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飞处（5）

第525片树叶儿

18

很多年以后，许寿平跟肖亦梅讲述到这一段时，忽然停了下来，沉默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许寿平接着又说，他还记得当年母亲说出这句话的语调和情绪。

这是母亲短暂一生中，说出来的最动听的话。许寿平心里很委屈，对父亲的不满如同当时的深沉夜色。

你有没有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撒！有本事去看住你男人撒！

许寿平还能回想起，有一回夜里被吵醒了，听见门口全是人，爬起来挤进去看，母亲正和姓郝的女人滚作一团，两个人都蓬头散发，衣服也撕坏了，邻居们在拉架的劝说的，父亲站在人群边上一声不吭，仿佛打架的两个人他都不认识。

那一年的腊月里，冻的不行，母亲忽然把他们兄妹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拖出来，三个人跑到姓郝的家里，母亲拍门，用脚踢，闯进去后就疯子一样，和冲出来的姓郝的女人扭打起来。中间还扭头冲他们嚷，你们倒是喊啊，喊你畜生的老子出来撒。

妹妹从头哭到尾，许寿平也不说话。他听到鸽子们的骚动，从他们第一下拍门时，就开始有鸽子扑腾冲撞了。

他听见鸽子的翅膀，呼扇着撞在鸽笼的小木门上。

折腾完了四个人往回走，母亲骂骂咧咧，妹妹哭哭啼啼，许寿平四下里拼命地望，一只鸽子都没有，他不晓得那么多的鸽子藏到哪儿去了。

许寿平感到难过了，也感到很害怕。他觉得脚下的小路特别难走，坑坑洼洼的，他们不会走岔了吧，天也迟迟不亮。许寿平想到鸽子们可能都冻死了，忍不住哇哇地哭起来。

19

母亲说不许嚎，你哭什么丧。这是父亲死的那天凌晨，母亲冲他吼得最多的一句话。

当时父亲就跟在母亲的身后，他说你不要跟寿平吼，你冲我来好了。

到下午三点出头，母亲突然的嚎叫把在门口玩的兄妹俩招了进屋。他们一眼看见父亲横躺在床面前的地上。母亲和他们一样，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反正他已经死了。

死了父亲的家里开始安静下来。没人跟母亲吵吵打打了。母亲一下子衰老了很多，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许寿平感觉这样也不错的。

他难过的是不晓得从哪一天起，郝家的鸽子全不见了。从前人们常常可以看到鸽群，云一样地在村子的半空上移过来移过去，还有人会停下手里的农活，仰起头来追着鸽子们看，甚至有人沿着田埂狂跑，一路撵过去玩儿。

许寿平现在只能在睡梦里看到飞高飞低的，各种颜色的鸽子了。

妹妹一直不会准确的说出鸽子的名字，她总是说鸟，鸟。说到鸟，妹妹就会笑起来，没心没肺的乐呵。

20

村小的幼儿园说是个幼儿园，其实不过就是在村部的两间小屋子里摆上十几张桌凳，村里一位落榜的高中生临时当了老师，还有一位大妈抱抱怨怨脚前脚后地照顾孩子们拉屎撒尿。

有一天许寿平去接妹妹，妹妹欢天喜地的牵住他的手，献宝似的塞给他一张纸。

许寿平展开来一看，是水彩笔画的一张画，尽管有些夸张走形，但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两只白鸽子。

许寿平问妹妹，你为什么把天空画成红色的啊？妹妹赌气了委屈地说，蓝颜色的笔没有啦，老师说就用红的代替。

兄妹俩喜滋滋地回到家里，妹妹把画捧给歪在床上的母亲看。

母亲这一阵子一直日夜不停地咳嗽，村卫生室的医生说是肺炎，挂了几天水，母亲不肯再挂了，睡在家里不出门。许寿平也没想到这样的一幅画，竟然让母亲很生气。

她只是瞄了一眼，就狠狠地把画揉成一团，扔在床面前的鞋子里。

妹妹哇哇的哭起来，扑到床上去抓母亲的袖子。妹妹嚷嚷着你赔我画赔我画。母亲最后爬起来，没头没脸地打了妹妹一顿。

妹妹不再吭声了，一直哼哼唧唧的抽泣。许寿平中间扑上去拦过一次，母亲打他一个耳光，顺手推了他一把。

许寿平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索性不站起来了。他不吱声，眼泪汩汩的淌下来。

许寿平说，妹妹的性格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变的，她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

妹妹像是个无声无息的小影子，像过大年时乡里文化站广场上演的皮影戏里的人物。

后来到这个城市读书以后，许寿平和学友去看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他觉得妹妹和那个小女孩太像了，可是自己不是杀手里昂，给不了妹妹任何保护，还有钱。

电影里小女孩认真地问杀手里昂，是不是人生就是这么苦，还是只有童年是这样？

许寿平心里发酸，无声的哭起来。

21

妹妹安安静静的长大了，许寿平也是。

他们就像村子里随处可见的一束稻草，风吹雨淋都阻挡不住，他们默默地变青转黄枯萎再缓过来。

许寿平终于考出来了，来到这个城市读大专。

第一天站在校园大门口时，他觉得这座学校比整个村子还要大。妹妹后来也离开了村子，初中毕业后她和一个要好的同学结伴去了苏州打工。

这个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加入了本村外出劳务的队伍，在上海落了脚。

村子里的那帮人说是在大上海搞物资回收，其实这不过是死要脸的假话，他们有的捡拾垃圾有的偷窃，好几个人被公安抓进去过。

母亲先是给他们烧饭，后来结识了一户当地的人家，说动母亲去他们家，照顾家中中风后痴呆了的老人。因为工资开得蛮高，这家人都还不错，母亲就一直留下去了。

唯一让她感到不自在的，是她做工的这个小区，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人家喜欢养鸽子。后来才打听到，这里的好多户原先都是从安徽一个养鸽之乡搬过来的。

成群的鸽子让母亲常常烦躁不安，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慢慢的变得习惯起来。

这些事情都是母亲亲口跟许寿平说的。也许是到底年纪大了，孩子们也成人了，母亲的脾气逐渐的变得好起来，也会没话找话的和他们说一阵子。

刚开始那几年的中秋和春节，三个人分头从外面赶回来，聚几天，后来就都不来回赶了，有事打打电话。

这个家倒是许寿平回来的最多，寒暑假里他一个人待在老屋子里，因为平时没住人，几间老房子都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墙角里也冒出一串串的叫不出名字的蘑菇杂草，也不晓得有没有毒。家里面的气味也难闻。

每次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来透气，往往好几个日夜都散不掉，仿佛是从地底下窜上来的。

很快许寿平也不回去了，他开始利用假期到餐馆茶楼打短工。母亲有一次打电话来问，老家有人提出要买那几间破烂房子，她想听听许寿平的意见。

许寿平说妹妹什么意见？母亲说她让问问你。

许寿平想了想说还是不要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以后老了还不是要回去住呀？

电话那头母亲哦了一声，说也好，那就不卖，我将来停尸的地方，总归是要留着的。

2017年8月9日

感谢

@赵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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