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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丨潘公凯:血墨春秋——寻找林昭的灵魂

2017-08-28 潘公凯 新三届

林昭


中国南京


        在丢掉最后一份稳定工作的那个下午,胡杰漫无目的地骑车穿行在南京的雾与车流中,突如其来的神秘解职令他陷入了沉思。那是个闷热的下午,乌云预示着滂沱大雨的即将降临,但胡杰不停地蹬踩,思维也随之飞转,每次都落在同一个问题上:当局难道发现了他对那个逝去女子的着迷吗?


        胡杰削瘦而英俊,肩膀宽阔,双目炯炯有神,看上去比他41岁的年纪要小。他在中国空军中服役了很长时间,曾经是一名战斗机机修师,之后当过军官,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些许军人的影子。但他同时也有一种不落俗套的波希米亚气质,方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暗示了他退役后的生活:搬进了一个艺术区并开始拍摄纪录片。


        在此之后,他到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找了个摄影师的工作。但他同时仍在继续为自己的纪录片而努力,他知道,他的那些片子是不会通过官方审查的,他也在发掘通常被新华社习惯性忽略的主题——乡村的贫穷、煤矿工人的困苦生活、农村女性的生活现状。


        先前,就算上头知道胡杰在做什么片子,他们似乎也不会太在意。然而接下来,在1999年的夏天,上司突然不加解释地将他解职。他边骑车回家边思考着,是否是最近在做的那部片子令他丢掉了饭碗──与他曾经制作过的任何片子相比,对中国历史的某个遗忘的角落的探究,是否会令共产党政府将更加警惕?


        在此前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尝试去了解关于林昭的故事,她是一个生于南京附近,并在50年代进入北大的无名诗人。一个朋友告诉他,在学校里,林昭是唯一一个在反右运动中拒写思想汇报的学生──其时毛泽东为了铲除对共产党不满的人,于1957年发动了反右运动。她的不合作换来了牢狱之灾,在36岁那年,她被执行枪决。然而她留下了一些秘密的遗产:在狱中,她坚持写作,以血为墨。


        胡杰震惊了,他从未听说过像林昭这样的故事,亦从未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中国。他开始研究林昭,并很快沉迷其中。这就像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一直在等待被解开的谜题一样。她为何被处决?她做过些什么?她在狱中的作品下落如何?不久,胡杰便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这个逝去的女子,工作时亦然,吃饭时亦然,即使当他躺在床上意图入眠时,也无法将她排出脑海。


        胡杰怀疑是GA部的介入让他丢掉了工作,如果警方介入,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甚至是拘捕或监禁。这个念头令他不安且愤怒。在他成长过程中,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令此事看起来是那么的荒谬可笑。他无非只是想制作一部纪录片,纪录那些历史往事,这却令他在今天丢掉了饭碗,还要担心被抓去坐牢。


        他知道,放弃对林昭的研究,便可万事太平。然而,他的想法没有动摇,他要发掘林昭事件的真相并且为后人纪录下来。“我一直思考着关于她的故事,而这段历史很可能会永远被遗忘”,胡杰回忆道。当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灰色往事


        从胡杰的背景看,很难看出他能够坚持做完林昭这个片子,更别说接下来整整5年全身心的投入。他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历史学、新闻学甚至电影制作的教育。如同大多数同龄人,由于受到毛泽东最后也是最具毁灭性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的干扰,他的学生时代一塌糊涂。


        当时,胡杰能从中国当代史了解到的东西不多,仅限于党在教科书和国家媒体上大力宣传的“美化版”。那些是对历史的清洗,是精心编造的小说,目的是为了维持党的统治。但随着毛泽东在1976年去世,共产党对历史领域的控制减弱了。在1980年代,自由思潮席卷全国,那些曾经划入禁区的文学、电影、音乐等,突然间都死而复生。在1989年过后,共产党重新将它们取缔(译者注:应该是指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反精神污染运动)。但这一次,它再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主宰流行思潮了。太多事情发生,太多事物改变,太多人拒绝忘却。


        在胡杰接触到林昭的故事之前,他尚未对自己祖国的当代史有太多的想法。但他明白自己学到的历史是不完整的,里面有太多的断层和空白,有太多未知的真相,有太多被刻意抹去的名字。这些,足以让他感到好奇。

 

大彻大悟


        一开始,他的研究进展得很快。几乎每周他都能找到林昭的一位熟人。慢慢地,她的人生轮廓开始浮现出来。


        林昭出生于1932年,国共内战期间,她是水城苏州名门望族人家的长女。年少时,她便离家投奔一所共产党设立的新闻学校。3个月之后,在1949年的10月,共产党宣布革命取得胜利。


        在1950年的夏天,林昭跟随共产党的工作组奔赴农村开展土改工作,当时有成千上万的工作组,专门负责将地主的土地重新分配给佃农。这场暴力土改运动,造成了200万人死亡。但当时她并未对共产党的做法产生任何质疑,在胡杰发现的信件中,林昭讲述道她负责监督处决一位地主,并为此感到光荣,甚至在她命令另一个地主跳到一缸冰水里头,并听着他尖声哀嚎的时候,她感到了“残忍的快乐”。信中,林昭把毛泽东描述为“我心中的红星”。


        胡杰并不觉得林昭这种诚笃效忠有异,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为何这样一个狂热的信徒会在十年后锒铛入狱并面临被处决。不管是什么造成她和共产党的相行渐远,这一定发生在她的北大就学期间(译者注:1958年6月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并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林昭也从北京大学到了中国人民大学)。于是,胡杰开始寻找林昭在北京的老同学。


        林昭在学校很引人注目,她穿着时尚,行为也颇有些大胆。她喜欢喝酒跳舞,在与人吵架的时候,亦从不像中国传统观念的女性那样子好说话。


        在调查初期,胡杰联系上了曾经追求过她的人之一:张元勋。在学生时代,张元勋和她一同是学校文学刊物的编辑,如今他是一名中国文学学者,一位白发苍苍但活力十足的老人。


        在1957年,张元勋身处“百花齐放”的运动的核心,这是一场原本受到毛泽东鼓励的让民众广开言路的运动。但随着批判声浪开始威胁共产党的威权时,毛泽东改变了主意,发动了反右运动,惩罚那些敢言者。张元勋作为其中一员,在压力之下认罪了。


        但林昭拒绝与张等人划清界线,也不承认做错任何事,共产党最终判决她3年劳动教养。在全国范围内,超过50万人被送到劳改营或流放到农村受折磨。张元勋被送到北京南部的一个劳改农场,开始了长达22年的苦难生涯。在1966年一个短暂的缓刑期间,他曾拜访过林昭,当时她在上海坐牢,但仍顽固地拒绝认罪。


        “希望你能把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张元勋复述了林昭的话。他说,林昭送了他一件礼物:一只小帆船,用包装糖果的玻璃纸折叠而成。

 

狱中书简


        胡杰注视着他手中那只小船,礼轻情意重,在长达30年的岁月中,张元勋视其如宝,将它保存得很完好,而如今他将这艘小船送给了面前这位电影制作人。胡杰收下了,并承诺会好好保管它。他同时也感到接过了老人的重担:纪录关于林昭的回忆,并向世人讲述她的故事。


        工作开展得缓慢而又困难。他逐个拜访林昭的校友,但他多次被拒绝,理由是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其中大部分人曾在反右和文革中遭受折磨,胡杰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愿谈论,并非往事已如云烟,而是历史刻骨铭心。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拒绝他,有些人仍愿意敞开心扉。他们经历了太多,也将他们的感情深埋了太久,以至于当他们开始提及起林昭后,会和胡杰持续聊上好几个小时。


        其中一位就是甘粹,他是北京一名退休的图书馆管理员(译者注:原文如此,实为中国人民大学的某资料室员工)。现如今白发稀疏、烟牙满口的他,在1950年代末,曾是一位谦谦君子。在熬过反右运动后,他和林昭被一同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资料室工作。尽管党组织三令五申不许他们私下来往,然而浪漫之花却悄然绽放。

 

        “他们越是阻止我们,我们便越是要公开约会向他们示威,这是我们的性格使然。”甘粹向胡杰解释道。


        1959年毕业之际,甘粹向党组织申请与林昭结婚,但立刻被驳回。随即,甘粹被党委发配至远在荒凉西部的新疆建设兵团。在火车站,甘粹与心上人告别,他承诺将尽快回来找她。在月台上,两人紧紧拥抱、泣不成声。


        甘粹在新疆建设兵团度过了漫长的20年。在1979年,当他终于被允许重返北京时,却传来林昭已被枪决的消息(译者注:查阅甘粹的文章,应该是在1980年的时候方得知林昭被枪决的消息,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林昭已经嫁人),他只有继续活下去,结了婚,并且生了个儿子。但他告诉胡杰,他对林昭的爱远胜于对妻子的爱。


        胡杰喜欢在甘粹的房内坐着听他细述往事,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去拜访老人。在第一次会面一年多后,甘粹终于说出了一个秘密:他珍藏着林昭的狱作,字数超过14万。


        这个秘密让胡杰深感震惊,这是真的吗?老先生从哪里获得这些资料?他又为何向自己隐瞒如此之久?连串疑问在胡杰脑海中闪现。甘粹拿出一个蓝色的旧阿迪达斯健身包,掏出厚厚一叠纸。这些文稿用线装订着,并包着棕色的书皮,有近500页之多。


        在文革结束后,一个警察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悄悄地将林昭的一捆手稿交给了她的姐姐,林昭的另一位家人又辗转将手稿交给了甘粹。文字用墨水写就,但林昭写道,她几乎都先用鲜血打草稿,当有机会从狱方拿到纸笔后再誊抄到纸上。

 

        胡杰发狂似的一口气读到了深夜。这份手稿表面上是一封写给共产党的机关报——人民日报的信,但实际上与任何一封他曾看过的信件相去甚远。林昭在信中谴责了反右运动,并指责共产党利用了她那一代人的理想狂热。


        她还记录了狱中的非人待遇,如狱警将她用极其痛苦的姿势铐起来,并通过鼻饲强制灌食。她也描述了当看守没收了她的笔后,她是如何继续用鲜血书写的,监狱又是如何通过没收她的手稿来对付她。信中行文偶尔会有些语无伦次,但每一页都饱蘸激情与蔑视。


        当胡杰合上手稿,冬天的太阳已经在北京城上缓缓升起。透过他姐姐家的窗户,他看到黎明的第一丝曙光越过远处地平线上的起重机。他感到振奋与自豪,“中国曾拥有林昭这样的伟大女性,实为非凡荣耀”,他回忆道。


登门拜访


        在胡杰发现林昭手稿后不久,一位朋友在电话里带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一个GA的工作人员询问过关于他的事情。不久之后,另一些朋友告诉他,GA的人也接触过他们。胡杰不禁开始担心,他可能会随时被捕。


        然而,他最怕的并不是坐牢,而是这部纪录片可能会被迫半途而废,这样他就无法讲述林昭的故事。一旦他停止工作,所有已经发掘的资料又将面临尘封的命运,可能就此销声匿迹。


        被捕的可能性驱使他更加努力和快速地工作。他感到仿佛在和警方比赛,力争在警察完成调查并逮捕他之前完成这部影片。困难化作动力,逼着他往前冲,胡杰开始剪辑手头已有的素材,渐渐地纪录片开始成型。于是他开始在朋友小圈子里传看初稿,并且将它刻录成影碟。


        他认为自己正在进行一次微妙的角力,一场和政府进行的无声谈判。一旦自己被捕,他可以凭光碟辩解这是一部尚未完成的电影,而只要自己没有被捕,他便可以继续丰富纪录片的内容,并逐渐建立一个广泛的观众群。


  &nb 45 34561 45 15535 0 0 2938 0 0:00:11 0:00:05 0:00:06 3054sp;     事实上,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以出乎胡杰意料的速度传播开来。一个著名的美术馆放映了它,紧接着胡杰收到了来自中国各所高校的邀请,不久之后,这部片子便成为了地下热潮。


        当胡杰回答观众提问的时候,偶尔会受到一些人的指责,称其曲解历史,但绝大多数反应是积极的。年龄较大的观众常常围住他,感谢他保存了他们的经历。年青观众亦接受了这部电影,称其拓展了他们的视野,令他们意识到自己对国家的历史的了解仍有许多空白之处。


        终于,GA的人员敲开了胡杰的大门,他们说只是来沟通一下。其中一人问道,为何胡杰的电影经常盯着负面做文章,而不去拍一些关于中国的正面电影呢?胡杰回答,他认为电影制作人的天职是严格审视社会,并提示说,政府的电视台已经有足够多的“正面”报道了。然而,GA人员再次反驳胡杰:难道你不认为现在已经比林昭那时有所进步了吗?


        是的,胡杰回答道。按照毛泽东时代的做法,像他这样制作纪录片,估计已经被枪毙了,而放到十年前,他或许已被逮捕。“然而今天你们到我家来,大家能够像朋友一样聊聊天”,胡杰说道,“你们一直对我很宽容,这,就是进步。”


        对方频频称是。

 

原载经济观察报书评,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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