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20-24)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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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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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二十章 变故
晏琛这回疼痛发作,是因为之前在竹庭坐了太久,肌肉僵硬,又急匆匆地往回赶,半道小腿突然抽筋,支撑不住地跪倒在了长廊上。
随着胎儿渐大,这样偶发的意外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痛苦,初孕时的喜悦逐渐被无处不在的恐惧替代了。晏琛甚至担心这具身体已经僵坏,不跑能,也不能跳,成天挂着一只千斤重的秤砣,连路都走不稳,哪儿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
能为陆桓城诞育子嗣,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晏琛时常这般劝说自己,可自从结结实实疼过几次,他心里早已怕了,怕当真到了生产那一天,他受不住疼,在床上哭成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抱着陆桓城大颗大颗掉眼泪,被人家看了笑话。
这一次疼得剧烈,良久才稍有缓和,晏琛起身时面庞大汗淋漓,已过去了不知多少时间。他担心陆桓城提前苏醒,于是急如风火地往回赶。穿过小径,推开藕花小苑的红漆小圆门,他忽然脸色一僵,整个人仿佛落进冰窖里,冷得通体打颤。
窗户……竟是亮的。
天地被黑幕沉沉笼罩,八荒六合,唯有这扇窗户射出一束刺目的光芒,像一面照妖镜,揭破他夜半不可告人的行踪。
怎么会呢?
好端端的,梦障怎么就碎了呢?
晏琛望着虚掩的房门,不敢再往前走近一步。他怕一推开房门就看到陆桓城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用一张阴沉的面容迎接他,大声叱问他去做了什么亏心事。往昔温柔的目光不见了,只剩愤怒、怀疑与失望。
不,他不能回去了。
他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这一晚被陆桓城彻底忘记,躲到陆桓城开始想念他,躲到孩子出世,抱着给陆桓城看,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施与他一次额外的赦免。
晏琛跌跌撞撞往后退去,推开苑门,慌不择路地要跑。
“你还想去哪儿?!”
身后的黑暗里,响起一声低沉的质问。
晏琛吓得两腿一软,刚迈出去的脚被石槛绊住,身子突然朝前栽去。亏得陆桓城眼疾手快,落地前一刻及时扯住他,揽肩捞起,狠狠掼到了墙上。
晏琛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以为会有巴掌落下,但落下的是密密的吻。
凶蛮,焦急,唇瓣咬出了血,却不肯稍缓。
耳畔能听到陆桓城凌乱的呼吸声,里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惧怕,搂在腰后的那双手在发抖,臂膀在发抖,胸膛也在发抖。
“我半夜听到响动,以为你打破了茶杯,问你好不好,身边居然没有人!床是空的,屋子是空的,我去院子里喊你,喊了十几遍,没有一声回答!你想干什么?!晏琛,你想干什么?!你不声不吭溜出去,回来看到灯光,知道怕了,知道要跑,你知不道我半夜醒来摸黑找不见你是什么感觉?!”
“桓,桓城……”
“你再晚回来一刻,我就把全府下人通通喊起来,让他们打着灯笼,一片一片屋瓦去翻!”
晏琛绞着袖子,低头道:“我,我认错了,我不该半夜出去……我……”
陆桓城沉默地注视着他,黑暗中久未作声,半晌叹一口气,拦腰抱起了他,大步穿过院落,把人安安稳稳地放到了卧室的床上。
晏琛的身体很轻,抱在怀里没有一点满实感,再扣掉孩子的分量,几乎不剩多少斤两。
陆桓城三番两次被他这样折腾,知道自家媳妇是个不安分的野路子,早就认了命。见晏琛缩在床头,垂着脑袋,连抬头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一腔愤怒都化作了心疼,再不忍责问,伸手替他解开衣衫,想抱着他把余下的半段觉补完。
结果刚抬起左手,就看到袖口处一滩刺目的鲜血。
陆桓城这下连火都发不出来了,扯着袖子拎到晏琛面前,厉声道:“这回又伤了哪儿?”
晏琛吓了一大跳,呆呆地望着那滩血,一脸茫然。
“大半夜你上哪儿弄的一袖子血?”陆桓城胸口起伏,尽力控制着情绪,一字一顿地又问一遍,“说实话,伤了哪儿?”
晏琛不知这血从何而来,绞尽脑汁地回想,突然记起自己带去的小瓷瓶忘了拿回来,难道是剩余的小半瓶血……他脸色乍变,急着把手往后藏,拼命摇头道:“没,没受伤。”
陆桓城哪里肯信,捉住他的手拉到身前,牢牢摁住,攥着袖子往上一掀,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
“别动,就这么摊着,我去拿药。”
这回,连晏琛自己也愣住了。
纤细的左腕上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新伤,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足有两寸多长,一看就该是很疼的,可他居然毫无察觉,直到亲眼看见,才感到伤口火灼似地疼了起来。
是在哪里……在哪里……
他吃力地揉了揉眉心,后半夜困倦的意识记不清太多细节,好半天才想起,是在东廊。
那时他小腿抽筋,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情急之中用左手撑住了地面。大约就是那一撑,被栏杆边的花卉枝桠划伤了小臂,却因强烈的抽筋与腹痛,无暇注意伤口。
陆桓城端来一盆温水为他清创,软巾小心擦拭,洗去了血水。
动作有多体贴,脸色就有多难看。
晏琛意识到刚才的举止令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桓城,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这处伤口看着严重,其实一点儿也不疼,我起先都没感觉到,是你撩了袖子,我才……啊,疼疼疼……”
陆桓城挑眉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笑,手中力道放轻了少许,继续温柔擦拭。
晏琛咬着唇,嘟囔道:“你故意的。”
“是你自己逞能,非说不疼。”
陆桓城从割口挑出一枚被血浸皱的花瓣,泡入水中洗了洗,花瓣展开,是一枚细长的白穗——府里的白穗,只种在后院东廊。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晏琛低头道:“东廊。”
很好,起码肯说实话。
陆桓城又问:“大半夜的,去东廊做什么?”
“……散步。”
“半夜散步?”
晏琛心虚不已,但谎言说出了口,就要坚持编圆:“桓城,我……我现在,容易腰酸……嗯,床上睡一两个时辰就酸得吃不消,得爬起来……唔,得四处走一走。”
腰酸是真的,睡不久是真的,连委屈的小心思都是真的。
陆桓城见他挺着肚子,右手在腰后撑着,心肉立刻软成了一团雨天的泥巴。等清洗完创口,涂好生肌膏,他扶着晏琛躺进被窝,让他转过身去,自己的一双手从骶椎开始,沿着脊柱逐节往上,一拧一拧地为他按摩腰肉。
晏琛躬起身子,抱着半床绵软的棉褥,心里惬意而舒坦。
可不是么。
大晚上的被捉了现行,本以为要死在这儿,到头来还是和从前一样,躺在陆桓城怀里,被他宽容,被他纵容。
晏琛实在喜悦,忍不住随着腰后揉拧的力道,酥酥软软地低喘。
“啊……往下一点儿,对,那里……啊……你再用点儿力,还不够……”
陆桓城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叫什么呢?”
晏琛偷笑着闭了嘴,才安静一会儿,又对陆桓城撒娇道:“桓城,我好久没叫过了,你都不给我机会叫……”
“很快就能叫了。”陆桓城摸上他隆起的腹部,掌心来回抚摸着,“你生孩子的那天,能叫得全府都听见。”
晏琛不开心了,扭过脸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陆桓城明知故问:“那是哪个?”
红晕悄然爬上面颊,睫毛微微扑闪,从前身体纠缠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浮现。晏琛望着陆桓城俊朗的眉眼,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想叫床。”
“你……”
这四个字太诱惑,从晏琛口中吐出来,好比一剂烈性的春药。陆桓城眼眸顿深,身体顿时起了反应,苦于不能乱来,只好在那红润的唇瓣上轻啄了几口,含着吮着,极其宠溺地道:“阿琛放心,等你生了孩子,身体康复了,我每晚都给你,每晚都给足,给到你叫哭了、叫哑了为止。”
晏琛羞涩且喜悦,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几句话就被撩起了情欲。
他扭了扭,拱进陆桓城怀里,贴着他的大腿反复蹭弄。
这一晚可算是泾渭分明——前半夜惊心动魄,后半夜安宁清净。
床畔纱帐低垂,帐内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大清早,陆桓城就被苑外隐约的嘈杂声吵醒了。他睁开双眼,晏琛还在旁边酣睡,嘴巴微张,唇角挂着一丝晶亮的唾液。他不禁笑了笑,用衣袖替晏琛拭净唇角,披好外衫下了床,想看看外头到底在闹什么。
藕花小苑外面围了一堆人,见他出来,纷纷围拥而上。
他们说,昨晚府里出了人命。
阿秀死了。
第二十一章 花葬
阿秀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清晨被人发现,死状诡异至极。
一条手指粗细的藤蔓勒断了她的脖颈,拖起上半身,悬空着吊在床架上。原本秀丽可人的姑娘,死时瞪眼吐舌,面目狰狞,七窍涌出大股大股鲜血。枕头被血水洇透了,赤红一片,深得辨认不出枕布花纹。
在她的尸身之下,密密麻麻的粉白花瓣铺了整张床。盛不下的被挤落至地,一团一簇,堆积如丘。
陆桓城进门的时候,窗口恰好吹入一阵寒风。万千花瓣高高拂扬到空中,凌乱地飞舞,织作一片猩红血雨,雨里渗透出刺鼻的血腥气,整间屋子说不出的妖冶恐怖。
与阿秀同住的香绢早已吓傻,木雕似地坐在地上,她的衣裳与发间……也落满了细碎的花。
这死法太不寻常,围观的下人交头接耳,都说必是妖物所杀。
其中一人提到了晏琛的名字,大家起先忌惮陆桓城在场,知道那是大少爷宠着的人,只敢小声念叨,后来有个胆大的站了出来,开门见山道:“当家的,不是我们胡乱猜忌,你屋里那位晏公子乃是妖物,阿秀就是他杀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前藏掖的议论齐齐掀上台面,满屋哗然。下人唾沫星子横飞,纷纷指认是晏琛杀了人,要求主子严惩。
陆桓城闻言,脸色骤然转冷,如同三九寒冰。
他记起了晏琛之前说过的话,说下人指着鼻子喊他妖孽。那时晏琛的语调很畏怯,并不说有多么委屈,只求他不要轻信,将那无端的污蔑当做一阵风,任它轻轻淡淡地吹过。
可原来,一声一声带刺的“妖孽”听到耳中,竟是这般尖锐伤人,像银针扎在心口,流最少的血,受最疼的伤。
陆桓城盯着最初开口的那人,厉声问:“你亲眼看到了?”
又环视四周,叱问:“你们哪一个亲眼看到了,给我站出来!”
此言一出,底下立刻鸦雀无声,每个人都面面相觑,神色犹疑,许久才传出几声低嚷,不依不饶地坚持说晏琛是妖孽。
陆桓城不由得冷笑:“没有证据,也敢说不是胡乱猜忌,谁给你们的胆子?!”
旁边呆怔失神的香绢突然惊醒了,发疯般地扑上来,死死抱住陆桓城的腿,嚎哭道:“是晏琛杀的!阿秀真是晏琛杀的!她在府里伺候了两年多,从没与谁结过仇,昨天才与晏琛起了冲突,隔天就横死房中,不是他,还能是别人吗?大少爷,阿秀死了,妖怪要斩草除根,下一个杀的就是我!你可怜可怜我,救救我,我才十六岁,还不想死在妖孽手里!”
她哭得涕泪交加,瘫软在地,在场无人不为之动容。
陆桓城却没理会她,目光清寒而锐利,沉声道:“他独居避世,从不招惹你们,你们先挑的事端,如今遭到报应,居然还有脸反过来咬他一口?晏琛辛辛苦苦怀着我陆家的孩子,昨天被你们砸得险些流产,衣裳裤子全是血,自顾不暇,你却敢信口开河说他杀人!你告诉我,他要是杀得了人,还会被你们几块破石头砸去半条性命?”
周围依然喧哗不歇,尖刻的质疑与谩骂混杂在一块儿,忽轻忽重,仿佛一锅煮开的热水,声音闷在水中,每一个字都带着沸腾的戾气,每一个字都嗡嗡的听不清晰。
陆桓城彻底失去了耐性,不愿再作无谓的纠缠,强硬地喝令:“闭嘴!阿秀这条命,我自会报官处置,请仵作前来验尸,给出一个光明正大的交代。但晏琛的名字,还有你们这些无凭无据的臆测,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见!昨晚他在我眼皮底下安分守己,半步都没有离开过,我亲自给他作证,谁还嫌不够吗?”
他一把扯开尚在痛哭流涕的香绢,转身推门而出,刚迈过门槛,就见陆桓康抱着狸子站在外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桓康生得瘦瘦高高,每夜读书必到子时,所以总挂着两个黑眼圈。
他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此时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显然也是准备插嘴议论些什么。陆桓城心烦更甚,张口就道:“康儿,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
陆桓康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阴郁脸,固执地拒绝了。
他直直盯陆桓城,道:“哥,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小公子。他长得眉清目秀,看着的确像个好人,但再怎么像,骨子里也是个妖物!这桩命案与他有没有干系,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只关心哥哥你是不是真的疯了!晏琛是人还是妖,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哥,你非得装聋作哑,糊着这层窗户纸不肯掀开吗?!”
这番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陆桓城的心瞬间凉下去了半截。他没有想到,凭空而起的谣言落地生根,竟连寡言的弟弟也会轻信。
他以为不论怎样,终归是同母哺育的嫡亲弟弟,彼此知根知底,出了再大的事情,也会选择信任他,与他站在同一边,可眼下这算什么?
窝里反吗?
他气得火冒三丈,朝前两步,抬手就甩了陆桓康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也给我闭嘴!凡事讲求有理有据,你圣贤书读了千卷,就读出这样一个人云亦云?陆桓康,你是陆家的主子,这宅子里所有的事情,我允许你管束,也让你处置,但轮不到你伸手来管我房里的事!晏琛是我的人,他心里有没有邪念,敢不敢做坏事,我比谁都清楚!你若还想要兄弟情分,就把这些污耳的闲言碎语通通收起来,一字一字地咽回去!”
他猛然回头,伸手指向屋里的一大圈下人,疾言厉色道:“事情查清楚之前,你们最好都把嘴巴闭严实了,主动离藕花小苑十丈远!谁敢拿这事去惊扰晏琛,立刻给我卷铺盖走人!陆家不缺你们一个两个做事的!”
盲从的猜疑向来最经不起拷问,下人不敢嘴碎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跟着也怂了,都灰溜溜地低下头,推搡着催大伙儿散去,游鱼似地从陆桓城身边逐一经过。
不一会儿人群便已散尽,惟剩香绢还伏跪于地,尖细地恸哭。
粉花三两瓣,打着旋儿,在空中高低漂浮。
陆桓城望向那张极度怪异的花床,阿秀的尸体躺在上头,死不瞑目地僵硬着。花瓣太多了,像从她残破的躯体里流出的鲜血,也像她冤屈枉死的生命,再微小的一阵风吹过,都能惊得它们满屋飘飞,无处安息。
陆桓城伸出手,捉住了一枚飞扬的花瓣,五指打开,掌心躺着一点薄薄的胭脂红。
是桃花。
……不,不是。
他端详着那一抹娇艳而放肆的红,身子忽然一晃,眼前接连闪过好几幕忘却不了的旧景。
绣鞋,圆髻,铃铛,香囊……窄窄的木棺材里,睡着一具肤青唇紫的幼小尸体。
陆桓城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肩膀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
是夹竹桃。
这屋里随处飞扬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夹竹桃!
那一年,粉白的花瓣也落满了他的脚边,三岁的孩子躺在他怀中,惊厥抽搐,口吐白沫,裸露在外的皮肤越来越冷。她伸出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唤哥哥,求哥哥救她。可陆桓城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头脑是空白的,眼睁睁看着那孩子闭上了眼睛,青紫的嘴唇里气息全无,一梦睡去,再也唤不醒。
五年以前,一株种在北院的夹竹桃,杀死了他的妹妹陆桓宁。
陆桓城紧紧捏着那枚血腥的花瓣,心里闪过了一个古怪却异常强烈的念头——这是一场轮回的征兆,与五年前相似,预示着接连不断的死亡。他孤身数年,刚刚有了伴侣,有了快要出世的孩子,这单薄的血脉才多添一笔,针对陆家的杀戮就要再度开始了吗?
第二十二章 失望
暗云低沉,池水死寂,这是一个不详的阴天。乌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大风里哑哑吵嚷,成群结队地盘旋不去。
陆家是阆州赫赫有名的府邸,祖上数代在朝为官,向来连县官也要巴结。这回出了命案,官府专程派人看过,发现死的只是一个签下卖身契的侍女,便自作主张地决定替陆家掩盖,将尸体裹好带回去,说是要验尸细查,实际上,大抵不会再给什么回音了。
陆桓城送走了衙役与仵作,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疲累地扶额休息。
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累过。
自从认出了夹竹桃,他不断地想起那一床来由不明的花瓣,像鬼魅,像最烈的毒,一点一点渗入心脏,把陆桓城深埋在最底层的惨痛回忆一幕幕挖出,染成鲜红的血色。悼词、挽联、棺材、白布,宁儿的脸,父亲的脸,祖父祖母的脸,每一张死气沉沉的尸面,都淹没在浓稠的血浆里。
陆桓城几乎要撑不住。
从前一直是他照顾着晏琛,安慰着晏琛,眼下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脆弱的时候,究竟有多么需要晏琛的陪伴。
他回到藕花小苑的时候,晏琛已经起了床,正坐在窗畔的卧榻上翘首盼他。见他回来,急忙扶着小案、撑腰起身,步履蹒跚地过来迎接他。
晏琛今天穿得很好看,浅青的春袄,袄上绣几片疏落的竹叶,怎么看怎么相衬。
陆桓城微微愣住,竟然感到诧异。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晏琛了,甚至都快忘记晏琛没有怀孕时,其实一直是相当好看的,就像早春的一株秀竹,或者深秋的一杆芦苇。但凡他买的衣裳,晏琛从来不挑不拣,欢喜雀跃地穿在身上,无论素淡鲜艳,总是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从什么时候起,晏琛慢慢发生了变化?
变得这样衣着素寡,安静而温顺,活泼的神采随着日益不灵便的身体一同褪去,眉宇间多了不能言说的忧愁,淡淡的,好似暮春晚雨里一抹不甚明朗的天色。
自从有了孩子,陆桓城每一天都陪着晏琛,看着他腹中孕育的生命逐渐长大。晏琛的身体发生着无数细小的变化,微不足道,却又积沙成塔。漫长的数月过去,枕边的少年究竟被孩子改变了多少,陆桓城竟然一次也没有注意到。
所谓的习惯成自然,原来是最无情的一句话。
陆桓城依稀记起,自从进入四月,晏琛就再没换过衣衫样式了。他本就不剩几件合身的衣裳可以穿,便总拿千篇一律的白底宽袄凑合,大抵是觉得自己臃肿的身体已经不再值得认真装扮,于是连撒娇也一并省去了,随意用布料裹一裹,勉强度日,没开口向陆桓城讨过一件新衣裳。
难得一件浅青的春袄,也被长久地压在箱底,从未拿出来穿过。
陆桓城问自己,晏琛跟了他半年多,可曾向他要过哪怕一样值钱的东西么?
没有,一次也没有。
晏琛好像是不需要那些的,他的眼神从不被琳琅满目的货品点亮,永远给什么拿什么,缺了不闹,少了不讨。就算看过了熠熠生辉的珍宝,那淡泊的欲求里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他眼中的每一缕光芒,或亮或淡,只落在陆桓城身上。
陆桓城张开双臂,把晏琛满满地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埋头细嗅他幽淡的体香。
抱得那么紧,抱了那么久。
……却总嫌不够。
他亲吻晏琛的额心,温柔地问:“阿琛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头发也梳齐了,是要做什么?”
晏琛握拳捶了他一下,眉眼仍是笑盈盈的:“你忘记啦?我们之前说好了,今天,你要带我去拜见母亲的。”
陆桓城的表情僵住,渐渐就笑不出来了。
他忘记了。
被早晨的命案一搅合,他彻底忘了还有如此重要的一桩事。
但是,眼下他怎能带晏琛出去?
恶言恶语早已传遍了整座大宅,惟剩藕花小苑这一处净地。出了栅栏门,通往前院那长长的一段路,晏琛要经过多少人身旁?若是哪个不长心的走漏了阿秀的死讯,或者心存故意,再吐出几个难听的字眼……
还有他善疑的母亲。
陆母最忌讳妖孽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捕风捉影的异象也深信不疑。阿秀死得本就古怪,藤蔓,花床,七窍流血,侍女再添油加醋鼓吹几句,把妖物作祟的罪名往晏琛头上扣,恐怕晏琛还没踏进门,就会被母亲直接轰出去。
可是,晏琛还不知道。
院外已经闹得风雨临门,晏琛依然满心期待地等着见母亲。
他拘谨地打量着自己,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母亲的喜好:“桓城,我把最漂亮的袄子翻出来了,从前一次也没穿过,干干净净的,不沾灰。绣纹也清爽,是碧绿的竹叶子。我再带一件披风过去,你看那边,青色的那件……”
他转身指一指卧榻上搁着的披风,念叨起了婉转的心思:“母亲还不知道我怀孕了吧?要是第一眼就见着我的肚子,她会吓坏的。我得先穿着披风遮一遮,等你说完话,她想看孩子了,我再解开披风给她看……”
“阿琛,今天……其实……”
陆桓城欲言又止。
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既能推脱拜访,又不会伤害晏琛。
谒见母亲,这是晏琛眼下最在乎的事情。长辈的认可,孩子的名分,样样都在晏琛心头悬了太久。平时他虽不催促,可无形的焦虑一直长久萦绕着,一刻也不曾散去。
但今天真的不适合。
母亲忌讳妖物的心疾乃是顽症,多少年都没能痊愈,眼下又在谣言四起的风口浪尖。陆桓城唯恐她听信传言,视晏琛为毒蛇猛兽,歇斯底里地冲上来用力推搡,害晏琛动了胎气。
晏琛如今的身体,只怕一句狠话说重了都会早产。
陆桓城这厢还在找托辞,晏琛已从他犹豫难言的表情里看懂了一切。
今天,仍是不能见母亲吧……
他还不够好。
还做不了陆家的媳妇。
晏琛竭力抿着颤抖的嘴唇,拼命在心里找理由安慰自己。他想,陆桓城做出的决定,一定不会有错的,是他太急,太莽撞,考虑得不周全,掂错了自己的斤两。
说不定明天,他就有资格见母亲了呢?
晏琛想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起码不能露出失望的表情,最后却没忍住,垂下了脑袋,额心抵着陆桓城胸口,轻声道:“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再等几天,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去……我……我不会那么早生的,我还有时间,还……等得及……”
他的嗓音在剧烈发抖,越想遮掩,抖得越厉害,最后根本说不下去了,音量低得听不见。
陆桓城赶忙伸手去捧他的脸,但晏琛固执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僵持了一会儿,手指渐渐被泪水打湿,滚烫的液体淌入指缝,一滴一滴积聚在掌心。
陆桓城心疼得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急切道:“阿琛,不是你不好,是府里昨晚出了一场变故,现在外头鱼龙混杂,很不安全。你怀着身孕,我舍不得你出去走动。孩子的事,我马上就去与母亲说,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母亲要是赠了孩子礼物,我就带回来给你,你留在这儿,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好么?”
晏琛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府里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梁上君子造访,伤了几个下人。”陆桓城编出一个小谎,“今早府里报了官,官家派人来查,前厅坐着好些生面孔的衙差,个个都阎王似地绷着脸,见到府里的人就叫去盘问,现在还没走呢。阿琛若跟我一起出去,不当心与他们打了照面,大概也要被叫去问话。阿琛想去么?”
晏琛很好骗,立刻紧张地要头:“不想。”
“那便乖乖躲在院子里,躲好了,别教他们发现,安生等着我从母亲那儿回来。”
陆桓城退后几步,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晏琛的衣裳,温柔笑道:“阿琛,你这身袄子当真好看,不能穿着去见母亲,是有几分可惜。不过以后孩子生下来了,你的腰身变作和从前一样细瘦,我们再挑一块更华贵的料子,量体裁衣,做一套漂亮的新衣裳,穿着去见母亲。她总抱怨我粗苯,身上铜臭味又刺鼻,要是见了你这样清秀俊俏的小书生,还不知有多喜欢呢。”
他把晏琛抱入怀中,吻他微湿的面颊,咬着耳朵道:“阿琛,未来还很长,你的心要放宽一些,才能过得舒服。我答应你,陆家长媳的位置,我断然不会让给别人坐。床上你睡过的枕头,旁人一下也沾不得。我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别怕,啊。”
“嗯。”晏琛点点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努力笑给陆桓城看,“只要你喜欢着我,我就不怕的。”
第二十三章 佛堂
陆母有一处独居的院落,人睡在西厢,前厅被修缮成了一间佛堂。
佛堂正中是一尊金漆的释迦牟尼坐像,左右幢幡悬垂,底下五果供奉。案上放一只鎏金三足香炉,庭院摆一座心经镇宅佛山。十二个时辰青烟缥缈,屋舍木色也熏得比别处深暗几许。
陆桓城进屋时,陆母正跪在拜垫上,手捻佛珠,闭目诵经。
她虔心聚神,诵的乃是三昧经,求毒侵、水淹、火焚皆去,鬼怪勿扰家宅,厄运勿损人身。陆桓城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打扰,便跪在旁边的拜垫上一同聆听。
经文诵毕,陆母再三深拜,由陆桓城搀扶而起。
“城儿,让娘好好看看你。”
她伸出手,抚摸过陆桓城的眉眼、脸颊、脖颈和肩膀,渐渐就舒了心,慈爱而宽慰地道:“这不是好好的么?印堂不发黑,眼睛也有神,哪里像被妖孽迷惑了?”
陆桓城哭笑不得:“娘,你又听到什么传言了?我好着呢。”
“自然该是好好的。”陆母道,“我们城儿一身正气,恶灵不侵,还有娘亲日夜诵经护佑着,哪里会被妖魅缠身?那几个嘴碎的丫头片子,整日扯些没边的,害我空担心。”
见着儿子安然无恙,陆母自是喜悦,可想起早晨那桩传言纷杂的命案,落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忧愁道:“咱们家里才太平了没几年,又出了人命,死的虽不是陆家人,到底也万分不详。城儿,你爹已经没了,宁儿也没了,我身边只剩你和康儿两个孩子,再看不得任何一个出事。若真是那阴魂不散的晦气东西回来了,要夺陆家人的性命,你们都别怕,有我这具老身在前头挡着,替你们去死。你俩要活得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将来牵着孩子来坟前看我,我就算化作一抔黄土,也能心安……”
“娘,你信我,家里真的没闹妖孽。”
陆桓城听得难受,立刻打断了那些不吉利的话,握住陆母干枯的手,道:“阿秀的事,是府里晚上遭了贼,她不当心撞见,被灭了口。官府已派人来查过,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与妖孽之说没有半点干系。”
陆母将信将疑,最后到底还是相信了儿子,点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长年久居佛堂,不晒日光的面容透出清倦的苍白,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生深纹,鬓角华发斑驳。陆桓城望着娘亲,想起他尚是幼童时,母亲年轻而窈窕,乌髻里簪着珠花坠子,牵他在庙会灯影里奔跑。迄今二十年过去,漫长的风霜与苦难里,他磨砺出了脊梁,母亲却被摧残得一日比一日衰老。
五年前的动荡,陆家不能再经历第二次了。
母亲心倦了,身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要砌作一道坚硬的墙,护她后半生平安才是。
陆桓城记起这回拜访的目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娘亲既已相信阿秀的死是一场意外,不是妖孽所为,也与晏琛无关,那么,晏琛身上天大的喜事,岂不比家宅平安还要令人欢喜么?娘亲总怨他忙碌生意,不肯成亲,说到底,还是独居寂寥,每天都眼巴巴盼着抱孙子呢。
思及此处,他忙道:“娘,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一桩喜事要说。”
“喜事?”陆母诧异,眉梢染上了一丝喜色,追问道,“什么喜事?”
陆桓城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认真坦白:“娘,我要当爹了。”
陆母不由怔住:“城儿,你还没娶亲呢,怎么,怎么就……”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陆桓城,陆桓城始终温和地笑着,朝她点点头。
“是真的。”
陆母突然捂住了嘴,眼眶泛红,足足愣了十几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似的。半天终于回神,却不知该说什么,喜不自禁地在佛堂里来回踱步,最后转身跪在拜垫上,朝佛祖深深地拜下去,连磕了几个头。
从天而降一个孙辈,这样的好事,她连做梦都不敢妄想。
她跪在拜垫上绞着巾帕低泣,良久才哭够,抹着眼泪站起来,拽了陆桓城的胳膊问道:“是哪家的好姑娘?你有了心仪的姑娘,怎么不同娘亲讲呢?陆家是大户人家,没下聘,没迎娶,礼数一样不曾做过,就害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怀了胎。她受这么大委屈,怎么向父母交代?你快告诉娘,娘去置办,把三媒六聘都补齐了,赶紧八抬大轿娶回家。”
陆桓城笑了一声,摇头道:“娘,不用置办那些,人就在府里住着呢。”
“府里的丫头?”陆母眨眼就误会了,“哪一个?”
陆桓城无奈,只好解释:“不是丫头,是晏琛。”
陆母念了几遍晏琛的名字,仍是没反应过来。陆桓城叹了口气,想着才两个月之前的事情,她怎么就忘了个干净,提醒道:“娘亲不记得了么?我出门远游了半年,回来时,身边曾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公子。他在外头救过我的性命,我便一直留他在府里,养在东南角的藕花小苑。”
陆母依循着这段话,隐约找回了几分对晏琛的印象,却更加困惑了。
“正是他怀了我的孩子。” 陆桓城道,“那孩子就快足月,再等几日,府里就能添丁了。”
啪。
清脆的一声,佛珠落在了地上。
陆母面色雪白,满脸骇然地盯着他:“他……他……可他是……你们……”
她张了张嘴,久久地看着陆桓城,后面的话未能说完,突然就哆嗦着跌坐在了椅子上,佛堂里随即陷入了绵长的、寂然无声的对峙。
水钟枯燥滴答,香灰悄然飘散,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陆母颓然地坐着,没有欣喜,也没有期待,一双木讷的眼睛空茫地睁着,眼底尽是绝望。
“娘,你……怎么了?”
炎夏的喜悦跌入寒冬,一瞬冰冻,令人措手不及。陆桓城只觉心惊胆战,朝前走近一步,就见泪水从母亲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慌了,却根本不知道变故因何而生。
“娘,你不喜欢晏琛吗?他虽出身不好,父母双亡,无人可以依靠,心地却很善良,没有半点儿邪念。自从跟了我,他一心一意地待我好,没求过一样东西。”
“娘,晏琛怀这个孩子很辛苦。他骨架小,身子弱,每晚孩子闹腾起来就睡不安宁。他为我、为陆家受了许多苦,我答应过不会辜负他的,一辈子都要不离不弃。”
“娘,晏琛的模样很漂亮,他生的孩子也会很漂亮。你不是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么?上回三叔家的几个过来,你抱了他们很久,再过些日子,咱们自己家也要有了。娘,你不想要么?”
“娘……你说句话,就算不喜欢晏琛,起码也给我一个理由啊!”
陆桓城每为晏琛说一句好话,母亲的眼泪就流得更多,却只是落泪,并不言语。
他头疼欲裂,脑壳涨得快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答?
反感也罢,厌恶也罢,痛恨也罢,至少给他一个明确的理由,他才有机会为晏琛辩解,才有机会挽救误会,解开心结。他甚至可以把晏琛接来,亲自陪着母亲说一会儿话,让她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少年。
出乎意料的沉默太诡谲,里面蛰伏着最隐秘的危险。
第二十四章 争执
陆桓城觉得,这沉默应该被一场哓哓不休的争吵,或者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喊代替,可母亲什么也没有做。她被一语击垮了,说不出话,也做不出表情,只呆滞地坐在远处,淌下眼泪,一滴一滴沾湿了衣襟。
她想喝水,颤抖的手却拿不住瓷杯,跌在地上,摔得稀碎。
陆桓城彻底陷入了恐慌,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他不知道究竟做错了哪一样。他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顾不得一地碎瓷割伤了双腿,揪着母亲的衣摆大声道:“娘,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我与晏琛情投意合,我太喜欢他,没忍住,把不该做的都做了,才害他在外头有了孩子!这事若有错,就全算在我头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怀着身孕跟我奔波了大半年,受了太多苦,是我对不住他……”
“啪!”
陆母高高扬手,照脸狠狠抽了陆桓城一巴掌。
母亲向来最心疼他,自从陆家出了事,几乎见不得他蹭破一点皮肉,但这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连陆桓城这般健壮的体格都被扇得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捂着半边脸,直挺地跪在地上。
陆母颤巍巍地站起来,厉声道:“儿子大了,能当家,能做主,陆家人人对你惟命是从,你倒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敢做了!我管不住你,是我没用,我这个当娘的对不起你早逝的父亲,更对不起陆家列祖列宗!从前你不爱读书,爱习武,我由着你去,爱经商,我也由着你去!我信我这个儿子是人中龙凤,天赋异禀,不会走歪门邪道,就由着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没想到今天,你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陆母瘫跪下去,双手抚着陆桓城的脸,凄声哀求:“城儿,你醒一醒,娘求你醒一醒,你是陆家的家主啊!你要是执迷不悟,陆家就会毁于一旦!陆家的先祖,一个个都是在朝堂上风光过的贤臣,你要害得他们死后不得安宁,连牌位也保不住,任人踩踏吗?”
母亲哭得涕泗滂沱,往昔因侍佛而平和的面容此刻五官扭曲、冷静全无。
她悲切地抱着陆桓城,仿佛怀中的宝贝儿子已是一具死尸,佛堂变作灵堂,幢幡变作祭帐,陆家的主心骨被妖孽蛀空了,一切都跟着空了、没了,所有的寄托和期望,通通不复存在了。
陆桓城茫然地跪在地上,觉得周遭太虚幻,像沉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爱上了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着,那个人也爱他,为他怀了孕,快要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每一桩都是喜事,值得买上成捆成担的鞭炮,震耳欲聋地燃放一日一夜,让阆州最偏僻的街头巷尾也听见热闹,让闭门不出的老少妇孺也知道陆家喜事逢双。
可预料之中的喜悦去了哪儿?
陆桓城经商七八年,再棘手的意外,再狠毒的算计,他都顺顺当当熬了过来,偏偏就在喜事临门的大好日子里失去了掌控——才隔一夜,这陆家的每个人,从下人到母亲,都像被牢不可破的魔障附了体,无力分辨青红皂白,齐齐换上一副恶毒面孔,指着晏琛怒骂妖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做最后一次尝试,和颜悦色地对母亲道:“娘,我再说一遍,晏琛是怀了身孕,他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你嫡亲的孙儿!这是喜事啊,家家都盼着的喜事!娘,这孩子……难道你不想要、不想抱吗?”
“我们家要不起!我怕遭天谴!”
陆母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膝行到案边,把上头一册册佛经全扒下来,护身符似地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不断地落在书页上。
她伏低了身体,额头贴地,连连向陆父的亡灵磕头谢罪:“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城儿,让他走了那一趟索命的江北商道!好好的一个孩子,好好地做着生意,怎么就给妖精缠上了,蒙了心,失了魂,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城儿,你听娘说,娘求你,娘认认真真地求你……”陆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陆桓城,“娘知道你心软,舍不得那个妖精,还喜欢着他,疼爱着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这不是你的错,是他法力高深,幻境难破,娘不怪你。娘只求你先委屈着自己的这颗心,把情丝念想斩断,狠心赶那妖孽出去。等他离你远了,幻境罩不到你,你自然就会醒了。到时候,哪怕娘不说,你自己也能明辨黑白,不会再接他回来。再往后,娘给你娶一房好媳妇,安分地守着陆家,夫唱妇随,生一个血脉干净的孩子。他肚里那一个不干净,咱们不要了。城儿,你听娘的话,就算娘求你了,求你赶他出去……”
说着,竟当真要给陆桓城磕头。
陆桓城大惊失色,连搀带扶地拉起了母亲,又倒退三步,直挺挺地跪下去,朝她俯身叩首:“娘,阿琛真的不是妖孽,我喜欢他是出于本心,绝非被幻象迷惑。他腹中所怀是我陆家的孙辈,传承着我陆家的血脉。等那孩子生下来,你亲眼见到,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他……”
话未说完,十几册佛经连同满炉的香灰,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你给我滚出去!”
母亲扫落一桌物什,杯盘碟盏乒乓碎了一地。她指着陆桓城的鼻子,嘶吼道:“滚!带着你那妖孽和鬼胎滚出陆府,自立门户,别来祸害陆家!我陆家不只你一个儿子!桓康尚在,没了你,他照样当得起家!我就当二十五年前白痛一次,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陆桓城落荒而逃,出门时瞅见陆桓康立在外面,心头一惊,却顾不上说话,径自奔出了院门。陆桓康见状,急匆匆追赶上来,大声道:“哥,你就真的那么爱他吗?爱得连母亲也不管了?!”
陆桓城顿住了脚步,沉默地站在那儿,面容沉肃。
“哥,你与娘亲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到了。娘亲最怕妖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如今这副模样,你还要违逆她的意思,继续把晏琛留在府里吗?”
“我能怎么办?还能把他赶去哪儿?”陆桓城猛地转头,“他都要生了!”
“那……那你就是不要陆家了?”陆桓康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悲伤地道,“哥,你到底怎么了?娘亲疼了你二十五年,我也和你做了二十年手足,我们是至亲啊!至亲之间,难道还敌不过一个晏琛吗?我们说他是妖孽,你不肯信,那么再退一步,就算……就算他是人,一个清白出身的好人,但他与娘亲相克,娘亲不喜欢他、害怕他、畏惧他,即使这样,你也坚持要留下他吗?”
陆桓城没有回答,他慢慢用双手抵住额头,捂住了面孔。
他需要思考。
脑中一片混乱,所有零散的线头都被巧妙地藏了起来,抓不到一点思绪。纯净的晏琛,无辜的孩子,这两条早已和他缠绕在一起的生命,莫名地与陆家对立,不可共存。
他不相信自己被下了幻象。
晏琛干净得像一脉山泉,而妖孽生来心邪——脏污的源头,怎么涌得出清澈的水?
他想,或许在这座宅子不可知的深处,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对他缄默,对他隐瞒,企图吞没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但是,他已经不再是初闯尘世的少年,他是晏琛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的肩膀扛得起整个陆家,也势必扛得起晏琛的依赖。
这诡谲的异象,他一定会寻根溯源,找到答案。
“康儿,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弄明白。”
陆桓城抬起头,目视前方。
风雨快要来了,山岳般的黑云遮挡了光线,天色晦如迟暮,阴暗而压抑。宅子里急风一阵阵猛刮,吹得乱枝坠地,瓦上走叶。
他咬了咬牙,低沉地道:“当年陆家岌岌可危,我尚能拼命护住,没道理今天连晏琛都护不住!他和陆家,哪一个我都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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