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季凯旋 / 往事抄(7)
第806片树叶儿
很多年了,一直想写写季凯旋,却又隐隐的感到不安和心虚,不安是觉得不管我怎么写,或许都是对他的一种不尊重,心虚是恐怕自己并不能写好他这么个人。
我都没有把握自己对他是理解的,不止是我,当年我们一帮同学朋友,几乎都这么认为的。
季凯旋是我们的同学,在班上他就坐在我后面一排,在宿舍他是我的对过铺,不过很快他主动提出搬到进门的第一个床位上去了,那是个最差的位置。我们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轻描淡写的说,我晚上回来迟,不想太多的打搅到你们。
那时候他跟我们之间还是会说一些话的,到了下半学期,以及最后的一学年,他已经不怎么跟我们聊天了,准确的说,是不屑于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在他看来,那等于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于我们,是谋害他;于他,是慢性自杀。
季凯旋常年只穿两套衣裳,秋冬季节外面是一件深藏青的中山装,风纪扣总是扣的严严的,衣摆和口袋也是板板六十四的,一条皱纹都没有。春夏天是一件有些褪色了的军装,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也显得有些肥,特别是裤子,远远的望见他抱着书过来了,两条阔大的裤脚子晃荡着,仿佛有风在里面打转。
很快我们就都晓得了,季凯旋的家里特别穷,穷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又和邻乡一个名声不是太好的男人,组建了新家,从此他就过的更惨了。
小时候继父动不动还打他母亲,也顺手打他,直到他15岁那年的春节,继父又打他母亲,被放学进门的他迎面撞见,他操起一把铁锹玩命的砸伤了继父的大腿,流了好多血。
这以后继父多多少少才老实了点。他几乎不跟继父说话,跟他母亲说的也少,除了闷头吃饭,按时按点上学,就是一声不吭的看书写作业。
一年到头里,他从不提出来要个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家里给他什么,他就受着。
这些事还是那次他母亲忽然来学校找他,他被老师喊到办公室里抢忙改作文去了,他母亲坐在我们的床边,东一句西一句的告诉我们的,看上去特别苍老的妇人,说到最后掩面哭起来,拜托我们不要欺负季凯旋,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我们大眼望小眼,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跟他母亲聊下去,只是一个劲的说,您放心,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是同学嘛。
因为着装的缘故,季凯旋在年级里变得很突出,放眼全校大概也只有他跟一位教导主任,教数学的那位瘦高的老头,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中山装。
有时候我们在教室门口的长廊里,冷不丁的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有两个穿中山装的背影,一个清瘦苗条,一个结实敦厚,感到非常的滑稽,仿佛那是一对说相声的搭档,正要登上表演的舞台。
季凯旋根本不在乎我们对他的看法,我们时常产生错觉,好像这座校园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学生,我们呢纯粹是跑过来玩儿的闲人。
又或者我们是学生,而他呢,是刚刚从遥远的地方调来的一位先生,肯不肯教我们,那还不一定的。
看上去季凯旋的精力,除了刻苦攻读我们为之头疼的几门职业专业课程,就全部用来啃那些世界名著了,也不知道那么多书,他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
那时候我正热衷于看很多的六角丛书,或者什么世界著名抒情诗选,要不就是薄薄的一册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
我趁他不在,偷偷翻过他码在床内侧的那些大部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城堡》《交叉小径的花园》《存在与虚无》《西方简明哲学史》,大多数都像砖头那么厚实。这让我瞬间自卑起来。
二年级的寒假结束了,我兴冲冲的返回学校,当时是中午心里,走进宿舍时,我听见有人在里面高声的讲话,就站住听听,是季凯旋,这就很意外了,他在跟谁讲话呢?
听了几句我才发觉,没有人,是他自己大声的朗读一大段什么文章,然后停下来,自己喊一声:好!他妈的写的真好!接着就是分析如何怎样的好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多少感到恐慌,还夹杂了一丝丝的可怜,这个人是有多无聊,或是多憋屈啊,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推门进去,看见他在中间的空地上,高举着厚厚的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我就主动说,新年好啊!早来了?看的什么好书哎?
季凯旋看都没看我一眼,冷冷的丢过来一句:你不懂。
这就有些尴尬了,我很无趣的放下行李,匆匆的跑去了教室,就要跨进教室门槛的瞬间,一个念头冒出来,吓到我了:搞不好他会真的疯掉!
说起来跟季凯旋同学一场,跟他说过的话,前后加起来不会超过20句吧,我能断定我们这些老同学都不会忘记他,但是也都不会对他有多好的印象,还没到毕业呢,就开始有人在背后讥讽他,就是个神经病了。
还有特别恨他的,就是我们当时的语文老师,他常常在课堂上,很突然的举起手来,被允许站起来了,他会用特别认真的口吻,很不客气的指出语文老师,刚刚说过的一些错误,有些是常识性的,有些是冷僻的。弄得语文老师后来不太敢在课堂上乘兴发挥了。
其实那时候的校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主动跟他说话了,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候鸟,忘记了迁徙,孤单单的在空旷的校园里打转。
毕业典礼后,我们纷纷收拾行囊告别了母校,在车站时碰巧他就站在我边上,我觉得刻意的不说话是不好的,就随口问他,季凯旋啊,你将来什么打算啊?
他看了我一眼,稳了稳倒在他腿上的红白蓝相间的蛇皮口袋,淡然的说,我要去大城市打工,挣钱。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不怎么情愿回答我的这个问题的。
而我们一般都是回到老家,找一家乡办企业混个小会计当当。我还准备再说几句的,这时候大巴车来了,我们赶紧收拾起行李往车上挤。
直到下车,直到后来,我都没能再跟他说上一句话。
我说的这个后来,是差不多五六年以后了。
当时我走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经过五一大街时,在路边上开店的我的一位女同学,忽然跑出来喊住我,很夸张的问:你听说了没有,季凯旋死了!
我心里噗通一声,被吓了一跳。不可能吧?!就是那个神经病!前天我碰到他的一个亲戚呢,告诉我的,说他在兰州工地上做杂工的,不小心踩空了摔下来,肚子都被钢筋戳通了,惨呢!女同学仿佛刚刚从事故现场逃回来,心有余悸的说。
她告诉我,他家里人赶去给他料理后事,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么多破破烂烂的书。可怜呢!季凯旋的亲戚还说,他的母亲前两年得肺癌走了,他继父都没肯去兰州,是老家的两个远房兄弟实在看不下去,赶过去的。
其实我一直担心,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还要经受多少辛苦艰难,才能一步一步走完了一生。不知道对他来说,什么样的人生,才能够真正算得上是凯旋,才能够真正带给他安慰和快乐。
谁知道,这一切那么短促的,结束了。
同学的那两年里,我总是担心迟早会有一天夜里,他的煤油灯会把帐子点起来的,我看到过那顶蚊帐的顶上,有很大一团灰黑泛黄的晕斑,仿佛是一大块痊愈后的疤痕。
那是被他在熄灯以后点起来看书的灯,慢慢的慢慢的熏坏的。
2018年5月21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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