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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江南弃儿 寻找被人遗忘的饥饿|《江南弃儿》采写手记

2016-08-15 罗婷 新京报传媒研究

text | 罗婷

via | 新京报传媒研究(id:xjbcmjy)


悲剧发生了五万次


7月中旬,大水冲击武汉三镇。

 

我被派到湖北做武汉洪灾的稿子,又跟同事做了两场视频直播。交了稿,躺在宾馆的床上,想着下一步是不是该回京。

 

突然在朋友圈看到一个链接,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些纪录片项目,只言片语说起一个故事:上世纪50到70年代,江南地区曾出现大量弃婴、如今孩子回来寻亲。

 

今年5月3日,江苏南京寻亲会,一位90多岁的宜兴老人在寻找1959年左右送走的儿子。丁焕新 摄


这对应的背景,有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计划生育。我看过《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对大饥荒有一鳞半爪的了解,知道饿死过人,但不知道富庶的江南地区也曾饿死人,更不知道还有五万弃婴。

 

入职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在写人物报道,我深知,没有什么比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欢更动人的了。

 

五万人被遗弃,那是悲剧发生了五万次。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0317198wk7&width=500&height=375&auto=0新京报动新闻制作的3D:三年饥荒被遗弃 “江南弃儿”寻亲难


“江南弃儿”这个群体,他们在那场灾难中遭受了巨大的、不成比例的创伤,完全可以成为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把大饥荒年代的故事表现出来的钥匙。

 

于是马上报了题,领导也立刻通过了。

 

 人生如寄


采访过程耗时七天,辗转三省,采访其实比较顺利,突破没有什么难题。

 

我先找到网上一些零碎的报道,了解到宜兴有个寻亲志愿者叫吕顺芳,创办了“吕大姐寻亲网”,帮三百多对亲人团聚。我找到她,第一天什么也没干,在她家里看了一天的寻亲资料。


 

江苏宜兴,吕大姐寻亲网站的创始人吕顺芳。


满满四大筐,是每个弃儿从北方寄过来的个人简介,有照片、出生年月、抱养时的特征等等。

 

有张纸上写:“我出生在南方农村,家住湖边,童年时常在芦苇丛中玩耍。1959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太饿了,母亲让患有肺结核的父亲起床剥老鼠肉吃,唤数声不答应,去看时父亲已病故在床。后母亲改嫁,我被送回奶奶家。奶奶夜里把我带上一艘轮船,送到上海抛弃。”

 

我的心像是被手捏了一下,觉得吸不上气来。

 

在吕顺芳的陪伴下,我走访了宜兴的高塍镇、官林镇等地,发现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家庭弃婴。要坐下来,一个个不礼貌地打破沙锅问到底,才知道原来坐在门口发呆的老妪都有着深藏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都来自饥荒年代。

 

然而,仅仅了解饥荒与弃婴过程是不够的。我请教了无锡市福利院退休的工作人员余浩,幸好,他那里保存了福利院三年困难时期的所有资料。弃婴如何被送到福利院,如何被运到北方,死亡情况如何。

 

在那里,我找到了答案。

 

循着吕顺芳的线索,我又先后去了陕西潼关、河南洛阳,拜访那些寻亲多年的弃儿们。也就是后来稿子里出现的李万成、王金虎等人。

 

53岁的王金虎,按着自己耳朵上的伤痕。那是送走他时父母留下的。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


尽管已隔了半个世纪,但我还是希望能还原采访对象当时的体验与处境。

 

在无锡,我重走了当年的通运路,高大的梧桐苍翠蓊郁。码头、火车站、汽车站,当年的孩子就是在这条路上被父母抛弃,送到福利院。

 

从无锡到潼关,我没有买高铁票,而选择了卧铺,想体验当年孩子们是如何沿着这条路被送到北方的。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坐在火车走廊里,看着玻璃窗外,远处村落有几点灯火,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说“人生如寄”。

 

随着采访的深入,一组“江南弃儿”的群像渐渐出现在我眼前。


 “寻亲时,你有过绝望的时刻吗?”


如果说采访有什么难度,大概不在于怎么写那段敏感的历史,而在于怎么进入人心。

 

弃儿里面年轻的,也都奔六十了,父母们八十多了,经历过死亡,他们身上埋藏的东西里有隐痛和恐惧。不愿被人触碰。

 

第一次问李万成,寻亲时,你有过绝望的时刻吗,他说没有。第二次,还说没有。采访结束时,我迂回着问了第三次,他眼泪冲上来,点了点头,“太多了”。


 
李万成手里举着自己的寻亲资料。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


见王金虎前,我看了这些年他的所有采访,一点发现让我极心酸:他在描述自己寻亲的某些段落时,不同的采访,能整段整段、连语气带动作说得纹丝不差——漫长岁月里,他跟多少人说过多少遍。

 

有人会困惑,这些人在北方过了一辈子,并非不幸福,是什么让他们一定要倔强地年年南下?某种程度上,很多人不解,他们对一个甚至不知道在哪里的故乡的感情从何而来。

 

“罗记者,”李万成说,“有时候我看电影,看得落泪,别人就问我,别人的悲欢离合你为什么要哭啊。我看得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非常难受。看到非洲人没有饭吃,有的人抛尸野外,有的人几千里回不了家,我们也同样的感觉。”

 

我比他小了40岁,他一直叫我“小罗”。那句生硬而突兀的“罗记者”,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人内心希望他人理解的渴望强烈到何种程度,才会陡然将称呼换成了尊称。

 

所以更觉得写这段历史是有必要的了。经过岁月变迁、文化更迭或人为重构,有的历史已经完全失去本来面目。但有这么多线索,还可供考证,这是我们这些活在历史下游的后辈们无可推卸的责任。

 
无锡孤儿院1960年的收容与领养登记簿。这一年弃儿达到高潮,登记簿比往年都厚。新京报记者罗婷 摄


就像作家杨照所说,记忆是公民权利的一部分,一个社会的公民拥有多大的自我记忆权利,也就决定了他们共组的社会,能够给予成员多少、多宽广的自由。

 

也许有一部分故事,我们现在仍无法讲述。但总有一天,它会被后来人说出来。

 

一个甜瓜


说实话,报这个题时,我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地通过。报道发出来,我也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人觉得好。截止到写这篇记者手记,“剥洋葱people”(id:boyangcongpeople)上的阅读已经八万多了。

 

在我理解,新闻业,特别是都市报,有自己的特点,追逐时效和热点。作为报社深度报道部核心组的记者,我的工作是拿料,写硬新闻、写调查性报道、解释性报道。

 

所以我更感谢报社的宽容。让我花这么长的时间,去做一个看起来既不是热点,也没有由头的新闻。

 

罗婷采写的报道《江南弃儿寻亲路》


后来部门开会讨论,稿子还是存在些问题,比如很多历史背景没有呈现,比如感情过分外露,一些地方应该再收一收。但遗憾的是,没有再写一次的机会了。

 

一个月过去,我已逐渐忘记了很多采访的细节。但还记得离开潼关那天,大日头晒着,一个采访对象骑了十几里地的单车,驮了一个纸箱子赶到车站来送我。撕开一看,是大塑料袋,红绳子系着口,装着十几个刚从地里摘的甜瓜。

 

胖墩墩的甜瓜,被太阳晒得烫手,打开时甜香四溢。我推说坐车拿不了,只留下一个,权作纪念。

 

我最终没有吃掉它。但好多时候,采访对象给的一点回馈,都会让人把心里的褶皱熨一熨,觉得,好吧,这份工作还是值得珍重的。

 

点击阅读:江南弃儿

                 江南弃儿前传:饥饿击碎的家庭



罗婷 新京报深度报道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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