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北北求职二三事
世界上能够识读手语的人还是少数,因此聋人的表达机会很少。守语者公众号将开辟专栏,开放给所有愿意说说自己身边事的聋人朋友,以手语、书面语或任何形式来表达,欢迎来稿。
有读者给我们反馈说,希望我们能多分享一些聋人求职的故事。我从本科到硕士这些年,也经历过不少实习、全职工作的求职。大部分在美国,也有一些在中国。今天我和大家来分享一下我这些年来找工作的心路历程。
在这篇文章里,我将公司名字隐去。一来求职经历小异而大同,二来为保护隐私。
美国大学生实习、工作,有校内打工和校外工作两种。校内打工往往是很多人开始在美国工作的起点。从食堂里刷盘子,咖啡店里煮咖啡,到做教学助理、研究助理……等等都是宝贵的经验。我在上一篇文章里分享了自己在校内做教学助理的经历(可点开超链接阅读《聋人北北与她的听人朋友米亚》)。在这份工作中,我的手语翻译由学校提供。
大学二年级,我开始申请校外实习。在美国求职,很多面试的机会都来自招聘会(career fair)。这种招聘会,几乎每个学校都会有。有些大型活动、会议等也会有。各大公司的招聘官们来到这里齐聚一堂,摆起地摊。求职者们各个穿的正经笔挺,带着自己的简历和满腹准备好的说辞,排着长队等待着和招聘官们说上几分钟的话。运气好的,招聘官会微笑着收下你的简历,然后过上一两天,你的邮箱里就会出现一份热气腾腾的面试邀请。获得面试邀请之后,大部分公司面试流程都是首先电话面试,然后现场面试,再最终决定是否录用。
我的绝大多数面试邀请,也都是来自于这样的招聘会。
首先说说A公司。参加完招聘会没几天,就收到了A公司的邮件。题目是“Hello from XXXX公司”。
第一关是电话面试。公司给我的邮件里这样写“那个在招聘会上遇见你的员工告诉我们你的特殊情况。我们愿意提供合理便利和无障碍。考虑到电话面试可能为沟通带来不便,我们邀请你来公司在你所在城市的分部进行面试。我们会为你安排手语翻译。”
听说A公司的流程一直都是首先电话面试,通过了之后再邀请进入现场面试。因为现场面试成本相对昂贵,有些公司甚至会支付交通费用,所以大部分公司都会用电话面试筛选出有希望的求职者,再发出现场面试的邀请。为了能无障碍地进行面试,他们直接跳过了电话面试。我因此对A公司好感大增。后来也如我所料,面试过程非常舒心和顺利。
B公司没有本地的办公室,但也有一颗愿意给聋人提供无障碍的心。他们把电话面试改成了视频面试,邀请了一位手语翻译坐在面试官边上。面试官说话的时候,镜头对准手语翻译。就这样,我也顺利地完成了B公司的电话面试,收到了现场面试的邀请。由于整个视频面试过程非常愉快,B公司还很贴心地给我的现场面试指定了同一个手语翻译。这是一段我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温暖的经历。
也有一些公司,来参加招聘会的时候非常走心,不仅仅带了招聘官,也带了面试官。首先是招聘官去和排队的学生们聊天、筛查简历。如果招聘官们遇见非常合适的求职者,会询问我们,“你是否有20分钟左右的时间,来一场现场面试(on-campus interview)?”如果学生愿意,就会在约好的时间被带到一个后台的小棚子或者小屋子里与面试官会面,进行现场面试。这个小屋子被我们调侃地称为“小黑屋”。
大学对这类招聘会往往都非常重视,毕竟这是学生求职的重要途径之一,所以总是确保我会有手语翻译全程陪同。对于这样的突击面试,我当然是欣然应战。毕竟有现成的手语翻译。这些突击面试的优点是,我和公司都不用再专门找手语翻译;缺点是,往往我、翻译员、面试官,都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整个事件就好像游戏里突然触发的随机战斗。对于很多面试官来说,这可能都是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面对面接触聋人和手语翻译员。我曾经在面试官脸上看见过各种各样、多姿多彩的表情:有惊喜的、好奇的、迷茫的,也有尴尬的、害怕的、甚至排斥的……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往往有强烈的反应。这些反应,也是这个人间真实的一部分。
对于那些第一次面对面接触手语翻译和聋人的人,我会不断告诉自己,要理解、要宽容,我们对于他们,是未知的、是前所未至的海域。我的惯用开场白是,“您好,我是求职者北北,目前在X大学Y专业读二年级,希望能够申请Z职位。如您所见,我身边有两位手语翻译;我是一名聋人。”这时候,有些面试官会非常镇静,直接开始面试;有些面试官会显得很慌乱,看着我和翻译,不知该和谁对话;有些面试官甚至会问一些不太合时宜的问题,比如,哦这样,翻译员是由谁来付钱的呀?这些时候,我会礼貌地提醒面试官,“我是一名求职者,这场会面的唯一目的是了解我、并决定我是否适合该公司与该职位”,并递上我的简历。
露丝·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大法官是我的偶像之一。她在为女性平权的道路上勇敢而坚定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引以为人生的座右铭:“Well, never in anger, as my mother told me. That would have been self-defeating. Always as an opportunity to teach.” (我的母亲教导我,生气与厌烦的反应不会提升你的说服力。愤怒只会打败你。永远要把这些时刻当作施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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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来源于百度图片
细细回想起求职道路上我所经历的每一场面试,有些经历是愉快的,有些经历不那么的愉快。然而对于那些不了解聋人和手语翻译的面试官们,我可以坦诚地对自己说:我有做到真诚地、心平气和地、尊重地、平等地,把这些面试当作施教的机会,让他们了解聋人、了解手语翻译、了解我们。每一次当我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暗暗期待两件事:1.希望我能拿到聘书;2.希望面试官会因为“我”,而对“我们”多了解一点点。
当然,在这条努力为自己发声、也证明自己的道路上,也有很多挫败的时刻。我曾经在招聘会上被拉进C公司的“小黑屋”进行现场面试。由于是在招聘会上的突击面试,我当时有学校提供的手语翻译。面试之后,我收到了C公司的邮件,大意是“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第一轮面试。我们邀请你进入第二轮电话面试。”我回复,“感谢您提供的机会。我是一名聋人,美国手语是我的主要沟通语言。请问贵公司是否可以提供合理的无障碍?”结果此邮件一经发出,渺无音讯。我后来又发了一封邮件提醒招聘官,仍然石沉大海。
事情的结果像个滑稽的喜剧:在第二年的招聘会上,我在洗手间里遇到了那位招聘官。她首先是假装不认识我,然而我没管那么多,直接冲上去跟她说,“你好,我是去年的求职者。”她无比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回去查查邮件,一定给你安排第二轮面试。”后来,我再次收到了他们的面试邀请。不过,这样的公司,我自然是不会再考虑了。
D公司在国内。我的小学同学在D公司工作,跟我说可能会有适合我的岗位,于是将我的简历推荐给了他们的人事部经理。经理看到我在美国留学,也有不少实习的经历,欣喜地说,这人英语应该不错,专业技能也过硬,可以和海外客户直接沟通。我的小学同学说,是的,英语不错,不过打电话不太方便。经理问及缘由,同学只得将我是聋人这一事实坦诚相告。经理当即退回我的简历,表示不予考虑。
和E公司的面试是一段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释怀的经历。使用过手语翻译的人想必都知道,听人说话,翻译打手语,这中间都是有时间的。翻译首先要听,然后翻译成手语,再打给聋人看,中间会有一点间隔。面试官看不懂手语,有时候会非常不适应这个间隔的时间。那天在E公司的会议室里, 每一次在翻译花时间给我解释面试官的问题时,面试官都以为我没有听懂或者不会做这道题,于是一直补充、一直解释。翻译多次重复“please hold”(请等一等),可是面试官置若罔闻,不停地打断我和翻译。E公司是我那时十分向往的公司,因此本身我心里就很紧张,这样一来,心态彻底崩了。我勉勉强强地做完了题(其实面试官已经差不多把答案都告诉我了),礼貌地和面试官与翻译道别,然后冲进洗手间里,难过地哭了。
自那以后,我每一次有重要会议、演讲、或者面试,都会首先郑重地声明,“我是一名聋人;我有手语翻译。翻译会给我们提供合理的无障碍。但是也请理解,这是两门语言之间的转换,所以请多一点耐心,也多一点对我们的信任。”
无论聋听、中美,求职的道路都是荆棘遍布、充满压力与竞争的。我在这里分享我的故事,也欢迎你们分享你们的故事。对于那些即将迈入职场的读者们,我在这里,给予最真挚的祝福。
感谢您的阅读。
作者简介
我叫北北,是一名骄傲的聋人和手语者~聋人平权是我的人生理想(认真脸)。名字叫北北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权游。里面有一句话“The North Remembers.”(北境永不遗忘)希望以此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家里养了一条鱼。每天最大的乐趣是捧着一杯咖啡看他游来游去。
迥异的求职环境很大程度会让不同国度的读者感到遥远,小编另翎在回顾求职中的无奈和无力感的同时也在想象,再去面对的话可以抱有怎样的新心态站在怎样的新角度?
顽真在编审文章的过程中,对于北北回应面试官“我是一名求职者,这场会面的唯一目的是了解我、并决定我是否适合该公司与该职位”的这句话,和北北有如下交流:
顽真
一个有态度的听人
我觉得这里很奇妙的是,北北把焦点拉回到面试本身,而没有直接回应对方问的翻译服务费用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不需要担心(也可能在美国是真的不需要担心),我觉得这个做法需要很清醒的脑袋,也好奇是否会让人觉得无理(或没礼貌?)这里引出另外一个话题是“当听人问聋人说翻译费用谁支付的时候”要怎么回应比较好?这个在这篇有点离题,可是好像常常会碰到。
北北
一个有态度的聋人
不是不需要担心,而是我觉得面试这样的场合里应该保持专业。而且我也希望面试官可以意识到,我首先是人,是求职者,其次才是聋人。解释的太多只会让他觉得我和他很不一样。
关于如何解释,我会首先从法律角度出发,比如ADA(美国残疾人法案)有相关规定,等等。如果时间充裕,我也会解释提供无障碍的好处和必要性,比如无障碍有益于每一个人(accessibility benefits everyone)。
顽真
一个有态度的听人
我觉得这个和大法官说的“施教的机会”彼此呼应,就是在说“到底谁有义务负责教”。还是其实只是需要知道有那个责任在,在不同时刻交由不同的人承担?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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