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松山高中》StunningKat(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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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宋清让走进教务处,暂时还只有王主任在。想来是校领导这么早还没到学校里来。
王主任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置,指着宋清让鼻尖:“你!你你你!”
说着从桌面上抄起一把照片狠狠掼到宋清让身上:“你自己看!”
有的照片边缘划到了他脸颊,他没注意,一低头看,又是他和盛安的照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发传单呢,人手一份的。
他无奈想着,蹲下去捡,王主任吼道:“说话!”
“王主任,这件事和盛安没多大关系。”宋清让的语气平静,就像在谈论天气:“我是同性恋,这整件事也是我主动的。他年纪小,错在我。”
王主任气得心脏病都快发了,“这就完了?你现在给学校造成的这些恶劣影响,你要怎么解决!”
“我辞职。”宋清让说。
王主任厌恶地一挥手:“让盛安和你一起滚!”
宋清让连忙说:“不行。”
“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行?!”王主任瞪大眼,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这种事情从来只有处理老师的,哪有处理学生的?”宋清让说:“明明是老师的责任,学生也带着一起开除,让别的家长知道,更不敢让孩子来松中读书了。”
王主任竭尽全力才没有爆粗口:“……你还真是有恃无恐了你!”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宋清让问:“还得去办公室收拾东西。辞职报告,我明天亲自给您拿过来。”
宋清让正要出去,楼下传达室的大爷上来敲了敲门,奇怪地撇了他一眼,转头对王主任说:“有个学生把公告栏的玻璃砸了,您等下和管这个的说一声吧。”
王主任正顺着气呢,问:“谁?”
大爷看了看宋清让,叹气:“盛安。”
“真是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王主任气极反笑,讽刺道。
宋清让没做声,侧身出去了。
下楼时正碰到按捺不住冲上来找他的盛安。盛安看到是他,连忙问:“怎么样了,要开除你是不是?我去跟他说……”
“回来!”宋清让叫住他,“叫你去医务室,怎么不听话?”
盛安的手随便拿纸巾裹着,不怎么流血了,但纸巾上的血迹和伤口混做一团,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宋清让看得心疼不已,这口子大概是砸玻璃的时候划的了,他看了一眼盛安,感觉自己急火攻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盛安也急,将手从宋清让手里抽离,连忙道:“我去和他解释,这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
“盛安,你冷静点!”宋清让提高音调,拉着他的手就往楼下走:“跟我去医务室,我有话跟你说。”
医务室的大姐才刚到,没看到布告栏的事。看到盛安这手,啧啧摇头:“干嘛了把手弄成这样?”
宋清让问:“他这手没事吧?”
大姐左右看了看:“没事儿,皮肉伤。”
包扎好之后,大姐到食堂吃早饭去了。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俩。
“我辞职了。”宋清让说。
盛安这会儿早已冷静下来,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缓缓点头。
他明白这事多半是这个结果,可他不能接受。
“你在学校里面,别和王主任对着干。”宋清让仔细想想有什么可嘱咐的,一股脑都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
和同学好好相处,上课注意力集中,少和赵骥说话,不然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还有班长大概会换人,但你能帮忙的还是帮一帮……等等等等。
说完也不见盛安做声,宋清让才自嘲地笑了笑:“哎,这些事也不必我说,你都清楚。”
因为他的盛安总是聪明又懂事的。
有些话在盛安不知心里转了多少回,最终只能艰难又固执地说:“不要讲得好像你要和我分手一样,我不同意。”
“不分手。”宋清让摸摸他的脑袋:“我先走了,你快点回去上课吧。”
盛安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在闷热的医务室就这样静静站着,相对无言。
“回去吧。”宋清让催促他。
盛安一把将宋清让拉进怀里。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最突然却也最沉重的拥抱。盛安用了很大的力气,比他们在急诊室的那一次拥抱更用力。
也是,得到的喜悦怎么抵得过失去的恐慌呢?
医务室里的白色窗帘鼓着风,空气里总像有一种日光烤熟了树叶的焦灼味道。
松山遍地都是夏日的气息,可这夏天对他们两个来说,有些太难熬了。
宋清让离开时,几乎什么也没拿。
赵校长叫他临走前去一趟校长办公室,他们简短谈了谈,兴许是碍着宋父的面子,赵校长说话要比王主任婉转很多。最后只是请他离职,甚至没有在档案上写任何东西。
宋清让还是感谢的,他给宋家丢人了,也给学校添了麻烦,他非常抱歉。
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也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东西,让人每天都比昨天活的更加生动,却也比昨天更困苦。
盛安现在放学也不找各种理由在学校逗留了,他忙着查到底是谁爆出来的照片。
保安心软,让他进了监控室,从录像里能看到几个人影,吊儿郎当,好像也就是普通的混混。
他知道该找谁算账了。
盛安一脚踹开台球厅大门,气势汹汹地找过来的时候,曹天增正在摸台球厅新来小妹的屁股。
门口的小伙计像是见了什么凶神恶煞一般往里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哥!盛……盛安来啦!”
曹天增不耐烦地踢他一脚:“丢人现眼,怕他个蛋!”见盛安进来,他又话锋一转:“哟,这不是那个喜欢被操屁股的……”
盛安懒得费口舌,曹天增的话还没说完,他直接一拳抡了过去。旁边的小妹吓得胸`罩都没穿好,跑楼上躲起来了。
那不是盛安平时打架的方式,他平时再生气,动手都不靠蛮力,所以总能占着上风。
以前学校外的混混帮派争地盘时,流行一挑三,盛安从来没输过。
今天不同。
今天他挨了很多下打,拳打脚踢能伤人不假,但毫无章法时自己受的伤更多。
认识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根本是纯发泄。
曹天增的人一拥而上,小五不敢去,在一旁看着。
自从谢天的事之后,他对这样的围殴也有了点心理阴影,眼见盛安还手的力度慢慢小了,他连忙对曹天增说:“哥,够了吧?他知道教训了。”
曹天增仿佛没听见。小五没辙,叫小朱:“跟曹哥说说,停了吧。”
小朱去说,曹天增这才喊了停。
人群散开,盛安讨厌任何像弱者一般的姿态,硬撑着慢慢站起来。双腿都在打颤,整个人伤痕累累。黑色头发杂乱地遮住了半张脸,狼狈不堪。
曹天增很得意,他难得在面对盛安的时候有这样居高临下的快意。
他逗狗一样拍了拍盛安的脸,被盛安一巴掌挥开。他也不恼,说:“这事还没完。”
盛安轻蔑地咳了一口带血的痰吐他脸上。
他反而笑了:“好,你硬气。走着瞧吧!”
乌泱泱一群人都走了,只剩被砸了个稀巴烂的台球厅,和盛安一个人。
他走了几步,身上也不知道哪里,疼得让他觉得这样好像回不到家就会死在路上。他拿出手机,原本不知道该找谁,却看到了方辉发来的信息。
“你去哪里了?不要做傻事啊,宋老师知道的话会气死的,还活着就回个电话TAT”
方辉总是喜欢发一些莫名奇妙的小表情,有的盛安看不懂,都直接无视掉。
类似内容的又发了好几条,盛安给他回了电话。
那边几乎是马上就接了起来:“你在哪里?”
盛安轻声问:“能借你爸的三轮车用用吗?”
那天下午盛安忘了给宋清让打电话。
时值高考结束后,宋清让找不到别的工作,因为他和同性学生谈恋爱的事在松山这片都传开了。他也生平第一次被温柔的母亲打了一巴掌。
街邻街坊的议论纷纷与奇怪眼神,让他都有点受不了,更不要提他那脸皮薄得像纸一样的母亲。
他只好让宋母先去二婶家住一段时间。但二婶家不大,宋父的状况虽有好转,仍是难伺候,便留在宋家,宋清让和护工轮流照看。
高考完后八卦呈放射状炸开,学生告诉家长,家长再告诉朋友,多的是对他“另眼相看”的人。
索性是找不到工作了,宋清让又重操旧业,开始在家里帮别人代写论文。
盛安在放学后,会身手矫健地翻院墙进来和他说说话。
有时候来不了,也会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在学校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宋清让知道盛安在安慰他,在向他说抱歉,也在让他安心。
奇怪的是他和盛安才认识这么一年,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羁绊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与深重。
所以当家里后门和他的手机都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时候,他猜想是盛安那边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最后方辉证实了他的猜想,短信上只言片语可见他焦急的心情:“宋老师,盛安今天找曹天增去了,受了伤,也不去医院。您劝劝他吧,而且,我怕他没人拦着,做出什么事来。”
宋母正好摸黑回来看看宋父,宋清让匆匆拿起衣服,告诉她自己要出门。
“你醒醒吧,儿子。”宋母心知肚明,拿着衣服,看向宋清让的双目泫然欲泣。可她不敢说得太过头,“他才二十岁,不谈你们都是男人,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人过日子,你以后会怎么样,想没想过?”
“妈,我们不一定会在一起过一辈子。”宋清让说。“我心里有数。”
他说这话的时候,话里带着些现实的寡淡,但也有不切实际的期许。
宋母听不出来话中的如履薄冰,只觉得儿子固执,就像他父亲那样,如出一辙。
盛安没吃上晚饭。也不知道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胃疼得厉害。
他坐在沙发上,看向厨房,一把又长又锋利的西瓜刀安静地立着。
他仔仔细细的端详。
宋清让进屋来的时候,正看到盛安那样的眼神。
他吓坏了。
盛安最近时常会陷入这种阴鸷又可怖的神情里,这让他原本就英朗到有些冷冽的五官,显得更加漠然而不近人情起来。
“盛安!”宋清让走近才发现盛安身上是伤痕累累的,“怎么受这么多伤?”
这倒是明知故问,他原本也没想着盛安去回答。
他起身去找医疗箱,盛安拉住他的手腕:“陪我坐会儿。”
宋清让笔直站着,盛安晃了晃他的手臂,学着他的口气:“听话。”
宋清让这才坐下。
盛安身上的味道,难得这么不好闻。
混杂着血液,泥土还有汗水,把他身上原有的那股干净少年气遮盖住了。
现在的盛安容易让他想起凶悍或是暴虐这些词语来。
“你后悔吗?”盛安问。
宋清让看了看他,没说话。
“你不要怕我难过。你骗我,我才觉得更难过。”盛安很平静。因为宋清让的答案他大概猜到。
“告诉我。和我在一起,你后悔吗?”
这个狼狈不堪,但却在骨子里依然显得骄傲又霸道的男孩这样诘问着宋清让。
宋清让想了想,说:“有点。”
长久的沉默之后,盛安艰难地“嗯”了一声。
盛安以前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占有。
然而,当他看到周围人对宋清让的指责,流言对宋家的伤害,还有曹天增因为他的关系对宋清让的不依不饶,他开始觉得占有欲并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在做一个很艰难的抉择。
他想,如果现在的他没有能力带给宋清让什么,那么他是否应该放手?
宋清让长长叹了一口气。
用手掌穿过盛安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肩倚着肩。
“也不算是。”宋清让又推翻了自己给出的答案,声音疏朗,带一点难言的紧涩:“后悔的话,每个人都会有。毕竟我们的人生处于不断的选择当中,很多,大小也不尽相同。大到你选择一所将来要生活的城市,小到你买文具时选择了一款不那么好用的笔。做选择时,我要试图找到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但同时也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
“所以一开始,我不敢接受。”宋清让自嘲地笑了笑,“因为这个选择太重大了,我不确定这后果我能否承担。”
盛安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在鼻梁处有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看得出神。
然后抬起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亲吻宋清让的手背。
“可你接受了。”盛安说。
“对,我接受了。”宋清让承认:“那么这个决定就是我做的了,全然与你无关。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也就都是我的责任了。”
“盛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宋清让问。
盛安点点头,然后又嘲笑自己:“我看起来有那么明显?”
宋清让责怪地望他一眼:“这段时间,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在跟我讲对不起。我不需要这个。”
也就是那个时候,盛安觉得自己真的在被人专注而温柔地热爱着。
是一个内心美丽又丰盛的人。善良,学识渊博,有点感性,做事谨慎。虽然偶尔会优柔寡断,爱干净到近乎不讲理,并且念旧,还喜欢在一些没必要的事情上纠结很久,但盛安将这些缺点也照单全收。
这些令他鲜活,平凡,却也伟大。
宋家在松山的名声有多好,家庭对宋清让意味着什么,这些盛安都一清二楚。
宋清让却选择了保护他。
哪怕就是现在,宋清让承受的流言蜚语应该比他小时候所受过的更加凶猛暴戾,但在他们小心翼翼谈起这些的时候,宋清让的第一反应是要他别为这些而感到抱歉。
盛安侧头用另一边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并不是一个会甜言蜜语的人,于是他试图用拥抱代替。可他刚一动弹,胃部传来的疼痛就阻止了他。
宋清让问:“怎么了?”
“我想抱抱你。”盛安的眼圈有点发红,说着话,委屈又有点懊恼:“可我胃疼。”
宋清让便支起身,轻轻环住他,将下巴搁在盛安的肩窝里,拍了拍他的背。
盛安也回抱住他。
有宋清让在身边的时候,他很幸福。可这种感觉越强烈,失去的恐惧就越清晰。
再也不会有比宋清让的更加温暖,又可以安心停留的怀抱了。
他必须要留住这些。
37.
宋清让为盛安擦药,清理淤伤。
他们做那些事的时候,他见过盛安的身体。上面有些经年长久无法褪去的伤痕,应该是车祸时留下的。也有些新新旧旧的,横七竖八的,有的连盛安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简直是野着长大的孩子。
宋清让看他小腹处的青淤,担心地问:“真不用去医院?”
盛安笑着摇头:“真要是得去医院的伤,现在早就死了。”
宋清让面色不豫地盖上药瓶,“乌鸦嘴。”
盛安半倚在床上,宋清让在一旁看着他发呆。
他忘不掉盛安看着刀具的那种神情,也明白盛安这一身伤从哪里来,怎么来的。
“还有一件事。”宋清让决定说开,是以此时表情有些庄肃。
盛安用眼神询问他。
“关于曹天增,你不要钻牛角尖。”
听见曹天增的名字,盛安在一瞬间冷下了脸。
“他做的太过了。”盛安道:“这事不该牵连到你身上。”
“他是在污泥里的人,你要做的是离他远点,而不是变成和他一样的人。盛安,我了解你,你做事总有底线,你和他不一样。”
盛安皱着眉,有些倔强:“他根本就是在针对你,如果他继续伤害你怎么办?我也要放任不管吗?”
宋清让反问:“那你怎么打算?报警没用,你赤手空拳去,他们人比你多十倍,还是你打算拿把西瓜刀,直接砍死他算了?!”
盛安眼神一震,不说话了。
“不能有这种想法!”宋清让大惊,两手扶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盛安,听见没有!这是你的人生,你要为自己负责。”
盛安挪开眼睛。
他潜意识里也知道这想法可怕,但他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保护宋清让不受伤害。
一阵僵持后,盛安看向宋清让,一股难言的戾气从他漆黑的眸子里慢慢消散。——像是认命般妥协似的:“我听你的。”
宋清让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你这是答应我了啊。”
盛安点点头,温柔地对他微微一笑:“承诺给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宋清让松开他的脸,又捏了捏。
“再说,我这么大一个人,他能拿我怎么样?”
“你好好保护自己。”盛安不信曹天增拿他没办法,恳切地嘱咐道:“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等学校放了暑假,我就每天在你身边盯着。”
宋清让原没把这话当回事,遂笑着说:“好,给我当保镖吧。”
那之后曹天增到宋家门口闹了好几次,最厉害的一次邻里街坊全程围观,门口全是曹天增用涂鸦喷漆写的污言秽语,宋清让停在不远处的车都没能幸免。
盛安急匆匆赶回来时,正看到宋父艰难迈着步伐,拿着笤帚,站在门口胡乱挥舞,嘶吼着要他们走。宋清让在一旁拉着,也不敢用力,又不敢松手,进退两难。
盛安帮宋清让一起把宋父弄回屋里,要宋清让看着他,说完转身往外走。
宋清让叫住他:“盛安,你答应过我的。”
他背对着宋清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短短两个字:“放心。”
宋清让不知道盛安出去干了什么,外面的人应该也散去大半了。
但盛安回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身上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宋清让见他没事,没有再问。
宋父现在能断断续续说点话出来,见盛安在一旁,倒是拍拍他的手,说了句谢谢。
盛安一直没告诉宋清让他与宋父曾说过话。
所以这让宋清让觉得很吃惊,又有点心酸的喜悦。
反观他的母亲,自出事后,虽然碍着家教也没对盛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但再没什么好脸色。
“累吗?”宋清让问父亲:“扶您去睡会儿吧。今天的事,别放在心上。”
宋父又是一阵咿呀作语,大意是:“你好好休息。”
宋清让沉默地点头。
宋父在房间里小憩,宋清让出来时轻轻阖上门。
盛安在找东西,试图洗掉门口那些涂鸦。
他喊了一声:“盛安啊。”
高大少年停下手中的事情,走到他身边。
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疲倦。
坚持两个字,写起来那么简单,做起来总是难于登天。
尤其当他看到父亲这样,更觉得愧疚。
盛安问:“累吗?”
宋清让诚实地点头。
盛安没做声。然后只扶住他后脑勺,温柔地将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宋清让累得不想说话,乖乖地抱住盛安。半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倚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隐隐约约的青草味道,感觉稳重又安全。
“累就靠一会儿。”盛安说。
他们最近常常用拥抱代替一些该说的话。
比起亲吻来说,拥抱更像是陪伴。
宋清让的积蓄不多,担心要见底,一直也没放弃找工作的事。
放暑假的那天,他收到了松山市一个拍卖行的电话,请他去应聘鉴定师,带着简历。
宋清让自然大喜,感觉这算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件好事了。
那天护工没来,盛安帮宋清让打好履历表后送过来,又买了一点水果,便和宋父同桌一起,囫囵吃了一顿。
饭后也坐在饭桌上,两个人都忘记洗碗。说起拍卖行的事,盛安听得开心。他觉得现在宋清让能忙一点最好,忙到没时间想这些,他也轻松一点。
盛安走时把履历放在玄关旁,知会了宋清让一声。
第二天下午宋清让去应聘,等护工来了才走。护工前两天拉肚子,这天才好些。宋清让看着没什么要嘱咐的,便推门走了。
履历忘在了桌上。
宋父在屋里随便溜达时看到了,昨天听着盛安和宋清让说这东西很重要,也不知道要打电话或者托人送去就好,拿着履历,直接出去了。
曹天增这天正犯暑困,让小朱开车,带着几个人准备给台球厅里新来的小妹买点漂亮首饰送她。
路过花朝路时,正看到宋父从巷口出来。
“哎这不是上回那个,”小朱眼尖,道:“拿笤帚要打我们的那个!”
“那老师的爸爸。”小五补充。
曹天增见老头子步履蹒跚一抖一抖的,觉得好玩,叫小朱停了车,跳下去。
“老头,嘿,叫你呢!”曹天增挡住宋父去路:“认识我不?”
宋父好像也不太认识了,摆摆手要走。
小朱看他手里拿本履历:“这什么呀?”
宋父便指指履历,又说:“工……工作……”
“说什么呢这是?”曹天增没耐心,小朱在一旁仔细听:“说应聘的事儿好像……哎,是不是那老师要去找工作忘记拿履历了啊。”
小五点点头:“我也觉得好像是。”
曹天增计上心头:“瞅盛安上次回护他们家那个劲儿,咱们再吓吓他!”
周围没别人,他们连蒙带骗地把宋父塞进了车里。
车子一路往筠水边去。
小五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试探问道:“咱们不会变成绑架犯吧?”
曹天增大咧咧道:“当然不会,到时候就说是带他找儿子去了呗。”
小五父亲酗酒赌博,他不认,但他是有母亲的人,对这些涉及父母的事向来不太赞成。
但想想曹天增也就是要吓吓宋清让,不会过分,便没再做声。
到筠水边的时候,小朱刚要说是不是够远了,就听整个车子噗呲一下,熄火了。
“倒霉!”小朱拍了拍方向盘。
曹天增也觉得倒霉,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是帮他看场子的王协打来的:“哥,我们在溪山路这边的KTV被掀了,您快回来!”
曹天增:“操,怎么回事?!老子现在还在江边,车抛锚了!”
几个人马上琢磨着回去,谁也没心情再“逗他玩玩”,宋父成了累赘。
他们拦了辆小客,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最多再带三个。
曹天增便把宋父留下,说:“老头,你别走啊,等下叫人来接你。”
小五连忙拦着:“哎!这样不好啊,大爷不是痴呆吗?把他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
曹天增不在意:“怎么这么多废话,不是叫他别瞎跑了吗?”
小五心说一个痴呆的老人能知道什么,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要不,哥,你先带他回去,我在这边看着车。”
“溪山路那边缺人手,带个老头子去干嘛。”曹天增不耐烦骂道:“赶紧上车!”
宋清让走出去了二十分钟才想起没拿简历,还好出门早,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赶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气喘吁吁的护工。
“小李,怎么了?”
护工喘着粗气:“宋老师,大爷……大爷不见了!”
宋清让等到晚饭点过去,依然没有宋父的下落。盛安腿脚快,跑遍了社区周围问人,也没人说见过。
老人失踪可以立即报警立案,警察来了一趟,问大概什么时候丢的,护工在一旁吓得手都在抖。他这几天拉肚子,下午不过是蹲了趟厕所,一出来就不见人了。
警察去查监控也无功而返,只能看到宋父出了巷口,再外面便是盲区。
只能要他们一有消息就赶快联系警察,做完笔录,回了派出所。
宋母一得消息就回来了,在里屋呆着,不知道在干嘛。宋清让呆了一会儿,对小李说:“今天辛苦你了。”
小李都快哭了:“宋老师,我真的……我太该死了!”
宋清让无力地摆摆手,不言语。盛安见这情形,对小李说:“你先走吧。”
宋清让在桌前坐着,双手扶额,肩背起伏着。
盛安坐到他对面,问:“除了家附近,伯父以前都爱去哪,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再去找找看。”
宋清让颔首报了几个地名。
盛安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别担心。”
说完这话两秒钟后,他接到了小五的电话。
“盛安,你老师的爸爸回家没有?”
盛安有如晴天霹雳:“你说什么?”
小五讲了事情大概经过。
他一路上都不放心,和曹天增解决完溪山路的事已经是很晚了,他再回头去找,车还在,人却不见了。
“他没有回去吗?”小五抱着最后的希望问。
盛安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
“没有。”他回答。
挂断电话,盛安回头望向宋清让。
后者感觉到他的眼神,有些疲倦地问:“怎么了?”
盛安感觉在亲手割破自己的心脏。
“去筠水找。”他说:“伯父在那里不见的。”
宋清让眼睛一亮,“真的?”
盛安点点头。
宋清让连忙给民警打电话,告诉他们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宋父的地址。
他有点狂喜,挂了电话后,忽然又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想起一件事。
盛安则站在他身边,缄默不言。
这大概是宋清让问过的,最难以开口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
一整天都没有宋父的消息。盛安差不多把筠水附近每一块石头都翻出来看过,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他恨。
于是找到曹天增,单独的,疯狂地揍了他一顿。
曹天增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却笑得猖狂:“你打,打死我啊!然后你也去坐牢,尝尝我这几年怎么过来的!杀人犯,嘿嘿!”
虽不好承认,但的确是这话叫醒了濒临崩溃的盛安。
让他想起他对宋清让做的那个承诺。于是他的拳头悬在空中,整个手臂的肌肉都拧结了起来。
做过那么多坏事的曹天增就在他面前,这里甚至没有别人,这个混蛋是任他宰割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不令宋清让失望。
盛安放下手,忽然笑了。曹天增看着他:“笑什么?”
“笑你可怜。”盛安直起身冷眼看他:“没有人爱过你。”
曹天增满不在乎。
“所以你不知道有一个会支持你,包容你,无条件原谅你的人有多么可贵。”盛安恨到牙痒,却只能放开这个人:“你没有,但我有。”
“你说的对,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一了百了死得痛快而把自己变成杀人犯?我更不会为了什么幼稚可笑的复仇葬送我的前程。”
盛安说这话的时候,那种狂妄到极点的自信似乎又回来了。
“我会离开松山,但不是永远。几年后,我大概就会衣锦还乡,或者什么别的。”
他复又揪住曹天增的衣领,气势凌人:“那个时候,我要你跪在他面前,道歉,忏悔,为你所做过的伤害他的事,一一赎罪!”
又过了一天,依然没有宋父的消息。
盛安来了宋家,宋清让开的门。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宋清让先垂下眼睑。
他们这两天都没有说过话。
宋清让有很多无处发泄的恶毒积攒在心里,所以他不敢见盛安。
“我来看看你。”盛安试探着问。
宋清让说:“我很好。”
盛安见不得他故作坚强,想去拉他的手,被宋清让灵敏躲开。
“盛安,你先回去吧。”宋清让说:“我不知道我会对你说出什么话来。”
也许狠毒,也一定是会让你伤心的话。
盛安不理睬,似乎并不在意:“再恶毒的话我也听过。你说,说出来你才能好受一点。”
宋清让感觉自己要食言了。
理性告诉他这事不是盛安的错,但心里总有人在疯狂的叫嚣:他的父亲如今下落不明,他们如今陷入这般困窘境地,都是因为他。
彼此之间似乎还有话想说。
然后家里座机响了,宋清让接起来,盛安手快一步按了免提。
“宋先生吗?”
“我是。”
“筠水下游的江滩边发现一具浸水尸体。大概年龄,衣着,其他可辨别特征都与您父亲相似。您来一趟吧,确认一下。”
……
又是太平间。
十二年前,盛安就是在这里和他的父母说再见的。
宋清让走在他的前头,脚步沉重,身形瘦削。
这段时间以来,他憔悴了那么多。
医务人员推开门,宋清让站在门里,没有回头,对盛安道:“你就在外面吧。”
盛安在外面等着。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奢望什么了,他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怎么也不愿意承认。
时间度日如年。有民警走出来,在记录簿上潦草写了几笔。
待他们离开,盛安站起来,想推门进去。
然后里面传来了哭声。他脚步一顿。
一开始,只是压抑的呜咽,慢慢放大,放大,最终变成了怆哭。
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在门外站着,再没有了开门的勇气。
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失去了好多人。他的老师,爱人,兄长,还有一位待他那样好的慈祥老者。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盛安只觉得万箭穿心。
遇见宋清让,是盛安的生命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
那是他的一场好梦。他在这场梦里模糊了现实,忘却了痛苦。
可是当他沉溺于这温柔乡里,即将飞向高空时,他却醒了。
——并且是以一种残酷的,凄厉的,并且无法挽回的方式。
38.
五年后的夏天,盛安抽空回了一趟松山。
松山市的街巷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宋家那一片终于拆迁,现在是商业街里延伸出来的一条不长的步行街。
盛安没再回去景西路。高考结束后,他就卖了那套房子,那笔资金成了他的本钱。
他原本学金融,后来却又费劲周折转到计算机科学。在系里认识了好几个同样对编程及计算机方面拿手的人才,几人一起组了团队,名字就叫清弘。
他们尝试做当时在市场上无人问津的APP设计。一开始没人看好,甚至濒临破产,他和方辉最穷的时候,两个人一天吃一碗泡面,硬是扛了下来。
然后智能手机开始风靡,他们的职员越来越多,人才也越来越多。又遇上多家风投机构介入市场,清弘挣了个盆体钵满。
近年慢慢的就不做小程序了。
他们之前与另一个团队联合研发过一个单机游戏,后来那个团队因内部分红问题闹得四分五裂,这款游戏最终署名及收尾工作都交给了清弘。
也因此一战成名。
众多游戏运营商听闻上海清弘正在独立研发网络游戏,发来的合作OFFER简直能堆满盛安的办公桌。
这个夏天注定是忙碌的,盛安却偏偏在一片忙碌中放下所有,回到了松山。
坐上某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
盛安看向窗外的眼睛平静而清澈:“城南墓园。”
宋清让回松山办事,顺便来看看父亲。他从前的室友程然和他一起来。
程然停好车从后面追上来,“走吧。”
他与宋清让一般高,约摸有四十岁了,眼角笑纹清晰可辨。但衣冠楚楚的整洁让他显得没那么沧桑,反而有些岁月磨砺后留下的成熟与迷人。
两人一路无声步入墓园。
宋清让远远看到一个高大人影,站在宋父的墓碑面前。那人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肩宽腿长,正低头看着自己父亲的碑像。
他们从后面来,只能看到那人半张侧脸。
宋清让愣住了。
程然皱了皱眉:“怎么了?”
宋清让没来得及解释,见那个人微微动身,便一把拉过程然,慌忙躲在一旁的树后。
过了一会儿,宋清让才问:“你看看那人走了没有?”
程然探出头去看:“走了。”
宋清让才如释重负。
程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五年前回到北京时的痛苦模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原本熠熠发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看得程然也心念俱灰。
五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
程然用了最认真的五年,试图带宋清让离开那些噩梦。
他几乎就以为他做到了。
可是当宋清让仓促躲在树后时,他看到宋清让眼睛里的惶惑,他知道自己正面临一场溃败。
盛安离开墓园时,回头望了望天际。
这些年松山的空气状况愈发严重,有时连太阳都看不到了。
空气里潮湿得黏人。
有人来了电话。
“我和天志在雨街吃饭,你什么时候过来?”方辉在电话里问。似乎是开着免提,隐隐约约能听到钟天志的大嗓门:“盛安你快点来,我有个新企划要跟你说!”
钟天志是方辉上了大学后认识的男朋友,父亲是河北某重工企业的老总,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前年盛安和钟天志合资开了公司,做一些投资融资。钟天志是个不学无术的,但他胜在有圈子,总能拿到一些有用信息。至于谈生意,那多半是盛安一手包揽,大决定也是盛安拍板,钟天志乐得自在,完全没有意见。
盛安问:“雨街哪家?”
“娟姐家!卖麻辣小龙虾的那家。”
盛安便拦车往那边去:“知道了,二十分钟到。”
“这里是松山最大的小吃街。”宋清让向程然介绍道:“以前脏兮兮的,这两年整改过了,好像干净了一点。”
程然问:“咱们吃什么?”
宋清让想了想,“顶前头有一家做牛肉面的,很好吃,不知道还在不在。”
程然便指了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雨街,笑道:“带路吧。”
宋清让回北京后,导师俞强将他安排在了社科院,从最下面做起。他依然研究历史,也不专攻一行,哪方面的他都做点研究。
程然问:“上回你同事托你去给网络游戏设计做历史顾问,事情怎么样了?”
宋清让说:“下周才开始谈。其实我做不做这个顾问无所谓,但他儿子要读重点初中,他好像是有求于那家游戏公司的人。”
程然言语中捎带着责怪:“这什么人,自己儿子要上学,自己做去。”
宋清让是个老好人,倒无所谓:“哎,他都在三四个地方挂名了,而且最近也忙得脱不开身。我就帮帮他。”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越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宋清让指了指路过的某一家招牌:“娟姐家还在呢。他们家麻辣小龙虾很好吃,明天带你来。”
程然点点头。
其实他看得出来宋清让因墓园里的慌张觉得有些尴尬。
盛安赶到时,只剩店面里靠窗的座位了。
问方辉什么时候回上海,也只是含糊一句:“下周吧。”
方辉在清弘有职位,偶尔画画人设插画什么的。盛安不管着他工作时间,爱干嘛干嘛。但只要是清弘的大事,都会带着他。
“下周要去北京和几家游戏运营商谈合同,你别忘了。”盛安开了瓶啤酒,默契地和钟天志碰杯。
方辉点头:“哦,天志找了个历史博士,看能不能给咱们那游戏当历史顾问。也是下周谈,你也别忘了。”
盛安问:“历史博士?”
方辉原本没放在心上,听他这一问,才想:“哟,没准……”
盛安兀自摇头:“哪有那么巧的事。”
方辉吐舌头,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钟天志在一旁看着,一头雾水:“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盛安与方辉异口同声:“没你事儿!”
钟天志也不恼,就神情夸张地捂着胸口,假模假样地装哭:“哎哟我的小心脏,受伤了!受大伤了!”
盛安见他抽风,无奈地笑着摇头,看向窗外。
他看到一个人。
五年未见,你问他还能否再认得宋清让?
答案是肯定的。
盛安蓦地站起来。
方辉吓了一跳:“怎么啦?!”
盛安没时间解释,什么都没拿,就冲了出去。
那样的身形和侧脸,让他在渺茫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的人,除了宋清让,再不做第二人想。
盛安义无反顾地扎进人潮当中,他穿过各种各样的人,可是他即便走到了雨街的尽头,他也没追上那个人。
他站在那里,汹涌人群里,失望又空落。
再回去时,他有点垂头丧气。
方辉和钟天志齐声问:“怎么回事?”
盛安摇摇头,苦笑道:“眼花。”
“你看到他了?!”方辉一点就通。
“我以为。”盛安闷了一口二锅头,苦而辛辣:“可是没找到。”
方辉小心翼翼地道:“应该是看错了。”
那天晚上盛安喝得醉成一滩烂泥。
盛安有应酬时,很少能碰见比他能喝的。可今天才下去那么一点儿酒,他就醉了。
方辉开始相信“酒不醉人人自醉”这些话来。
回酒店的路上,钟天志坐前排,方辉在后面照料。
五年前宋清让的不告而别几乎击溃了这个男人,方辉为了让他振作,想了不知道多少办法。
或许每个人都是有死穴的,盛安也不例外。
他看着盛安的睡脸,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万一再碰见他,你能和他说什么呢?”
盛安迷迷糊糊中听到。
能说的话太多了,他想。
比如,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骗我去上海?
或者,为什么一走就是五年?
39.
回北京后,盛安找人查了查宋清让的行踪。
等待结果时,他想起五年前宋父下葬的时候。
宋清让一身素黑,手捧遗像,宋母在一旁哭成泪人。那时宋清让被接连打击弄得不能安寐,形如枯槁,却未再在旁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盛安是罪魁祸首,他被宋家人拒绝出席。
于是只能在人群外徘徊,远远望着。
宋父在松山德高望重,也有不少人知道宋清让的事,多数人见他,就摇摇头,不再做声。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宋母及二叔一家。宋悦悦从北京的大学赶回来,扶着二叔。
盛安站在远处,他看到宋母狠狠掴了宋清让一巴掌,哭着说:“你该在你爸坟前跪上三天三夜!不孝子!”
那一巴掌让盛安的脸颊也火辣辣的。
他发觉自己没有资格,更没有身份为宋清让承担任何责难。
他只能在人群全部离开后,站在宋父崭新的墓碑面前,沉重地鞠了三个深躬。
过了宋父头七后的那一天,宋清让出现在了盛安家门口。
盛安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清让坐在沙发上,见盛安有些局促,笑了笑,叫他坐下。
“念高三了,不可以放松。”宋清让说:“没写作业吧?”
盛安摇摇头,每天都惦念他,哪有心思写作业。
盛安直觉宋清让过来是要说什么的,于是他不停地找各种各样的话题来填塞他们之间那些可怕的沉默与沟壑。
宋清让也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不外乎就是嘱咐,唠叨,盛安从前最不爱听这些。
但那天,他宁愿宋清让一直和他说这些。如果这样乖乖听着,宋清让就不会离开的话。
宋清让来的那天是晚上,盛安要他留下。盛安原本是没抱希望的,宋清让却答应了。
即便如此,盛安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悬在空中。
不知道那种直觉从哪里来,代表什么,就是觉得很不安全。
宋清让套着盛安的宽松T恤衫靠在床头翻阅一本书,床头灯映在他脸上,使他原本有些消瘦的面色柔和了些。
盛安趿着拖鞋翻身上床,原本就长手长脚的,占地面积不知道有多大,却整个人都蜷在宋清让身边,挤得一点空隙也没有。
宋清让拿书轻轻打他的脸:“过去点,怎么跟小狗似的。”
盛安往里面挪了一些,问:“你在看什么?”
“现代诗杂选。”宋清让说。
盛安有点困了,宋清让的身上总有一股夏日的青梅香气,清新淡雅,一点也不设防。这味道让他安心,也令他昏昏欲睡。
“不要看了,睡吧。”
宋清让调暗了床头的灯,轻声说:“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盛安将手和脚都搭在宋清让身上,像条八爪鱼一样,沉默地抗议。
宋清让无奈敲打他:“哎。”
盛安不动弹。
宋清让叹口气,将书签夹在某一页,放于床头,关灯睡下了。
盛安那一晚睡得踏实。
他还梦见宋清让用手轻轻摩挲他的鬓发,又有温柔的唇瓣吻在他的额头。
然后他听见宋清让在他耳边说,“再见。”
盛安被那样的告别惊醒,身边空落,再没有入睡前的温暖。
他蓦地坐起来,窗外透着夏夜的热风,他的t恤衫整齐搭在一旁的椅背上面。
床头的诗集也定格于某一页: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
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
盛安从回忆里脱身出来时,天色已晚。
有电话打内线进来,那人说只查到两篇宋清让与别人联名的论文,挂在社科院名下,是俞强俞院士的助手,北京某高校的讲师。
“他这些年一直在北京?”盛安问。
“应该是的。”电话里的人说:“五年前发过一篇,两年前发过一篇,再没有了。”
盛安沉默地望着内线电话,良久,狠狠按了挂断。
他要一个解释。
钟天志彼时正在和方辉享受二人世界,盛安一个电话打进来,钟天志没好气的道:“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儿?!”
盛安才懒得管这些,只问:“你找的那个历史博士,姓什么?”
钟天志想了想,“姓陈。”
那应该不是他。但倘若能牵上线,也是好的。
盛安挂了电话,又叫秘书进来,问那顿饭是什么时候。
秘书说:“就是今天晚上,七点,在您和钟先生常去的那家。”
彼时已经六点出头,盛安连忙拿起车钥匙,给钟天志发了短信,匆匆赶去。
宋清让出门后,看到程然的车在楼下等着。
“快走吧,要迟到了。”程然指指手表。
宋清让问:“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忙吗?”
程然摊手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宋清让望着程然拉开的车门,叹了口气:“我们谈过这些的。”
程然道:“你就当做不知道,行不行?”
“你这样我怎么当做不知道?”宋清让转身要走:“我自己打车过去。”
“哎!”程然急急拉住他:“你简直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宋清让苦笑:“那你干嘛对一块石头这么好?”
程然示意认输:“大概我也是块石头。你上车吧,我正好要去找找那个钟天志。”
“你们要做生意?”听到程然也是顺路,宋清让才上了车,随口问道。
“我找那败家子做什么,”程然发动汽车:“我要找他父亲。——不过钟天志这两年似乎在和朋友合伙做投资,啧啧,年轻人。”
宋清让笑问:“怎么,赔了很多?”
“正巧相反。”程然说:“赚了不少呢。不过大多在上海那边,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宋清让夸赞道。
程然嗤之以鼻:“他做的那些项目,什么都有,千奇百怪,风险评级不知多高。就是个赌徒罢了。”
“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啊。”宋清让笑着说。
程然道:“也是,钟天志年纪也才二十六七?有这种胆识和气魄,就算赔了个底朝天,我信他也能东山再起。”
盛安到了那家预定好的商务会所,在门口正碰到钟天志与方辉。
三人打了招呼,一同走到门口。
“盛先生,钟先生。”盛安与钟天志是这家会所的常客,经常来这里应酬,大堂经理对他们是认识的。”
“客人已经到了。”
盛安示意知道,摆出一副客套而疏离的笑容来。
服务生将门推开,盛安大步走进去,却在看到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时,直接僵住了笑容。
宋清让听见开门声,正要起身打招呼,看到来人,也僵住了。
两个人沉默又震惊地对视。
方辉晚一点进来,更是愣了,他张着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程然多年商场浮沉,见气氛不对,也选择了默不作声。
唯独钟天志是个没心没肺的,见四人站着也好坐着也好,全都一动不动的,大着嗓门说道:“哎,怎么都站着不说话啊?来来来,先坐啊!”
方辉杵他一下,低声骂道:“你闭嘴!”
盛安倒叫这一嗓子喊回了魂,轻声叫了一句:“清让。”
程然这才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盛安没回答,转头向程然礼貌伸出手:“您是?”
程然起身回握:“丰泰实业,程然。”
盛安笑着说:“以前就听说过您的名字,很高兴认识您。”说完又简短自我介绍:“我是清弘游戏的总负责人,盛安。”
钟天志在一旁插嘴:“谦虚啥?程总,我是钟天志!很高兴认识你啊!”
程然也和他握手,问:“你和清弘游戏……”
钟天志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倒了出来:“哦,盛安太谦虚了,我们俩一起开了个投资公司,程总您知道吗?”不等程然回话,钟天志又说:“不知道也没事儿,这是我名片!噢,这是方辉,清弘游戏的艺术总策划,介绍给您认识认识……”
那边钟天志和程然唠个不停,盛安的眼神又飘到了宋清让的身上。
时隔五年,他们再次相见时却如此平静,好像两个人也都在等待这一天似的。
宋清让比五年前要更成熟了,浑身的书卷气,清清淡淡却有着厚重。依然是瘦瘦高高的,眉眼也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不曾变过。
他就那样看着宋清让,甚至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盛安却变了很多。
宋清让看着他。看着他那样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褪去了青涩,褪去了稚气,变成了这样游刃有余又成熟稳重的男人。
这样的变化好像乍然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漫长又沉重的五年,盛安以一个全新的模样站在他的面前,携带着美丽时光的印记。
男人,十几岁和二十几岁,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那边程然好不容易才从钟天志的胡说八道里脱身出来,问宋清让:“你们怎么认识的?”
宋清让没再看盛安,坐下来,面上已平静地毫无波澜:“以前是我的学生。”
程然只知道宋清让在松山的事并不愉快,所以逃回北京,并不知具体是谁。
但见盛安坦然,也并不多生枝节。
几人这才落座,盛安理所当然坐在宋清让旁边。
宋清让见状,正要往程然那边挪,被盛安在桌下一把按住,低声道:“不许动。”
宋清让居然也被他这简短三个威严有余的字镇住了,没再动作。
盛安真的准备了很多话,卖苦情有之,质问有之,甜言蜜语亦有。
但奇怪的是,在他真正见到宋清让的那一瞬间,这些话通通不见了。
他只想要宋清让在他身边。
一句话不说也行。
菜肴慢慢上齐,程然在问钟天志关于投资与清弘游戏的问题,钟天志一问三不知,多是盛安将话题接过来,再侃侃而谈。
程然问道:“我倒佩服你们年轻人,小盛,西北那边的金属矿你是不是投了一个?”
盛安点点头:“去年的事。”
“听朋友说,年初时候大多数人都撤资了,你却没撤。”程然的确好奇:“可不是小数目。”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盛安说着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宋清让碗里,动作自然,面色平静。
一屋子人全都看着他,他倒光明正大。
宋清让才叫尴尬,只能小声说一句:“谢谢。”
程然皱皱眉,心里多少有数了些。
饭局过半,才谈到游戏的事。
游戏现在的进展与需要历史顾问的文件材料早已发到宋清让邮箱,说起来并没什么障碍。
盛安没说两句就拍板,迫不及待一般:“那就这样定了吧。”
方辉和钟天志当然没意见,于是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宋清让身上。
他被看得如芒在背,一旁的盛安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想,若是答应了这事,以后少不得要和盛安日夜打交道,那他这五年来的逃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正要拒绝,那边钟天志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提起陈鑫家孩子上重点初中的事。
宋清让又偷偷看了眼盛安。
以盛安的性格,他若不答应,钟天志这条关系多半就断了,再说,话都撂下了,哪还有临时反悔的道理。
宋清让叹了口气,只能应下。
谈完正事,余下时间都用来喝酒侃天。男人的酒桌永远是最多牛皮的,以往盛安也会附和着吹几个,今天的他却全然不在状态。
钟天志乍一失去战友,非常不习惯,桌上本也没几个人,他便拿着酒向宋清让一举:“宋老师,怎么不喝呀!来,喝两杯……”
方辉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放任钟天志去作死。
盛安面无表情地拦住钟天志:“他不能喝酒。”
钟天志稍微有点高了,不依不饶的。
盛安被他烦得没辙,直接将酒杯接过来一饮而尽:“成,我替他喝。”
宋清让张了张嘴,原想制止,又怕盛安自作多情,只好沉默。
来回两三轮,钟天志果不其然认输。再加上盛安和程然都默契的无心恋战,这饭局也能到此为止了。
程然在一边被钟天志聊得头晕,又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不好说什么。
宋清让起身就要往外走,盛安拉住他:“宋清让!”
“好歹也为你灌了二两白酒,你连和我多说一句也不肯?”
宋清让被他拽得走不动,心道,变了这么多,这天生蛮力倒没退步。
“我没什么好说。”宋清让刚说到一半,看见盛安脸颊红红的,又想他今天真的喝了不少,还是为了替自己解围,一时犹豫。
就是那一瞬间,反叫盛安抓住空挡,手顺势往回一拉,牢牢将宋清让抱在了自己怀里。
宋清让先是愣住,然后试图推开他。
盛安却抱得更紧了。
他将脑袋埋进宋清让的后颈,鼻腔被宋清让身上的清香气味尽数包裹。
“宋清让,”那样过了好久,盛安才说道,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又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