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清平:孤立的美景(随笔两篇)
孤立的美景
——《穿过漆黑·穿过钢铁》附录书评
了解一位诗人的世俗人生无益于我们享受其诗歌,因为对比的恶习将使我们有限的感知力大打折扣,从而慢待诗歌本身所呈示的美。“诗如其人”令人悲悯,“诗歌即人生”几乎是对诗歌的无情鄙视。遗憾的是,对某位诗人的了解和对万物的了解一样,很多时候并非出自我们的本意。但我们应该庆幸,在少数不由自主的既成事实边上,我们尚有选择缄默的自由。当我们面对一种美景,比如诗歌的美景,我们尚能克制某些饶舌的冲动。那么,我们在欣赏、谈论诗人黑沨的作品时,或许可以信任博尔赫斯发明的“多事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不无狡猾的二分法——“另一个人”当然包括了另一个黑沨。基于上述理由,这篇短文将对她的人生佯作无知。
1986或1987年,我在一本油印诗刊上第一次读到黑沨的几首诗,印象深刻的一首名叫《某夜铁铃关》。铁铃关是苏州郊区一个著名的地点,对当时的我来说,也是一个可供遐想的地点,因为我从未到过那里,而闻其名却已长达十几年,最重要的,是这个包含三个汉字的地名本身具有某种横亘时间的散漫诱惑。诗中的某些诗句部分地印证了我的遐想:
铁铃关有百年前鹧鸪的影子
啼我的陈泪
作孤灯
这些显然包含了回忆和神游的诗句,有一种专横的抒情魅力,正好对应我对铁铃关历史和现状的一无所知(同样也对应了当时我对诗人黑沨的一无所知)。神游的诗句,感怀自伤的诗句,那时我已经读过不少,但在几行诗中如此迷离地将两者糅合一处,对我来说的确不无新奇。我想,这位诗人高人一筹,把不少成名诗人都比下去了。不过在黑沨1980年代写作的诗歌中,这一首虽然令我印象深刻,却还不是我认为十分出色的。真正令当时的我吃惊并钦佩的,是以下这些篇章:《那夜》、《有乌鸦和麦田的风景》(可能出于世俗的、私人的原因,诗人并未将此诗收入这本诗集)、《〈W的悲剧〉最后画面的联想》、《古莲之死》。这份小目录,是我诗歌记忆中十分牢固的部分。至今我仍能清楚地记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读到它们的感受。第一首,旁若无人的情诗,其一气贯通的强烈语调和妙喻偶得的抒情幻觉构成了难以抗拒的专制的风情,或许正是它开创了黑沨诗歌风格中的一种:向死而生的坚定的迷醉。第二首,魅惑的挽留。死亡的台阶蓦然出现在黄昏的低沉色调中,某些异样的美景攀缘而上,直达喃喃自语的绝望的享乐。此诗虽是情诗,却已闪现了命运的严肃身影。第三首,人生舞台角色的悲怆美化。诗题中的日本电影当年曾给许多中国人留下深刻印象,但黑沨的“观后感”将自我角色投身其中,把爱情的绝望当做美化悲剧角色的起点,在美的意义上逆转了“人生如戏”的悲观结论。然后,对于这份小目录上的最后一首,《古莲之死》,我愿代表二十年前的我,表达加倍的赞赏。二十年前的中国诗歌虽已不乏优秀之作,但在一首短诗中能够情思贯通地综合多种感受的作品,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似乎十无其一。也许我可以稍稍夸张地说,这是一首绝对惊艳的诗,它在那个草创的热情年代十分罕见地将我性、人性、时代性,批判、嘲讽、情欲,一并纳入某种冷燃的大胆情怀,此情怀之丰富绚丽,在我看来已接近那个时代的读者所能看到的最动人的诗歌美景。至于此诗运用语汇的泼辣和不羁,我想已不值一提。
但是,我不得不说,二十年前我对黑沨诗歌的阅读是十分有限的。二十年前,她还写出了比上述诸篇更为优异的诗,其中至少有一首,我直到几天前才刚刚读到。我愿将这首诗全文抄录于此,以表示我个人对它的敬意:
损失
矿泉水,安眠药,落月也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风很大,他们在电话亭不停地拨号
——我还目睹了别的,譬如,酒,在中国
又通常是药;你肯定是我的药。
香水名片是虚拟的人是虚拟的,城市:道具。
譬如畅销书、口香糖,譬如三毛。
像祥林嫂不止在鲁镇的妇道人中抹着泪说
“苦啊......”她还说虚无。
戈多肯定虚无他们边说边抱紧乡间一条路
一棵树。
黄昏。
他们站着不动。现在:不停拨号。
再譬如,这本摄影挂历上狗类幸福发光
我通常在繁华地带遇见它们
如果说有时也在水一方
更十足是有闲阶级的好姿态了——
我这样不出声地端详越来越满的酒杯
我在祈望
我越来越红的发带要导致一场真正的火灾
火光迟迟不来,这是今晚无可挽回的损失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深圳的秋天
却这样来了。
我摔开今晚所有的杯子
祈求满天的落叶将我覆盖——
1987年11月20日 深圳
这首诗的饱满、从容令我在二十年后再次感到吃惊。我一直认为黑沨是一位性情诗人,她的诗歌虽不乏佳作,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剑走偏锋,并不具备主动均衡的诗歌全局观,即使是像《古莲之死》那样容纳了多种感受元素的作品,在语调、节奏和意象诸方面,也颇多即兴,略无精到的节制。但《损失》一诗成熟的形式感,节奏、语词、情感(包括对自我的和对时代的)等各个诗歌要素的全面均衡和克制,呈现出只有真正具有远大诗歌抱负,并且拥有丰富写作经验的职业诗人才可能具备的一流的诗歌综合素养。这首诗让我感到,尽管多年来我一直欣赏黑沨的诗歌,但我还是低估了她的诗歌潜力。我不清楚她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她愿意,她完全能够站到中国诗歌的最前列。
据我所知,黑沨的诗歌写作连续性不强。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或许是她迄今为止最完整的一个写作阶段,她的名篇和大部分重要作品(这两者之间永远不可能划等号)都出自那个时期。从这部诗集收录的作品看,在1990年代初和2007年之间,黑沨的诗歌写作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停顿。我猜想她自己可能更看重1990年代的作品——对她来说,那些作品更贴近她的个人情感,写得更为恣肆、透彻、过瘾。相比之下,1980年代的作品除个别篇章外,大部分颇受唯美倾向的制约;2007年的作品则似乎因为打上了更多时代和个人的隐秘烙印,而显出某种欲言又止的策略性拘谨。制约和拘谨,我猜想都有悖于黑沨天马行空的天性。然而从另一方面考虑,我如此猜想也许是错误的:很少有诗人愿意让旧作而不是近作占据个人成就的中心地位,事实上对许多诗人(我也在其中)来说,旧作的一再被提及几乎等同于对诗歌活力最严厉的批评或最无知的误读。我无法确定黑沨是否也在其列。但我幸好能够确定,在当代中国诗人中,她的诗歌才华、诗歌立场、诗歌状态、诗歌骄傲之间颃颉变化所造就的诗歌事实,乃是令人迷惑而又魅力十足的独特景象。
夏多勃里昂说:“所有的装饰都过时了,只有美这种严肃的装饰留下来。”这个夸饰的说辞在很多方面站不住脚,惟独与某些孤立的美景十分契合。我用它来结束这篇菲薄的短文,是因为我看到,黑沨的诗歌正是这个时代少数孤立美景中甚为隐蔽动人的一种。
2009年8月9日
《穿过漆黑·穿过钢铁》,黑沨所著诗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前进或后退
——解构一种
大多数情况下,诗歌是积聚的,随着第一行诗的到来,后续的诗句不断积聚起力量,为一个、数个或清晰或模糊的情感团、诗意团吐丝织网,造就一个茧子。但也有一些诗歌路子相反,开头一行或数行诗后,诗句开始了消解的行程。《通用的悼词》大致就是这样一首诗。从语言节奏、叙述方式看,这是一首较为常见的单节奏排比诗,由8个“悼念”的排比(类比)构成,从第一行诗开始,“悼念”很清晰地成为该诗的核心情感团。但从第四行、第三个“悼念”开始,表面继续递进的排比,实际上开始了核心情感的弱化过程。我们来看前三行诗:
悼念你们,被屠杀的动物和将要被屠杀的动物,今天的寂静是屠杀前的寂静,充满杀机
悼念你们,处以极刑的人、坐牢的人和病死在监狱里的人,国家机器吐出的碎屑,为了秩序,
你们的生命已经献出,可是仍将献出
“屠杀前的寂静,充满杀机”,“国家机器吐出的碎屑”,“你们的生命已经献出,可是仍将献出”,这些语汇中所包含的愤怒和谴责的道德情感十分强烈,诗句语势凌厉。但从第三个“悼念”开始,排比的意象渐渐发散,核心情感因观照区域的扩大而一点点减弱,语势也越来越和缓,到最后一个“悼念”:
悼念你们,因人类的存在提前离去的事物,你们美好,可是你们提前离去:
不是被生活的过程消耗,就是被迫离开,如同畏惧
我们能感觉到的几乎已是一种广大而普泛的伤逝,而略无最初的愤怒和谴责了。
很多时候,我们写作一首诗,就是完成一次心理学意义上的净化治疗,那些情绪敏感的诗人尤其如此。净化的方式因人而异,有的诗人行宣泄,有的诗人则行消解,我个人的体会是,两种方式所达到的净化效果并无明显的差别,但就一首诗的成败高下而言,消解的方式似更方便于诗意的养成和诗艺的出彩。刘诚的这首诗,虽然行以消解之法,但其核心诗意并未因情感强度的次第减弱而受损,实际上“通用的悼词”这个主题正是到了最后两行才得以完成。诗人的情感强度虽一再后退,但其诗意强度却在不断前进,他的脚跟最后落地处,正是他的目的地。
2010年1月11日
附:
通用的悼词
刘诚
悼念你们,被屠杀的动物和将要被屠杀的动物,今天的寂静是屠杀前的寂静,充满杀机
悼念你们,处以极刑的人、坐牢的人和病死在监狱里的人,国家机器吐出的碎屑,为了秩序,
你们的生命已经献出,可是仍将献出
悼念你们,误入路面的蚯蚓,你们由十世修成,为一次报恩而来,在公路上
留下大约两厘米长度的痕迹;而成群的鼠类和蛇类的尸体,被一些人抛上
马路,再被南来北往的车轮碾碎、碎成粉尘,随风飘逝
悼念你们:疫区被扑灭深埋的动物,愿你们的灵魂在某个地方得到安顿
悼念你们,被砍伐的树木、即将被砍伐的树木及其子孙,你们众多而且美丽,
遍布每一块大陆,可是除了年轮的秘密记录,没有历史
悼念你们,天下恶行和善行,神的语言,诗歌只是你们的某种形态
悼念你们,所有美好的事物和善的事物,从北美州到南美洲,从大洋洲星罗
棋布的群岛,到非州的丛林,从北半球积雪皑皑的冰峰,到南极洲隆起的
冰帽,从大陆的高山和丛林,到阴冷、深邃、充满巨大张力的海洋内部,
你们一刻不停地消失;我们的罪,经由文化的辩护得到宽恕
悼念你们,因人类的存在提前离去的事物,你们美好,可是你们提前离去:
不是被生活的过程消耗,就是被迫离开,如同畏惧
选自《远望此地》,清平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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