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韦力:当我们谈论书院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草地·访谈
历时7年多,藏书家韦力寻访中国古代著名书院的遗迹、遗踪,亲临实地勘踏考察,考订史实和掌故,以游记形式聚焦57座古代著名书院遗址
书院在历史上的作用很大,曾经存在了上千年。去寻访这些遗迹,目的就是为了记录一段重要的历史。它是中国藏书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何况书院对中国古代教育的发展至关重要
首发:1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记者:新华每日电讯许晓青
从《书楼觅踪》《书楼探踪》到2020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书院寻踪》,我国当代传奇藏书家韦力佳作不断。
在这位藏书家看来,书院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载体。中国的书院历史十分悠久,成为教育体系的组成部分,在中国教育史上有较大影响力。在教育之外,书院还承载着书籍流传、文明传承等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历时7年多,韦力寻访中国古代著名书院的遗迹、遗踪,亲临实地勘踏考察,考订史实和掌故,以游记形式聚焦北京金台书院、河北莲池书院、山西石芸轩书院、长沙岳麓书院、浙江万松书院、浙江紫阳书院、陕西正谊书院等57座古代著名书院的遗址。
“打开”书院的正确方式
“凡与书沾边之事,都令我会像蛇吞象般列入寻访计划之中,足吾所好,忘吾力穷”。韦力如是说。
从芷兰斋书店寻访三部曲《书肆寻踪:古旧书市场之旅》《书坊寻踪:私家古旧书店之旅》《书店寻踪:国营古旧书店之旅》,到耗时4年遍访典籍中记载的163座古代个人藏书楼的《书楼觅踪》《书楼探踪》,再到对几十位古代藏书家之墓及古代遗址寻访,进而写成《书魂寻踪》,新近这部用7年多时间寻访中国古代的著名书院遗迹而写成的《书院寻踪》,是韦力先生锲而不舍、辛勤耕耘的一种“读书”方式。
简言之,有了书院这座“桥梁”,藏书家从“藏书”出发,上下求索,又回归“藏书”。
《书院寻踪》是韦力2020年首部与读者见面的书。韦力谈到,《书院寻踪》是一部将游记、掌故、史料结合在一起的书,不会因为纯粹游记性的抒情,而觉得太寡淡,也不会因为史料性太浓而觉得只有参考价值,进而完整地保存阅读的愉悦感。
有媒体点评,韦力的一番作为,是想通过系统、专门地介绍各地书院的藏书,让读者理解藏书才是书院的“正根儿”。
韦力透露,《书院寻踪》是7年寻访的部分成果,记录了57家书院,而他总计踏足的书院及其遗址多达100余处。
“寻访”要提前做功课。“有的书院,光资料我就查了好几年。所有的寻访基本都是有计划的。有备而来,而非一时兴起。”他说。
近现代史上,随着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传统书院体系也不得不“辞旧迎新”。书院被改造成各级学校,书院的性质也随之改变。算起来,书院在我国也已有100多年的消亡史了。但是,韦力认为,书院在历史上的作用很大,因为它曾经存在了上千年。去寻访这些遗迹,目的就是为了去记录一段重要的历史,它是中国藏书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何况书院对中国古代教育的发展至关重要。
藏书人的初心
“照见”书院藏书
“如今,许多书院都没有痕迹了,寻访就难在这儿,你能知道那些东西很有价值,但是你找不到它。那么为什么还要寻访书院?”
韦力在2020上海书展上自问自答。他说,因为书院和藏书史有关。他认为,在中国古代,教学并不是书院的唯一功能。我们现在一谈到书院,本能地把它想成一个教学的地方。这个概念源于宋代,当年朱熹到书院讲学,所以渐渐地把书院变成了一个以讲学为主的地方。
但韦力提出,书院最初的功能是藏书,放入藏书史去研究,才豁然开朗。比如,唐代的官办书院,建好之后,中央或者地方政府要在那里藏书。随着藏书的丰富,越来越多的学人会集中到书院读书。在读书的过程中,他们各抒己见,对读书中发现的问题进行研讨,书院也因此逐渐成为研学的地方。这就是后来那么多文人集中在书院的原因。教学功能后来居上,藏书功能被掩盖起来。
他还提出,虽然中国古代有官府藏书,但官府藏书主要是服务官僚体系。私家藏书楼则基本服务于家族内部。但书院藏书不同,这种藏书方式具备了公共图书馆的雏形,因为它是对公众开放的。如果追溯中国现代图书馆的起源,可追溯到古代书院,而不是藏书楼,这是大家很少提及的。沉淀下去研究,还会发现书院藏书以儒学经典为主。中国历史典籍流传至今,绝大多数是儒家经典,所以说书院藏书才是公共图书馆藏书品种丰富的源头。
这就是书院藏书与藏书楼藏书不同的地方。和藏书楼不同,即使书院是私人所办,它也带有半公开性质。有的书院虽然名义上招收同姓子弟,但是基本上不会拒绝外姓学子,所以说古代书院更具有公共性质。因此藏书史上必须单列出一个门类来,不能把书院混在藏书楼里面,因为它们性质不同。
韦力还提出了大胆的体系建构,他认为,中国古代的藏书一般分为官府藏书、宗教藏书、私人藏书和书院藏书,这四个部分加起来构成中国藏书史的完整体系。而我们在谈藏书史的时候,重点叙述的就是官府藏书、宗教藏书和私人藏书,很容易忽略书院藏书。
传承书院藏书的精神之根
近年来,各地又开始重视对古代书院的研究,有的地方恢复了一些书院,但恢复数量有限。有的书院是新建起来了,如宋代四大书院中的应天府书院,是彻底新建。而岳麓书院、嵩阳书院等都在原址上,保留下了古建筑。
当有媒体问及,当代书院和古代的书院有何不同?古代书院是不是已经彻底消亡,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古代书院没有彻底消亡。”韦力这样回答,比如岳麓书院,到今天仍然是湖南大学的一部分,并且学者仍然在这个地方讲学,进行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搞得有声有势。“我到岳麓书院去参观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这种气势。所以岳麓书院一直延续到今天,仍然是教学重地。”
韦力感慨,《书院寻踪》的问世,是为了讲书院藏书的历史,并非只谈书院本身,而本世纪以来各地新建的书院,没有看到有什么藏书,这才是传承中华文化的一种遗憾。
谈及个人寻访过程中印象最深的一座书院,韦力特别提及江西华林书院。“我没想到它建在深山里,四周都是荒野,路上也看不到村庄。我想,古时候应该比现在人口更少;当然今天的山里也有书院,但多是休闲雅玩的地方,显然不是读书的地方。”
“古代的书院及其藏书,为什么会这样?深藏于大山里的书院,谁会来呢?”韦力依然充满好奇,对中国古代与书籍相关的一切,都在他的寻访之列,而依然还在寻访路上。
访谈
从书斋珍藏到“田野”考察
——对话藏书家韦力
记者:新华每日电讯许晓青、董雪
草地:您是当代知名藏书家,藏书、爱书本身,与探访古代书院遗址遗迹有哪些内在关联?
韦力:今天的古代书院遗址已与当年的状况发生了重大变化,不可能在遗址上寻觅古籍。探访书院遗迹,更多是通过这个活动讲述曾经的一段重要历史,我并没有抱希望在那里得到更多的藏书。
但任何事都有内在关联性,正是因为我喜欢收藏古籍,使得我对传统文化有了别样的亲切感,你可以认为这就叫“爱屋及乌”。与传统文化有关的方方面面,我都会感兴趣。尽管传统中有精华有糟粕,但择善而取之,还是有用之不竭的优点在。通过收藏典籍,我注意到古代书院的刻书与藏书;通过书院史的梳理,我了解到中国传统文脉延绵不绝,古代书院起到了重大作用。近些年来,不少学者专家注意到这一点,比如岳麓书院的邓洪波先生,他搜集大量书院史料,出版多本专著,系统梳理了书院文化的历史。
出于各种原因,关于古代书院的状况,当今学界主要停留在史料梳理及研究方面,少有人进行系统的实地考察。书院既然在传统文化史上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应当通过田野调查,系统考察各地书院的留存状况,以便了解哪个地区集中了多少家书院、每家书院有什么特色,这些书院对于当地文化有怎样的影响。我认为,只有通过实地探访,才能将这些观念有机结合,形成更加立体的认识。
草地:您以寻访书院来丰富您对藏书的整体性研究。在您看来,梳理书院历史何“反哺”藏书研究?
韦力:其实古代书院跟藏书有密切关系,比如唐代开元年间创办的丽正书院,其原本的功能只是藏书。只是因为古代书籍珍贵难得,大多数人买不起书,而官府藏书没有资金方面的压力,所以能够聚集丰富的典籍。文人都想方设法到书院去看书,也必然会探讨书中内容,因此书院就渐渐成了学问研讨之地。这一过程中又会吸引更多人旁听,于是书院又逐渐变为讲学之地。此后讲学成为书院的主体,弱化了原本藏书的功能。
我对书院的梳理,目的之一是想让人们更为清晰地了解书院的历史,比如书院在藏书史上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书院在开展讲学的过程中,也刊刻了一些典籍。书院刻书的特性是什么?在内容方面有什么偏重?他们的底本来源是怎样的?书院刻书比书坊刻书的质量有怎样的提高?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值得深入探讨。我在探讨的过程中,渐渐认识到书院刻书的特性和重要性。近些年来,我通过寻访,梳理了书院史,进而认识到书院刻书的重要性,于是书院藏书与刻书成为我藏书中一个重要专题。这应当是寻访书院给我最大的“反哺”吧。
草地:改革开放后,我国的藏书市场也几起几落,这其中有哪些是内在规律?哪些又是不可测因素造成的?
韦力:确如您所言,改革开放对中国现代藏书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人们逐渐认识到公共图书馆的重要性,很多有识之士捐出自己的藏书给公共图书馆。这种化私为公的过程,成为当时公共图书馆古籍的主要来源。1949年之后,全国各地大量的藏书,进一步归入公共图书馆。随着私人藏书式微,社会上很少有人再收藏古籍,那时的国有古籍书店仍然有收藏和保护典籍的任务。但古籍书店仍然是经营者,他们收购到的典籍当时主要供应给公共图书馆。然而很多公共图书馆又因为经费问题,只会购买少量古籍。大型公共图书馆重在增加品种,一般的典籍如有库存,若版本没有区别,他们便不会再买。古籍书店因此积累了大量库存。
正是改革开放,让古籍书店堆积如山的“库存”有了“新出路”。自那时起,古籍书市成了爱书人重要的“节日”,书市使古籍散入千万家,同时也传播了藏书文化。之后古籍进入艺术品拍卖市场,更多人意识到书籍既有史料性,又有文物性,因此很多人走入古书拍卖行列。但是古籍拍卖跟经济有密切关联,比如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无论古籍拍场还是古旧书市场,书价都有一定的下滑。古籍虽然是文物,但有其特性,不同于其他文物古玩。如果站在宏观角度看,古籍市场始终是向上的趋势。出现这种结果,一是读书人对古籍的热爱,二是前几十年古籍太便宜了。
草地:据您观察,目前的藏书市场处于什么状态?在这个时机寻访书院,是否能进一步促进藏书市场的复苏?
韦力:目前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赶上了新冠肺炎疫情,古籍拍卖、古旧书会都无法举行。近几十年来,这两个市场都是定期举办,比如拍卖市场,基本固定春秋两季各举办一场大型拍卖,中间穿插几个小型拍卖。因为疫情的影响,2020年春拍几乎全部停止了,有的移到了秋季举行,而秋拍则只能推到2021年。
2020年举办的几场古籍拍卖,虽然从整体上不如以前景气,但是有些稀见本的价格却高于以往。可见有些爱书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放弃对传统典籍的钟爱。
草地:在古籍保护和“活化”方面您有哪些经验分享?
韦力:您所谈到的“活化”,我想更多的是指古籍整理吧。这分为两部分,一种是对珍本古籍的影印出版。这对研究者最为有利,因为古籍本身是文物,每翻阅一次都对它有损伤。但书是用来读的,如果为了保护而不让人翻阅,那么古书就成了“死书”。如何解决典藏和使用之间的矛盾?影印出版是最佳手段。有些古籍留传稀少,有的也已成了孤本,古籍影印能够将一部书化身千百,使得孤本不孤,且能让更多的人来利用文献,这是很好的一种保护方式。
“活化”的另一种方式是点校整理出版。这种方式费时费力,但更利于普及。因为古书没有标点,一般读者有阅读障碍,经过点校整理之后,能够使古籍更加普及,其售价也会比影印出版便宜很多,这同样起到了普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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