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诗11首(黄灿然 译)
隐士
在他那块林间空地边缘,选择的刀身
没有饶过哪怕一个感情的树墩,
当他在那里踱步
他就像一个犁铧
埋进土里,为了维持整个的
力场,从马脖子
那上了嚼子和
向一侧绷紧的弧度,到牢牢
握在手腕和手肘里的目标——
愈是残忍地拉和推
这件恢复精神的活儿
就愈是深入和静谧。
《隐士》聚焦于早期基督教历史上一种同样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隐士们一般选择遁世和苦行式的自我牺牲,不同于罗南那种带来巨大冲击的做法。(法贝特)
大师
他居住在自己身上
像一只秃鼻乌鸦栖于无屋顶的塔楼里。
为了接近,我必须保持
一种爬上废弃的堡垒的攀登,
不畏缩,不抬起眼睛
去寻找一只从他那隐逸之隅
警惕地守望着的眼睛。
他会谨慎地打开
他那本每次仅止于讲解
一页的书,一点也
不神秘,而只是些我们都必须
铭刻在我们写字板上的古老规则。
每张羊皮纸上突出的粗体字母
其大小和尺寸都安稳牢固,
每句箴言都分隔开。
讲真话。别害怕。
持久、执拗的概念,
如同采石工人的锤子和楔子
得到顽强的服务的证明。
如同你接受泉源的慰藉时
所躺卧的墙头压顶石。
那感觉是多么岌岌可危啊,当我
从墙上无扶栏的梯级下来,
听见目标和探险在我头上
那翅翼的扇拍中展开。
《大师》是通过一种变形的方式记述我与米沃什见面。在罗伯特•哈斯和罗伯特•品斯基陪同下与米沃什在伯克利一家餐馆吃饭,这顿饭变成一个插曲,在这个插曲中斯威尼停下来请教一位住在古老塔楼里的大师……叶芝固然是这个人物的一个构成元素,但是我想象的这个人物——不造作、不神秘、话语清晰、其权威性源自阅历资深而非源自幻象经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与米沃什的见面。(希尼,《踏脚石》)
抄经员
我从未对他们感兴趣。
如果他们是卓绝的,那他们也是任性
而多刺的,如被他们
用来做墨水底色的冬青树。
而如果我从未属于他们,
他们也就绝不能不把我的位置给我。
在修道院缮写室的幽静中
一颗黑珍珠不断在他们体内化脓
如同他们羽毛管里陈年干燥的阻塞。
在赞美的文本的页边空白处
他们乱涂乱抹。
他们不耐烦地吼叫,如果白天昏暗
或太多的白垩造成羊皮纸没质感
或太少造成它油腻腻。
在臀部般积压的文字下
他们集结短视的愤怒。
怨恨种植在他们大写字母
那伸直开来的蕨草叶球上。
我有时在数英里外
惊跳而起,看见在我的缺席中
每个背脊歪斜的草书,并感到他们
一页页针对我来完美他们自己。
让他们记住,这可是对他们那
嫉妒的艺术的不小贡献。
标题指涉《圣经》中一群抄经员,他们被视为法官。暗喻希尼在贝尔法斯特时期的一群文人,他觉得他们在他迁居爱尔兰共和国后,对他作出不合理的不友善反应。(法贝特)
艺术家
我爱想他的愤怒。
他跟岩石过不去的固执,他向
绿苹果索取实质的强求。
他像一只狗对着自己
狂吠的形象狂吠。
还有他对自己把工作当成唯一
有意义的事情来拥抱的厌恶——
那种期待感激或赞赏的
粗俗心态,因为这
意味着偷走他的宝贝。
他因为做他懂得的事情
而维持和加强坚忍的方式。
他的前额像一个掷出的滚木球
飞越苹果背后和山岳背后
那未被画过的空间。
来自写作的边境
严厉和空无围绕那个空间
当汽车停在路上,军队察看
其牌子和号码,当其中一个把脸俯向
你的窗子,你瞥见更多军队
在远处山上,眼睛顺着轻轻托起的枪
注视着,置你于射程之内,
接着一切都是纯粹的审问
直到一支步枪摆了摆而你
以警惕的不在乎加速离去——
有点儿更空虚,有点儿被心里
那颤动耗尽,就像往常一样,
被征服,没错,还有顺从。
于是你继续往前,驶向写作的边境,
那里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三脚架上的枪;
巡警带着开关式麦克风重复
关于你的数据,等待粗声叫喊的
放行;神枪手在阳光中像一只鹰
居高临下盯着你。
突然间你已通过,被传讯但又被释放,
仿佛你从一道瀑布背后冒出来
驶上柏油碎石路面的黑色水流
经过装甲车,摆脱了两边
站岗的士兵,他们树影般流入
又流出光滑的挡风玻璃。
此诗写的是对被审问的意识。首先是在军事检查站,然后是作为作家面对公众评价其作品。(麦克雷)
山楂灯笼
那颗隆冬的山楂果不合时令地燃烧着,
棘刺树果,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
不想再要他们别的什么,只要他们保持
不让那自尊的灯芯熄灭,
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
但是有时候当你的呼吸在寒霜里腾气,
它会显出第欧根尼游荡的形状,
手上提着他的灯笼,寻找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你最终会被他从他举到齐眉高的
细枝上那颗山楂果的背后察看,
而你退缩了,不敢去碰它那黏合的髓和核,
它那扎血的刺,尽管你希望它验证你的清白,
于是它那被啄过的成熟扫视你,然后移开。
山楂对我来说永远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喜欢它作为一种小东西,作为大地的一种小水果或小石头。我也喜欢诗中那句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这是一种看待诗歌功能的真正的中年视域。然而我其实应该说……诗歌的功能是拥有比这更大的火焰,但人们对自己的期待不应多于合适性。他们不应把诗歌的行动——而诗歌的行动在其最高状态的情况下是视域性的行动——与我们生活中的实际性相混淆,因为我们的生活充其量也只适合我们较小的尺寸。在《山楂灯笼》这首诗中,有一种意识,意识到正在接受考验并赢得了继续前进的权利。(希尼,1988年访谈)
雨 棒
——给贝思和兰德
把雨棒倒过来后便可听到
一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音乐。在一枝仙人掌空柄中
倾盆大雨奔泻、汹涌、激扬,
滔滔流溢。你站在那里像一支笛子
被水吹奏,你再次轻晃它
便有渐弱音流过所有音阶
犹如檐槽止淌。就在这时
焕然一新的叶子垂下稀疏的雨滴,
接着青草和雏菊滑落微小的雨点;
接着是闪亮的雨丝般、几乎是呼吸似的空气。
再把雨棒倒过来。接着发生的
不会因为以前曾发生过一次、
两次、十次、一千次而减弱。
谁在乎所有音乐的发生是不是
沙粒或干种子通过一枝仙人掌流泻?
你像一个穿过一滴雨的耳朵
进入天堂的富翁1。再听一遍。
1.进入天堂的富翁,耶稣说过富人进不了天堂,富人进入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雨棒是一根两端封闭、内放沙粒和干种子的空心棒,原为安第斯山脉印第安部落祭祀用,后来亦作儿童玩具。
薄 荷
它看上去像一丛满是尘埃的小荨麻
胡乱地生长在屋子的三角墙边,
就在我们扔垃圾和旧瓶子的地方:
总不见它绿起来,几乎不值一顾。
但是,说实话,它也在我们
生活的后院增添指望和新意,
仿佛某种稚嫩又倔强的东西
闲荡于绿色小巷并渐渐繁茂。
剪刀的窸窣声,星期天早晨的
光,当薄荷被剪和被爱:
我晚近的事情将最先被我遗忘。
但是让所有幸存下来的都自由自在吧。
让薄荷的气味醉人且无力自卫吧
一如放风场里被解放的囚徒。
一如那些被漠视的人,我们对他们翻脸
是因为我们的漠视已经令他们失望。
圣凯文与黑鸟
然后是圣凯文和黑鸟。
这圣人跪着,手臂伸开,在他那
小房间里,但小房间狭窄,所以
一个翻起的手掌是伸到窗外的,僵硬
如横梁,这时一只黑鸟飞临
在里面生蛋,并安心筑巢。
凯文感到那温暖的鸟蛋,那小胸,那藏入的
整洁的头和爪,发觉他自己
被连接到永生的网络里去了,
感动得生起怜悯:现在他必须连续数周
在阳光和雨水中支撑着手,像树枝,
直到小鸟孵出,长满羽毛,然后飞走。
*
而鉴于整件事不管怎样都是想象的,
那就想象自己是凯文吧。哪个才是他?
忘我还是始终在极度痛苦中
从颈脖一直到他发疼的前臂?
他的手指在沉睡吗?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膝关节吗?
或地底那闭眼的空白
慢慢爬上他全身吗?他的头脑保持淡定吗?
孤独并被清晰地反映在爱的深河1里,
努力而不寻求回报,他祈祷,
一个他用整个身体做的祈祷
因为他已忘了自我,忘了鸟儿
以及在河边忘了河的名字。
1.爱的深河,一位基督教圣人的完全奉献的爱。(麦克雷)
一个围绕着这个16世纪爱尔兰格伦达洛河谷圣人的形象发展起来的中世纪传奇故事被转化为一个自我牺牲和自我遗忘的寓言,它同样可以被解读成想象力如何完全被其对象占有的形象。(科科伦)
结尾时,苦行变成某种几乎与抒情式的死亡难以区分的东西。凯文在其自我牺牲中失去身份;他忘记他怜悯的对象,他甚至忘记语言:他忘记爱曾经把他放置在那里现在他又被反映在那里的河流的名字。(文德勒)
很多传说描述了他对大自然的爱。(麦克雷)
在泉源*
你的歌,当你一如往常
闭上眼睛唱它们,就像本地一条
我们过去已知道它每个拐弯处的路——
那条蠓虫遮蔽、高树篱的旁路,你站在那里
凝望和倾听直到一辆汽车
驶来又离去,使你比最初
更孤单。那么,继续唱吧,
亲爱的闭眼者,亲爱的,声音杳远的老手,
独自朝着歌声的源头唱吧,
热忱又隔绝如我们那位
整天在卧室弹钢琴的盲邻居。
她的音符飘向我们,就像井口
吊起的水从水桶撒落,
而我们接着便在那里倾听,屏息、局促。
*
那个生来就盲、声音甜美、内向的音乐家
就像沉重泥土里的银矿脉。
在白天的光里闪耀的夜间水。
但正好也是我们的邻居:露丝基南。
她触摸我们的脸颊。她让我们触摸她的布莱叶盲字,
在像书的书里墙纸样板1扑面而来。
她的手在活动,她的眼睛充满
开放的黑暗和水盈盈的光亮。
她通过我们的声音认识我们。她会说她看见
无论什么人或什么事物。跟她在一起
既亲密又有帮助,如同一种治疗,
痊愈了而你并未发觉。当我读一首诗,
里边提到基南的井,她说:
现在我能看见井底的天空。
1.翻看厚厚的盲文书看上去像翻看墙纸样板册。
《在泉源》一诗中的露丝基南,连同诗人闭上眼睛唱的妻子,一起被赞美。(文德勒)
在班纳赫*
接着突然间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上门裁缝,他是我的前身:
伏在桌子前,双腿交叉,撕开
一件他必须重新裁剪或重新缝纫的衣服,
他双唇紧闭,牙齿间咬着一条线,
永远隐藏自己的意图,也不给别人意见,
他的眼睑稳如有皱纹的角或熨斗。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既流动又安坐;
被请进厨房,请进那些经他碰触
他就有能力使它们又变回布料的衣服——
突然间他出现在我面前,
未敞开、未掺假、未被照亮。
*
工作时他就更有力量,在我的监视之下
不自在,尽管多年来已练
神秘莫测的本领,当他往针里穿线,
或配搭贴条、衬里、褶边和缝口。
他把针拿在刚好偏离中心处,眯起眼,
把线舔了又舔,然后一下穿过去,
接着不慌不忙把两端线尾拉平,
用力拽两下。接着又继续缝合。
他可曾质疑过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或他可会质疑?或在乎他的头躺在哪里?
我的班纳赫佛祖,道
因你在其中而更开阔。
希尼在这里把裁缝视为自己的楷模,既认真、神秘莫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又纯粹是一个匠人,并不追究自己从事的工作的意义,但这本身即包含深刻的禅意。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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