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能对不起家里的老女人 ！”/ 那些年，采访遇见的人（5）

第1624片树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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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采访运西的一位农产品流通能人，村干部听我说完来意，表示很不巧，这位能人上个月出了点状况，骑摩托车送货到高邮，半夜里赶回来时出了意外，连人带车翻到河里去，还把腿折了。村干部打通他的电话，对着话筒喊了几声，挂掉后跟我说，走，他说可以接受采访，不碍事的。

七拐八绕地找到能人的家，老远就望见一个中年男子住着拐杵在几间老屋子前，一条腿上打着绑带，直直地斜伸出来，样子有些奇怪。他身后的廊檐下，里里外外码着大大小小的包装盒，门口的空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和塑料袋，总之一个乱啊。

能人呵呵地带着歉意地打招呼，记者同志见笑了，又麻烦您了，支书大人你进来坐哎！我们被礼让进堂屋，他一跳一跳地跟在后面，招呼我们坐下来，自己靠上门框，顺手把拐杖丢在边上，说着感谢我们亲自登门的话。

这位能人的经历跟我那时候熟悉的很多致富故事差不多。家里经济不宽裕，无奈之下去了南京的一家菜市场务工，干了好几年，摸到了一些门道，跟同乡一合计就回来合伙干起了农产品销售，没想到遇到的困难就像菜市场里的时令蔬菜，一茬接着一茬地冒出来，同伴撂挑子了，回南京干了老本行。

他咬咬牙坚持了下来。渐渐地有了些名气，据说钱没有少挣，只是这个人很谨慎，跟谁都还是说勉强糊口过日子。

话说到这里时，村支书打断了他，奶奶的，又哭穷了，不得人跟你借钱，村里也不要你捐款，你凭良心说说看，我跟你哼过一声半声的没有？能人赶忙点头称是的呢，我能够把小生意做起来，真的多亏我们的大支书哎！

聊了一会儿，我想要掌握的情况都有了，能人提出来一定要带我们去他在镇上新开的门市看看，门市正在装潢，面积还可以，楼下做生意，楼上住家。在我们的帮助下，他很吃劲地挪进我们的面包车，稍稍坐稳了就说，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一定要请你们看看的，要给记者同志留下好印象，才好帮我宣传宣传呢。

采访差不多结束时，能人瞅了个空，悄声跟我说，我每年都多少捐些钱出来的，给村里，也有给困难户过年过节的，我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哎。又问您这个宣传不收费的吧？我说当然不收，主要是介绍你的事迹，表扬你投身流通市场走上致富新路。他嘿嘿地乐了。

支书凑过来，白了他一眼，疑惑地问你跟人家记者捣鬼嚼蛆的做什么？！他慌忙满脸笑容地转向支书，没有没有，我在说要不是你们村干部的鼓励帮扶，哪有我今天这个样子啊！

后来稿子见报了，没想到这位能人还特意找到报社来，热情地邀请我们几个同事吃饭，我们怎么推也推不掉，他还喊了三个小兄弟过来陪我们。我对他那三个小兄弟感觉很不好，一看就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这个架势就像混江湖的大哥带着马仔，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饭局结束时他愣是要塞给我们一人一包中华烟，我们不要，推车就走，一个马仔跑上来二话不说一一丢进我们的车篓子，嘴上念叨这个就外了吧？不拿我们当兄弟啊？瞧不起个人！三个马仔簇拥着能人说笑着走了。

后来跟能人没怎么联系，知道他的生意慢慢地更好了，他的名气也渐渐地更大了，好像还获得过几种表彰，什么能手状元之类的。又过了几年，有一回跟朋友路过城区一个闹市口，朋友说这一排七八间门面房都是那个搞农产品销售的家伙的，真够有钱的！我吃了一惊，正是那位能人。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有几年本地发神经一样地流行起高利贷，满城的茶餐厅棋牌室里，天天早早晚晚半夜三更都是烟雾缭绕人来人往，来路不明的各色人等凑在里面掼蛋赌博谈生意，昏天瞎地乌烟瘴气。

有一次加班很晚回去，途径一家茶餐厅门口，有人在打架，围了不少站闲望呆的，110也来了。我凑过去一看，居然看到了那位能人。朦胧夜色中站着的能人，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怎么描述呢？反正就是那种不差钱很嘚瑟的派头，颐指气使间有江湖老大的意思。两个光头挂着金链子的小佬爹很谄媚地跟他说着话。

不知道他是没认出我，还是不记得，又或者是佯装没看见。这个不重要的，倒是我，那一刻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后悔怎么就采访过这样的人呢？唉，做新闻的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接下来的结局，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是的，这位老兄最后还是没能有个好结局。跟大多数那些年世面上比较狂妄嚣张的高利贷从业者的结局相差无几，破产，跑路，或者进去了。

这位能人最后是不知所踪，关于他的结局有好几个版本，甚至还有说他逃到澳门或者香港去的，不知真假，反正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有一次碰巧从他之前的门市经过，以前的招牌字还留着隐隐约约的痕迹，上面新刷了红色的大字：某某某超市。超市门口坐着一位俊俏的女子，同行的朋友告诉我那是他的闺女，以前在上海读书上班，能人跑了之后，她就回来了，照顾她的老娘。老娘可怜呢，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还有些痴呆。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采访时，能人执意带我跟支书来这家门市的路上，跟我们说过的话。他说：

我折了腿事小，苦了我家的老女人啦！以前跟着我在南京菜市场挣些辛苦钱，天天五更头爬起来，受了不少罪。告诉你们你们可能都不相信，最惨的时候她跟我一起拾过菜市场的烂菜帮子烧汤喝！我这辈子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不能对不起家里的老女人。

2022年8月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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