。因为凡是经他选中、认可的东西,他便给予尊重。他对各种刺激反应迟缓,慢条斯理,这是长期的谨慎和有意的高傲造成的──他去体验迫切的刺激,他避而远之。他既不相信“噩运”,也不相信“过失”;他能对付自己,也能对付别人;他懂得忘却──他坚强到足以使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变为使自身得到最大利益的东西。──那好吧!我是颓废者的对立物,因为我方才所讲的正是夫子自道。





这种双重经验,这种能同表面上彼此隔绝的世界左右逢源的能力,反映在我的本能的各个方面──我是双重人格的人,除了第一副面孔,我还有“第二副”。而且也许还有第三副……从我的来历来看,我具有超越一切仅仅局限于地域、民族的眼光。做个“善良的欧洲人”,这在我来说是毫不费力的事。另外,我也许比现在的德国人,纯帝国时代的德国人更像德国人──我,我是最后一个反政治的德国人。可我的祖先是波兰贵族。因此,我的肉体具有许多种族本能,谁知道呢?甚至还有自由否决权。我想起,旅途遇到的人都说我是波兰人,连波兰人也这么说。当想起很少有人把我当德国人时,我真好像属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德国人了。但是,我的母亲弗兰西斯卡·奥勒尔无论怎么说都是地道的德国人。同样,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也是地道的德国人。祖母的青年时代是在古老而美丽的魏玛度过的,她同歌德的圈子不无关系。她的兄弟,哥尼斯堡神学教授克劳泽,在赫尔德死后应召担任魏玛宫廷总监。她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曾以“姆特根”之名载于青年歌德的日记,这样的事并不是不可能的。她的再婚丈夫就是爱伦堡的总监尼采。1813年10月10日,即拿破仑同他的总参谋部进驻爱伦堡的那伟大战争岁月的一天,她生下一个男孩。她虽然是撒克逊人,却是拿破仑的热烈崇拜者。倒也可以说,我也是如此。我的父亲生于1813年,死于1849年。在他出任靠近吕岑不远的洛肯教区牧师职务以前,在阿尔滕堡宫廷待过几年,曾任阿尔滕堡四位公主的家庭教师。她们是汉诺威王后,康士坦丁女大侯爵,奥尔登堡女大公爵和萨克森—阿尔滕堡的泰莱莎公主。他深深地崇敬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他的牧师教职也是这位国王恩准的。1848年事件使他对民众感到心灰意冷。我本人正是在这位国王的生日,即10月15日降生的,因此很自然地便给我取了霍亨索伦皇族的名字弗里德里希·威廉。总而言之,选择这个名字使我占了便宜,因为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生日就是举国欢庆的吉日良辰。──我以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有无上的特权:我甚至觉得,这样一来我平时在特权方面具有的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释──生命,对生命的伟大肯定不在此列。首先,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具备任何要生命的意图,而是需要一种单纯的期待,就会身不由己地跻身于高尚而精美的世界:我在那里会有宾至如归之感,只有在那里,心灵深处的热情才会变得自由。我为了取得这种特权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这的确不是亏本买卖。──但凡想要从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悟出些什么东西的人,也许要置身于与我相似的境地:把一只脚踏在生命的彼岸……


① 约翰·哥特弗里德·赫尔德(1744—1803):德国哲学家、作家和文艺理论家。18世纪德国启蒙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狂飙运动”的创始者之一。

② 歌德(1749—1832):德国著名诗人,剧作家,思想家,著有《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和《诗与真》等。

③ 拿破仑(1769—1821):法国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

④ 洛肯镇是尼采的诞生地,位于德国哈雷地区,距瑙姆堡不远。





即使我觉得最值得激起敌意的时候,我也根本不了解这种艺术──这要归功于我那无与伦比的父亲。不管看上去我是多么非基督教化,我从来也没有激起过他人的恶感。纵观我的一生,很少发现(说到底只有一次)他人对我怀有恶意──不过,也许倒会发现太多的善意的迹象……就是那些到处令人讨厌的人,我的经验也无例外地博得他们的好感。我会驯化任何野兽,我还会化腐朽为神奇。在巴塞尔讲授高年级希腊文的七年中,我从未借故惩罚过学生;在我的班上,连最懒惰的学生也变得用功了。我对偶然事件应付裕如。我必须从容不迫,以便达到自制的目的。不论是什么乐器,也不论它的声响多么不协调,譬如“人”这种令人败兴的乐器──假如我真的不能用它奏出动听的乐章,那我想必是生病了。这些乐器本身经常告诉我,它们简直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声响……最妙不可言的也许就算那位夭折了的亨利希·冯·施泰因了。这个人在得到审慎的许可之后,一度在西尔斯—玛利亚露了三天面,人人都说他不是为恩加丁的缘故才来的。这位优秀的人以其普鲁士容克的全部激烈的天真深陷在瓦格纳的泥淖中──此外还有杜林的泥淖!这三天中,他就像受到一阵风暴的感召,骤然乘风直上,振翼高翔。我总是对他说,这是高山空气的作用,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因为他的立足点比拜罗伊特还高6000英尺,这不是徒然之举──可是,他硬是不相信我的话……尽管如此,假如有人对我搞点小动作和大的恶作剧,那原因并非是“故意”,起码也不是恶意造成的。正像我说过的一样,使我抱怨的毋宁说是善意,那种给我的生命带来不小祸害的善意。我的经验使我怀疑一切所谓“忘我的”冲动,怀疑助人为乐的“博爱”。在我看来,这是虚弱的表现,是没有能力反抗刺激的典型──同情只有在颓废者身上才算得上美德。我之所以谴责怜悯者,是因为他们会轻易失去对距离观的羞耻感、敬畏感、敏锐感。因为同情转瞬之间就会散发出庸众的臭气,并且同恶劣的举止近似──这种悲天悯人之举有可能灾难性地卷入一种生死攸关的命运,一种痛楚的孤独,一种对深重罪孽的特权。我认为,抛弃怜悯之心也可算作高贵的美德。我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勾画出了这样一种境遇:一声凄厉的呼号传入查拉图斯特拉的耳朵,怜悯之心就像临终的罪孽一样向他袭来,想叫他背弃自我。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自制,保持其高尚使命的纯洁性,不受下作的和过于近视的、以所谓忘我活动为营生的动机的干扰。这就是作为查拉图斯特拉这样的人所经受的考验,也许是最后的考验──也就是他对力的真正的证明……
① 亨利希·冯·施泰因(1857—1887):男爵,瓦格纳的家庭教师。

② 位于瑞士上恩加丁的西尔斯湖北端,尼采旧居即设在此处。

③ 理查·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歌剧大师。倡导歌剧改革,扩大了交响乐在歌剧中的表现范围。歌剧内容多取材于古代英雄传说,气魄宏大、歌颂超人,渲染悲剧和宗教神秘。代表作有:《黎恩济》《漂泊的荷兰人》《汤豪舍》《罗恩格林》《特里斯坦和伊佐尔德》《纽伦堡名歌手》《尼伯龙根的指环》《帕西法耳》等。

④ 卡尔·欧根·杜林(1833—1921):德国折中主义哲学家和社会经济学家。

⑤ 拜罗伊特:位于德国巴伐利亚的上法兰肯,著名的瓦格纳年度音乐节举行地。瓦格纳曾寓居于此地的万弗里德。





在另一方面,我也酷似我的父亲,而且简直就像他那过早谢世的生命的延续。正如每个生活在极特殊的环境和对“报复”这个概念就像对“平等权利”一样茫然的人一样,在我最初遇到零星的或十分严重的愚蠢行为时,我抛弃了一切保护手段,任何安全措施。──这样做是多么合情合理啊!也不需要任何辩解,任何“剖白”。我的报复方式是尽可能迅速地以明智的举动来对付愚蠢行为,这样也许会坐收因祸得福之效。打个比方说:为了摆脱对酸味的敏感,我会吞下一罐果酱……有人寻衅捉弄我,他肯定知道我怎样报复:不久以后,我就会找到向“恶作剧肇事者”表示谢意的机会(甚至对恶作剧表示谢意)──或者向他要求某些东西,这比给予更有用……我还觉得,最粗俗的语言,最粗俗的信件要比沉默更温文,更正派。那些缄默不语的人差不多总是缺乏内心的雅致和温馨。沉默就是反抗,囫囵下咽肯定要养成坏脾气,甚至会倒胃口。一切沉默不语的人都有消化不良。──你可以看到,我没有小看粗俗的意思。──粗俗是很富于人情味的反抗形式,在现代柔弱化风行的今天,它是我们最重要的美德之一。──假如一个人粗俗不堪,就算无理也堪称幸福。一个来到尘世的上帝甚至有权行无理之事──唯有担当过失不受责罚的人,才称得上有神性味。





摆脱怨恨,理解怨恨。有谁知道,在这方面我要怎么由衷感谢我长期的疾患哟!问题确实不那么简单,因为,人们得从力和虚弱出发实际体验才行。假如非要使用某种手段来对付病人和弱者的症状,那么病人和弱者身上的自愈力即人体的抵抗力和自卫本能就会退化。人们就不知道该避开什么,也不知道该完成什么,更不知道抛弃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伤害他。人事纠葛不清,经验过于深奥,记忆像化脓的烂疮。病患即是怨恨的本身。──对患者只有一剂良药可用──我称之为俄国式的宿命论,那种不反抗的宿命论。有个俄国士兵认为军旅生活太艰苦,就使出上面这种看家本领,最后躺在雪地上,不再接受任何东西,不吃不喝──变得全无一点反应……这种宿命论的伟大理智不总是慷慨赴死的勇气。在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当成保命的方法,这等于降低新陈代谢,这一过程的减缓就是一种要冬眠的意志。按照这个逻辑再前进几步,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苦行僧了,这种人会在墓穴中睡上几个礼拜的……假如人们凡事都要作出反应,便很快会累垮,结果就事事没有反应了。这就是逻辑。没有任何东西比怨恨的冲动更能消耗人的精力了。气恼,病态的多愁善感,无力报复,复仇的渴望,各式各样的混合毒品──对于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来说,显然都是最不利的反应方式,因它是对神经活动的快速消耗,一种对有害消耗的病态增长,譬如胆汁流入胃中,这是有条件的。怨恨本身是病人所忌──是病人的冤家,很遗憾,又是病人最自然的癖好。──那位渊深的心理学家,佛祖释迦牟尼,最精于此道。他的“宗教”,为了避免把它同基督教般的可怜物相混淆,我们最好称之为摄生学。这门学问生效的程度取决于克制怨恨的程度。让心灵摆脱怨恨──这是走向康复的第一步。“冤冤相报,了无终止;以德报怨,怨恨斯已”,这是佛祖教义的开篇──这不是道德的主张,而是生理学的主张。由虚弱造成的怨恨对弱者自身的危害最大──换一种情况,对精力充沛的人来说,怨恨就是多余的情感,对怨恨的克制甚至就是精力充沛的证明。我的哲学已经向复仇感和怨恨感宣战,甚至进击到“自由意志”学说的领域了──向基督教宣战,这不过是由此产生的一种个别现象而已──了解了这种庄重严肃心理的人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偏要在这里剖白个人的态度,即我在实践中的本能的坚定性。在颓唐时,我不允许自己产生这些有害的情感;一旦生命得到充分恢复,精力充沛,趾高气扬,我仍旧要压制这种情感。我在上文提到的“俄国式的宿命论”在我身上的表现方式是这样的,即我长年苦守在偶然出现的不堪忍受的环境、地点、居所和社交。这比改变它们要好些,比感觉它们要好些──比奋起反抗它们要好些……那时,凡是来打扰我奉行这种宿命论的,粗暴地唤醒我的,我都认为是大逆不道──实际上,不论哪一次都有生命危险。──把自身视为天命所归,无意“改变自身”──这即是处在这类状态下的伟大理性。





另一件事就是战争。就我的本性来说,我是好战的。进攻,这是我的本能之一。有与人为敌的能力,做仇人──这需要以坚定的天性为前提。总之,凡是强大的天性都具有这种能力。这种天性离不开反抗,因而它寻求反抗:侵略性的激情同样属于强者,正如复仇感和怨恨感必然是弱者的属性一样。譬如,女人是好报复的。因为她的软弱决定了这一点,正像她易受他人受难的剌激一样。──进攻者的力量在于他离不开敌对的关系,这是测定进攻者的尺度。力量的任何增长,都在寻求劲敌中显示出来──或者通过课题。因为一个好战的哲学家也要向课题挑战,决斗。他的使命不是克服一般的反抗,而是要战胜那些需要倾尽全力、韧性和武艺才能制服的人──战胜实力相当的对手……势均力敌──这是诚实的决斗的首要条件。要是不把对手放在眼里,那就打不起来。假如我成了主宰,我视某人不如自己,就不去请求交手。──我的战争实践可概括为四大原则:一、我只打战绩卓著的人──假如有可能,我会等待,直到他们成为胜者时再战;二、我只在找不到盟友、孤立无援、引火烧身的时候才向敌人发起进攻……我绝不公开采取不连累自身的步骤,这就是我的正当行为的准则;三、我不搞人身攻击。我把个人当作放大镜,用以窥见鬼鬼祟祟的、一般难以把握的窘态。我攻击大卫·施特劳斯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确切地说,我攻击的是一本在德国“教育界”颇有名气的老朽之作──我当场揭穿了这种教化的鬼把戏……我这样攻击过瓦格纳,确切地说是攻击了虚伪,攻击了我们良莠不分、伟大与颓废混杂的杂种文化本能;四、我只攻击排除了个性差异的、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过反面经验的事物。诚然,在我看来,攻击是嘉许的证明,有时也是感激的证明。我把我的名字同某人某事相联系,用以表示对人的尊敬和褒奖。赞许或反对──在我看来都是一样。假如我对基督教宣战,那我有权这样做,因为我还没有在这方面经历过灾难和挫折──严肃的基督徒们总是对我表示友善。我本人是基督教的死敌,我不主张把那数千年的厄运加在个人头上。


① 大卫·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神学政论作家,基督教历史原理评论家。这里指的攻击参见《不合时宜的思想》第1部分《表白者和作家大卫·施特劳斯》。





我可以再指出自己天性的最后一个特点吗?因为它使我很难同他人交往。我对洁净本能有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敏感,因此我有本事用生理学的方法感知到、嗅到邻近的地方,叫我怎么说呢,最内在的地方,嗅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我靠了这种敏感性生出了心理学的触角,借以探知和掌握一切秘密。有些人隐藏在心底的很多污垢,也许是卑劣血统决定的、经后天教育粉饰过的污垢,经我一触便知分晓。假如我的观察正确,那么,这些忍受不了我的洁净感的人,在他们一方,也会感到我来自厌恶心理的谨慎。因为,这些人的气味并不因此而变得更加芳香……极端的洁净感,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先决条件。环境不洁净我会死的。──我的习惯由来已久,我在清澈的水中,在一种全然透明的元素中不停地游泳、沐浴、嬉戏。这种洁癖使我在交往中经受了不少对耐性的考验。我的人情味不表现为同情,而是能够忍耐我对别人的同情……我的人情味是一种持久的自我克制。──但是,我离不开孤独,我要说的是康复,返回自我,呼吸自由的、轻松的、令人振奋的空气……我整本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一首盛赞孤独的酒后狂歌,或者,假如人们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话,是一首赞美洁净的歌……多亏不是赞颂纯净的傻瓜──富于色彩感的人会把查拉图斯特拉视为金刚宝石。──对人的厌恶,对庸众的厌恶始终是我最大的危险……你们愿意听听查拉图斯特拉关于厌恶感的论述吗?


① 瓦格纳歌剧《帕西法耳》中的一个角色,代表苦恼之心的儿子,单纯、天真,但是个傻瓜。


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才能摆脱厌恶感?谁使我的眼睛返老还童?我怎么才能飞升高阜,在那里再见不到庸众?


我的厌恶感已经使我新添了羽翼,并且赋予了我预测泉源的能力了吗?真的,我必须飞升到极顶,以再见快活之泉!──


啊,我的兄弟们呀!极顶之上为我喷涌着快活之泉!那里有一个生命,在他身边没有庸众与之同泉共饮!


快活之泉,你几乎是过于猛烈地为我喷涌!因为你想斟满酒杯,所以你一再倾杯。


而我要学会更谦虚地接近你,因为我的心为你何等沸腾:


──我的心,燃烧着我的夏天的心哟!这短暂的、炎热的、郁闷的、欣喜若狂的夏天哟!我这颗盛夏般的心是多么渴望你的清凉!


我的春天般的迟疑的沮丧过去了!我六月的邪恶的雪花飞去了!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夏日和夏日的炎午──


极顶上的夏天,有冷泉和悦心的静谧陪伴。啊,来吧!朋友们!快把你们清澈的目光投向我的快活之泉吧!泉怎能因之而变得混浊呢?它应该以自身的洁净笑脸迎接你们。


用未来之树建筑我们的巢穴,叫雄鹰用它们的喙为我们这些孤独的人衔来食物!


实在说,就不该有可供不洁者分享的食物!他们倒应该去食火,烧掉自己的嘴巴!


实在说,我们这里没有为不洁者准备的住所!把他们的肉体和精神安置在冰窖里,这可称得上是我们的幸福!


我们要像疾风一般掠空而过,与雄鹰为邻,与白云做伴,与太阳为友。疾风就这样地劲吹。


我希望有朝一日像阵清风在他们中间吹过,并且用我的精神窒息他们的精神。这就是我的未来盘算的事情。


其实,对一切低贱者来说,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阵疾风,他告诫自己的敌人和一切吐唾沫的生物:尔等小心了,不要迎风而唾!……


(选自《看哪这人:尼采自述》)


选自《哲人二十讲》,马永翔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预读/校对:Mio、Ms. H、陈涛、zzj、Turquoise、俱言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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