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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四人谈:无论怎样迭代,大理仍是最牛的试验场「送书」

行李 行李
2024-08-25

六月中旬,在昆明大象艺术中心,因为《大理访谈录:仿佛若有光》这本小书,有幸聚齐常驻大理的建筑师赵扬书店人阿德猫猫果儿学校创始人陈钢三人,在大象艺术中心创始人,既是建筑师又是书店人,还为昆明猫猫果儿幼儿园设计了校舍的杨雄的主持下,作了一次愉快的分享会。
四人都是「行李」的老朋友了,有的不止一次采访过,但那晚,因为某种恰到好处的氛围,很多话题尚未展开,分享会就结束了,于是提议请大家夜宵。我不吃夜宵的,也恐惧社交,但意犹未尽,还舍不得道别。
烧烤摊滋滋滋的烟火里,密密匝匝围坐了十余人,除了他们四人,还有另几位新搬到昆明来的“老大理”。我从未在大理长住过,只是因为采访的机缘,过客一样,每次最多停留三五日,采访结束就走。那晚,隔着长桌听大家断断续续讲起大理往事,我在角落里挨着陈钢坐着,他一边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深情款款地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无缝衔接其他人的往事补遗。那些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往事,那些会笑着流出眼泪的往事,使只是过客的我,对从前的大理生出无限怀念。
分享会上,陈钢说教育哪里是一朵云遇见另一朵云,是用一条命去撞另一条命。来大理前,他和33(陈钢夫人)在山里拍纪录片,每天重装徒步,早上一同出发,各有各的速度,很快就走散了。两个人,两种速度,两条道路,每日在山里走上七八个小时,走到物我两忘,如此好几年。而今,33正步入她的壮年期,而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面前有两条路:是找回少年气,还是步入老年。“老年多好!”我随口回答。“是很好,如果他前面的少年、青年、中年都完整度过了。”我以为大理的故事已经记录完毕,可以道别了,但那晚陈钢的话,又召引着我回去。大理是深渊,我所瞥见的,只是最表层的一道浮光。
去分享会的路上,在街头撞见艺术家叶永青,各自匆忙,道好即道别,傍晚时收到叶老师发来的信息,“看见你的书,暗暗搓叹这些已经消失的光芒,今天竟迎面遇上,当我们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却还是有种神秘的力量陪伴在周围。”



行李&四人谈
 
1.
 
杨雄:非常感谢大家来到大象艺术中心,这是我们疫情以来的第一场活动。在座除了昆明人,还有不少从上海、深圳赶来的,可见“大理”两个字的确有很多特别的魅力和意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大理,我自己和大理也有非常多联系。昆明和大理的关系,这几年我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感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从全国各地去大理生活的新移民,对很多云南人来讲,觉得这帮人有某种优越感,有一种小小的傲慢,因而造成了昆明在内的很多人对大理的一点点偏见。而《仿佛若有光》呈现了一个更深了解大理的视角,今天来探讨这本书,也带着更多的实验性。黄菊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她站在旁观的位置,但是更清晰、更深刻地记录和传递了一个真实、生动的大理,幸好有这样一份记录。
黄菊:这算商业互吹么。我和大理的第一次相认是2003年,那年我上大三,学历史,但大学里教的那些历史观总吸引不了我,我也觉得不对。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小时候不看通俗小说,那时误打误撞,忽然看到金庸,书里的历史观撞击着我,书里的地名也撞击着我,很多地名都没听说过,当时想,如果有一门学科,把历史和地理结合起来就好了。查资料,发现有“历史地理学”,于是确定考研,和后来的导师建立了联系。导师推荐了一些书目,最重要的,是导师的导师从历史资料里辑佚的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的《地理三书》,里边有专门的云南游记,讲大理的部分特别精彩。于是,毕业旅行时,第一次来了大理,那是2004年。但那次看到的只是苍山、洱海,等以采访的机缘再回大理,已经是整整十年后。借助这些受访者的眼睛,我才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大理,但我仅仅是一个过客,做了一份记录而已。
    
杨雄:虽然黄菊说自己只是云南的过客,但我并不这样认为。这本书是访谈录,我也有幸被黄菊采访过,有一个特别奇妙的感觉是,黄菊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像是特别精于访谈,但她的文章几乎成为我们每位受访者心目中——不能说完美,是最有自己精神写照的访谈。以前看过一部纪录片,讲一位摄影大师,不管拍谁,总能捕捉到这个人最内在的东西,被他拍过的人也把他的照片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礼物,我相信被你采访的人也一样。我很好奇的是,面对不同人,你是怎么去挖掘他们精神深处的?
黄菊:我的采访远没有那么好,尤其赵扬、陈钢、阿德三位老师的文章,都很扁平化。我不是科班出生,无论采访还是写作,都没有好意思分享的技巧,现场经常问一些分寸不当的问题,只是因为真诚、笨拙,都被接纳了。
但有一点,从准备采访到写作完成,这期间我是热恋着每一位受访者的,因为看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坐在他面前时,已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视为他的知音,即便我的受访者后来被爆出过很多不好的新闻,即便我的受访者和受访者之间两相看厌,但每一份“热恋”都是真情流露。
还有一点是,离开北京后,我们的采访几乎没有在五星酒店大堂或咖啡馆进行的,多在寺院、山里、路上、家中完成,短则一整日、长则三五日的朝夕相处。特别遗憾的是,我和在座四位老师都还没有一起生活过,日后有机会,希望可以相处几日,会写出会更日常的文章来。
    
杨雄:阿德和我是很多年的网友,今天总算见面了。我们都是开书店的,他很早就在大理的人民路开了“海豚阿德书店”,我去悄悄探过店,感受到了非常多的美好,后来阿德还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记录大理的声音,探索大理的社区等等,我想听听阿德心目中的大理是怎样的。
阿德:先说说这本书,我是昨晚才看完的。刚才我也问黄菊,为什么接受她采访的时候,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会毫无顾忌地把我的生活细节乃至秘密都告诉她?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但后来发现一些线索:她采访的时候,会突然抛出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我自己都快忘了,她会忽然提出来,因为她看了我从使用微信以来的所有帖子,那一瞬间我挺震惊的。我对之前在大理采访的媒体很抵触,因为那几年绝大部分媒体都抱着既定的模式,有预先的设定,问一些你可能无数次回答过的问题,所以就像杨雄说的,我也荣幸出现在这本书里。
 
黄菊:这些准备功课是最基础的,直接的、间接的,尽量搜尽一切资料,但这都是公共的部分;私人的部分,朋友圈是比较重要的呈现,现在大家常常设置权限,只看三天、一个月等,我会特别冒昧地要求:可否向我开放全部内容24小时或48小时?在那期间把所有内容看完,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向阿德提过这样非分的要求——
阿德:你提了。今天在来昆明的火车上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在云南的第十年。我是2010年五六月来的云南,最初两年在昆明的媒体工作,那期间也常去大理,最频繁的时候,每周开车去,那时已经有朋友在大理生活。那个阶段,有点像是在窗户上戳了一个洞,我在洞里偷窥大理。
后来终于不想工作了,想找一个地方过日子、开书店,当“过日子”和“开书店”这两个想法同时冒出来的时候,大理一定是最好的选择。选择大理,除了大山大水、小街小巷一直是我向往的生活场景,大理的人情味是最重要的吸引力。我们一直觉得大理是一个乡村,不是城市。所谓乡村,是有熟人社会的感觉,但传统乡村里的熟人社会,每个人的生活经历、成长环境都很接近,而在大理,你身边是来自全世界的人,这又是传统乡村没有的。
我在2012年9月开书店,之后一年,我认识的人超过了之前三十多年认识人的总和。开书店没多久,野夫老师拿着他的书进来说:“听说你叫阿德,这是我刚出的新书,给你送一本过来。”过一会儿又有其他人来送书,比如诗人潘洗尘老师、北岛老师……他们都慢慢走进我的书店,用这样的方式彼此认识。后来又认识了许崧,一开始也是我们书店的客人,把自己的书拿过来说:“我能不能放在你这里卖?”我想这好像是挺好的生意,就把所有跟大理有关的人的作品,比如李承鹏、野夫,放在书店最醒目处,果不其然,后来那个位置成了整个书店销量最大的部分。
大理到底为什么不一样?我和许崧后来有一个总结:价值观,大理的价值观是以“生活”为中心的。如果你一直朝一个目标前进:20岁、30岁、40岁分别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开什么样的车,住什么样的小区,交什么样的朋友……你的效率一定非常高,但如果你把生活当成价值观的中心,而没有那个直线型的目标,生活就会变得丰富多彩。2012-2014年期间,我们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因为周围有好多兴趣小组:踢毽子小组、爬山小组、皮划艇小组,甚至有女孩子成立“生孩子小组”。我也串了好多小组:上午去爬山,下午跟一个叫嘎子的兄弟去玩皮划艇等等。那几年之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各种事,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便宜。2012年在人民路开书店时,房租是18000块一年,2016年转出去的时候,价格是16万,我前几天得到的数据是27万。八年时间,大理还真是变化蛮大的。
我们认为2012—2016是大理的黄金时期,我开店时,人民路几乎没什么人,到2016年,已经人山人海,它变成了另外一条洋人街。但社区的氛围还在,只是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比如到苍山大道、大理大学这一带,现在来这里,还可以找到黄菊书里写的很多我们这样的小业主,开一些小店,自己生活的同时,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上个月我去海口和三亚待了一阵,在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小镇,天涯小镇,居然神奇地遇见一群大理人,有在酒吧做过歌手的,在客栈做过义工的,大家不约而同去到那个地方,这可能就是“仿佛若有的光”,每道光背后都是一个孤岛,但如果孤岛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成为一片新大陆,不管在大理、昆明,还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杨雄:相信大家都看过导演张杨几年前拍的一部短片,《生活在别处》,几乎成为那段时间大理的宣传片。其实去大理很容易,买张机票就去了,但人们心中的大理,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那个“别处”。这本书里的人都是自己决定要去大理的,但还有人没有决定,他就在大理了,比如陈钢。有幸的是,我设计了昆明的猫猫果儿幼儿园,第一次去大理猫猫果儿拜访时,我真是震惊了:每个小朋友都落落大方,都晒得黑黑的,非常健康,在一个玻璃房里,大理的音乐人正给小朋友们教音乐课,这一切太美好了,我们以前好像读了一个假的幼儿园。没想到后来在做昆明园的时候遇到很多问题,这让我意识到,那个生活在别处的大理、有点乌托邦的大理,当它真的面对昆明、上海、北京时,也会遇到很多问题,所以今天非常希望陈校长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大理故事。
陈钢:我特别怕有光,很少在光下跟人聊天,下面在座的有很多猫猫果儿的老家长,一般我们会在咖啡馆特别阴暗的角落里去挖脚底板,还好这本书是“仿佛若有光”,还算温柔。
因为“大理现象”,有很多媒体来大理采访,也有很多采访我的,但我强烈地感觉到,在大部分采访中,我是一个被设定的角色,我很乖、很配合他们。黄菊特别“阴谋论”,上手就先把我的脚底板给搬出来,很多年前的事她都开始说,说完后我觉得没啥好说的,反正你都知道了。但她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她不是对事感兴趣,不是对文章感兴趣,她好像对我感兴趣。因为我们做幼儿园,语言跟小朋友比较像,不太抑制自己,她写完文章,我有些冒冷汗,觉得那天“没刷牙”。
我到大理是2003年,那时的大理对我来讲是“熟人社会”+“熟狗社会”。根据许崧、阿德他们对大理社区的研究,大理确实是一个熟人社会,但我有点社交恐惧症,所以我把自己宅在了大理古城中心一亩地的院子里。阿德讲他的书店租金很便宜,但他的店才20平,我们一亩地,2003年只要9000块一年!所以我天天宅在那里睡懒觉、打游戏、遛狗。那时我们都是闻着(狗的)气味去找朋友,当时大理有点嬉皮味儿,有天下午有人敲门,门一打开,一张嬉皮的冷脸问:“这是愚园吗?”我说是啊。“我们家丁子想你们家大华了。”然后狗一跳,就撺进去,两个(狗主人)就这样认识了。那是2005、2006年以前的大理。
第二阶段,从2007年开始,我突然觉得应该珍惜大理的生活,因为开始有些变化,好像那一年大理的地价是中国所有城市里涨得最快的,店铺的租金也在涨。另一个,气候移民来了,很多咳嗽的孩子到大理就治好了。同时,自媒体开始出现。那时我和33在外面的工作告一段落,怎么办呢?开个客栈玩一下吧,当时开客栈好像很轻松,后来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客栈开起来后,发现周围“熊孩子”越来越多,一次把孩子从水里捞起来时问:“孩子,你爸呢?”他说我爸搞教育去了。于是我对教育发生了兴趣。
2012—2013年是大理的第三个阶段,很多嬉皮士“从良”了,“从良”以后特别好,特别“麻烦”我们,我就说好吧,那就搞一个幼儿园。就这样,有了猫猫果儿。最早做猫猫果儿,第一是帮哥们儿带孩子,第二是我们希望这些孩子能够定义未来。那时发现,好像工业时代的事跟我们没啥关系了,天天在家里晒太阳,日子还能过下去。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设计不了。我们想培养一些孩子,他们有可能定义未来。这件事特别难办,这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它应该实验一下。我们把幼儿园锁定在30人左右的规模,非常精细地去做。
现在的家长特别喜欢说,“教育是一朵云撞一朵云”,我觉得太棒了,但去年在做教师培训的时候,有句话被一个教师讲出来,“教育是用一条命去撞一条命”,这才是真的。它不美,但很壮丽。
讲到《生活在别处》,之前很多家庭特别小心谨慎地考察我们幼儿园,所以他们的孩子进来时,已经特别了解这个幼儿园,但张杨的片子出来后,掀起一波浪潮。最初的30多人是一个原生态的社区,仅仅靠八卦就可以知道所有人的事,只要我想跟你发生交往,就可以直接来找你,这非常美好,但一旦幼儿园被贴上 “一所好的幼儿园”的标签,就来了一大堆家长,当他们带有美好的想法时,就会碰到各种问题,同时大理正发生着各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变化,中产阶级也好,谈项目也好,买房子也好,都来了。
而我自己,“大理原乡”的梦是在嬉皮时代,那时的大理跟我很有关系,我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在窗外,我看见大理在快速变化,有些东西我能感受到,但已经比较难进入我内心了。之后就是洱海事件,周围所有人都在焦虑,而对我来讲,好像是荧幕里的故事一样。
收到黄菊这本书后,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珍贵的、可以进入博物馆的作品,书里的内容,目前还有一部分能找到,但三年以后,也许大多内容都见不到了,这本书的价值才会真的体现出来。
昨天下午在昆明园,和17个家庭聊天,当时我特别嗨,事后我特别感动,2012年,很多人希望把大理的猫猫果儿复制到其他地方,所有的复制都非常艰苦,很多在谈的过程中就消失了,但昨天到昆明后,突然找到了那时大理猫猫果儿的雏形:它就是一个“澡堂子”,所有人都可以不穿衣服,它不是靠阶层、角色划分的,因为它没有一个统一的价值观,这是第一。第二,大人命痛的时候,孩子的命在幼儿园被保护着,我看到很多闪光的东西,猫猫果儿来到昆明,前两年非常艰难,但现在我已经看到一条特别好的路径。大理的故事不是唯一的,它应该有它的地缘性。
 
杨雄:我的小朋友去年和黄菊的小朋友一起参加了昆明猫猫果儿的夏令营,老师拍了一张照片,是我至今最喜爱的一张,全身都是泥浆,有一点失措。“仿佛若有光”,可能猫猫果儿是最有可能照向未来的那道光。
赵扬也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我和赵扬的关系有点像赵扬和云南的关系。第一次去找赵扬是六年前,当时赵扬有很多光环,我有一点胆战心惊,因为我就是本土学建筑学的。赵扬应该很热爱云南,但他最开始面对云南的时候,就像面对我,是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慢慢的,现在的赵扬可以和我拥抱了,我感到赵扬已经慢慢融入云南,云南也流进了他的血液里。
赵扬:杨雄这话说得我百感交集。早先在大理那几年,我有点把自己关起来,一方面我的工作特别耗时,一方面我也不怎么社交,今天是我和阿德、陈钢的第一次聊天,这有点不可思议,但确实如此。
刚才听陈钢老师说完,其实我是没什么资格来聊大理的,他们对大理的社会生态是全面进入、观察、思考,而我就是在工作,当然也是疗愈,杨雄开玩笑说我好像有一些光环,可能我就是受了些科班教育,但科班教育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迹,反倒被大理慢慢疗愈了。我到大理的时候,已经是陈钢说的第三个时代,是他已经不想看的那个时代,但现在又有一拨新人来的时候(总是有一拨拨的人来),我也会对他们说: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也有了“老大理”的感觉。
2003年我还在清华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带着我们经过大理,有一个非常浅的印象。真正留下很深印象的是2011年夏天,我还在美国,一个朋友说要在洱海边盖个房子,你去看一下。
那时对海西的古城还没什么特别印象,但是当我到双廊时,忽然被一种特别新鲜的、有朝气的东西触动了,那时双廊有些客栈已经起来了,我去嘉明的“海地生活”(双廊最早的一批民宿,也是双廊最著名的民宿之一),觉得好神奇,他们破破烂烂的随便摆点东西就挺美。我是特别投入到自己所学专业里的那种人,那时还在国外读书,满脑子想着建筑的问题。在传统科班教育的学习里,建筑几乎是带有宗教感的,有真理在,你要受很多训练后,慢慢达到。但我在双廊看到的那些客栈,包括去参观大理建筑师前辈的作品,比如赵青在玉几岛上做的青庐,非常受冲击,怎么这样也可以?而且竟然也挺好的!当时信息量有点大,没太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回看,可以总结为两方面:一方面,学建筑的人常说“礼失求诸野”,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创造生活空间的秩序感时,可以回到乡野,回到文明的旷野;另一方面,当时我有另外一种感觉,“礼失求诸生活”。像阿德说的,“生活”在大理是最根本的,我可能被那种生活打动,它其实就这么简单。当我们把大城市定义的生活模式抛弃掉,而开始真切地生活时,你的节奏、分寸、对身边事物的拿捏,会慢慢培养出真正的感受力。这和我之前在北京念书、在美国念书、在专业事务所干的项目,特别不同,这是一份营养,如果我接受这份营养,有可能做一些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所以我来大理,是一件挺有野心的事:我觉得大理可以给我的建筑带来不一样的自由。
于是,2012年,毅然决然来到大理。刚开始时,就像杨雄说的,“不失礼貌的微笑”,不是自然融入到生活里。黄菊采访我时,标题是“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我经常问自己:我是不是抵抗生活?其实前几年还真是挺抗拒的,但我又在身边看到很多被生活滋养的案例。作为建筑师,我是乙方,会服务于一些业主,他们来到大理,无论是做一个家、一个小酒店,或者小的社群空间,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活,对他们来说,这是非常真实、生动的,是这些东西反过来再教育和疗愈我对建筑的感觉,慢慢的,开始被改变、被感化。最初仍然是不放松的,还有很多建筑学的意图和抱负,到了最近两年,才开始也能放下来,开始融入大理的社区和周边的生活。
前两年我还有些悲观,那种悲观是站在职业的立场上:大理这样拆房子,人心冷了,大家都跑了,以前那样因为生活的原因去盖一个房子、做一个小项目的机会变少了。但现在,当我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份生活的时候,觉得融入生活本身,比多做两个项目重要多了。
杨雄常说,“云南是一种方法”或者“大理是一种方法”,现在我也开始在外面做一些事情时,身上慢慢变成我信念的一种方法,和别人交流时,好像真的可以影响其他地方的人。从这点来讲,“仿佛若有光”,这“光芒”过去两年我眼里有些暗淡,现在它又开始闪耀了起来。

感谢Tina为当晚现场拍下这些美好瞬间。

2.
 
杨雄:前几年酿造的这道光,就像蜡烛,很快被吹熄,但慢慢的,又开始恢复一点生机,那道光又开始闪现了。大理不会改变的,它一直在不断生长,但据我了解,确实有很多人开始离开大理,也有新的人到来。黄菊那么了解大理,也有很多人邀请你去大理,你会去吗?另外三位,你们也有更好的机会出去,是否还会继续留在大理?
黄菊:三年前,我们想过要不要来猫猫果儿。我和家人商量,孩子小学以后可以回到体制内,但3-6岁不妨在乡村生活,这是弥足珍贵,并且不可重现的。但我们终究没有来大理,因为我先生的工作不便离开成都,而我们在成都的生活也很好。我对教育没有过任何系统性的了解和思考,但我想,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如果一个人的心性足够开放、柔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创建自己的“大理”。至于孩子,我接受她去任何地方上学,猫猫果儿、体制内、公立私立,都可以。我希望孩子能对当下的社会有客观、完整的认知,不脱离当下,每件事都可以对生命有意义,都可以促进成长,关键不在于这件事本身,而在于我们对它的认知、我们体验它的方式。而比起选择哪个城市,哪所学校,我个人觉得家庭的完整性更重要。
陈钢:我跟黄菊没聊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是一派的,猫猫果儿到今年已经第九年,我真是说服了好多对教育很狂热的妈妈,“你就随了你丈夫吧。”
    
阿德: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个词,“数码游民”。我和许崧前年去巴厘岛乌布村考察,那里号称全世界数码游民的中心。有个美国小孩,他过着典型数码游民的生活:他之前在纽约以写博客为生,月收入一万美元,可以想见,在纽约比较苦逼。但换到乌布后,活得像皇帝一样,每月1000美元就可以吃喝玩乐,每天白天跟一帮全世界来的人干活(他是程序员,干一个项目可以生活几个月),一到傍晚就跨着冲浪板、骑着小摩托往海边去了。
我一直想这样生活,但我也在问自己:能不能离开大理?大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前阵子《十三邀》采访了人类学家项飙,项飙提到一个词:“附近性”。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离不开大理的原因。开书店的第一年,我认识了人民路上超过三分之一的小业主,那个就是“附近性”,也是大理最有价值的部分。我想说的是,大理到底重不重要?不管你身处何处,当你开始关注附近的时候,当你说得出邻居的名字,知道你楼下小店的店主从哪儿来,和他还会成为朋友的时候,就是那道光吧。
 
陈钢:“未来会在哪里”,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想起明天要去杭州出差,心情不太好。一个朋友和我说,“你每次来杭州都没超过五天”,我想对啊,我每次来昆明从没超过三天,之后就会觉得不舒服,就要回到大理。
之前讲到大理的外部世界变化很快,有些东西像演电影一样,而且是特别假的文明戏,“你知道我再也不会爱你了吗?”“不不不。”这是我感到在大理窗外上演的内容,但很真实的是,我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每天去买排骨的那个人还在,有时他会说,“多送你一块肉”,我说“这块肉不好,能不能给我便宜点?”……这些生活很真实,现在的大理像一场大戏,我是在那儿嗑瓜子的一个特别真实存在的观众,但会不会离开大理,我还是不知道。不过我被认为是做教育的,从做教育人的角度,大理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牛逼的实验场,做教育,最重要的是多元,从这一点来讲,至少在国内,我没看到过比大理更牛的地方。
 
赵扬:前两年我常在想,什么时候该溜了?建筑师嘛,总会有一些项目的诱惑,一直也有声音在说:怎么老在那儿盖点小破房子?我很少参加建筑圈里的活动,有次去到一个活动现场,他们说:哇!你还在坚守!觉得我非常苦难(笑)。无形中会给你一些心理暗示,好像应该离开。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把重心放到生活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大理,或者更泛一点,云南,仍然有一种可能性,你可以看到相对完整的世界,人工的东西和自然的东西,还有一种平衡在。我虽然住在一个小区里,就是我们伟大的“山水间”,但出了小区,开车五分钟就可以爬山,上去就有很自然的溪谷。你去看它们,去观察自然界里各种事物的关系,所谓格物致知,它背后的道理会对世界观造成影响。大城市里过度的消费文明所呈现出来的事物之间的状态,其实是有很大问题的。当我回到大理,马上有一种回到原点的感觉,这时对比上海、北京,总有一个判断的原点。
我的工作本质上是一种表达:我们的生活环境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组织我们的生活空间;更进一步说,建筑会影响我们的下一代。如果我没有把自己的生活调到比较平衡的状态,我做不了这些事,有可能就迷失掉了,做再多的项目也没有意义。从这点来讲,大理,云南,真的是很棒的实验场,对教育如此,对建筑也是。
毫无疑问的是,我住在这里很舒服,不管大理怎么更新迭代,飞机降落时,你往海西一望就会明白,这肯定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加印了一批新书,最后一次送给大家,请留言分享大理“实验性”的故事,从中选择数位寄出。



文字整理:Daisy

照片:Tina

封面: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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