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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包一尖”曾断丧在那年夏末的上海街头

畸笔叟 畸笔叟 2022-01-11

 

一晃五十四年过去了。

讲“三包一尖”,绝大多数人需要注解吧。

 

“三包”,当然不是包退包赔包换,而是“包头”(又称大包头),一种时髦的发型;包屁股和包裤脚管,一种时髦的裤子式样。

“一尖”,则是尖头皮鞋,不管高跟不高跟,也无分男女。

 

为什么是那年夏末?因为818城楼大招手的第二天,大江南北就掀起了“破四旧”的狂潮,并在一周内达到高潮,就是这几天。

而“破四旧”中有一条叫做“抵制奇装异服”。

 

为什么是上海街头?就1960年代的消费水平而言,又刚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恐怕只有上海人会有闲情逸致去把裤子裁得那么贴身,头发吹得那么高,皮鞋穿得那么尖。

 

说起来也是作孽。从1950年代初开始,上海人已经收敛了许多。大家都争着穿“老大哥”的双排纽列宁装、工装裤和“布拉吉”。

那种叫“布拉吉”的裙子,若按张爱玲的讲法,就是“一口钟”,上下一般粗,只适合罗宋大妈,上海女人拿来做睏裙也不情愿啊。

 

好不容易熬过了搭洋籼米、搭面粉、搭山芋的三年,一口气总算有点缓过来了,老一辈都说,1963年到1965年是最好的几年。

于是,上海人来煞不及要打扮起来。那几年,最流行的女式裤子叫“马裤”,本来骑马穿的。有贴袋,有搭攀、有拷纽、有小开叉。

 

这样的马裤,国营商店里当然没有卖。

幸亏君子之泽,也要三世而衰,当年上海的石库门弄堂里,奉帮裁缝正到处藏龙卧虎,出手就是“高定”(高级定制)。

 

还记得有一次,阿拉几个男小顽在一个同学家里玩。他的阿姐正好请人做了一条马裤,刚刚送来。

她来煞不及到马桶间换上去,然后走到大橱镜子前面,先扭了扭腰,左顾右盼一番。

 

兴奋之余,她当着众人的面,顺势用手一抄,禁不住对围观的几个小姐姐讲:

“这师傅生活是灵光!裆势一把全部豁牢嗰。”弄得阿拉几个男小顽听得面孔也红起来。

 

不过,好景不长。那年八月,红色风暴突然来袭。

818的第二天,狠多学生子就开始在学堂里斗老师,还有狠多学生子上街,要拿“封资修”的路名和店名统统改掉。于是,我家门口,永隆改成了永红,宝庆路改成了大庆路。

 

现在回想起来,抵制奇装异服多半像是他们的副业。

本来就看着样样侪是四旧,侪不入眼,正在革它们的命呢。突然飘过来一只大包头,一条马裤,一双尖头皮鞋,岂能容你。

 

还记得头两天还好,看到“三包一尖”,只是训斥,并没动手。

到第三天,就上手了。甚至有人特会带了剪刀来,有家里用的小剪刀,甚至还有裁布的大剪刀。

 

包头要被剪头发;包裤脚管要从下到上剪开来,甚至一直剪到膝盖;再后来,包屁股也要被剪个洞。

尖头皮鞋则被脱下来,扔到半空中。

 

这样的过程中,难免有动手动脚,言语羞辱。可怜那些女子,有的只好到附近小百货店买根毛巾包住破洞,拎着尖头皮鞋,赤脚逃出人群,落荒而去,身后是一阵哄笑。

必须指出,那几天,各校红卫兵都刚刚开始组织,尚未成型。街上更多的是自发的散兵游勇。

 

第四天再升级。就在我家附近,常熟路口的岗亭下面聚集了一帮人,开始主动寻衅,发现“三包一尖”就冲过去剪。

华亭路口又是一帮。专门盯牢26路车站和45路车站下车的人,一旦发现“三包一尖”,就一拥而上。据我同学讲,襄阳路口也有一帮。

 

唉,淮海路恐怕是全上海“三包一尖”最多的地方了吧。

阿拉上方花园也有人倒霉的。有一位小姐姐赤脚逃到弄堂口,还要被华亭路口那帮人围住,尽管她反复讨饶:“已经剪忒了,明朝不穿了”,还是免不了一番羞辱。

 

好像没有第五天。毕竟上海人乖巧,啥人吃饱饭撞枪口啊。

再则,那几天,那帮人日里斗老师、改路名店名,捉“三包一尖”,夜里则开始抄家。谁还有心思穿奇装异服呢。

 

女人连胸罩也不敢戴了,真的像电影《小街》里那样束胸。

于是,“三包一尖”不到一个礼拜就统统消失殆尽了。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可能比较熟悉。

像林风眠那样拿字画泡烂,冲到抽水马桶里去的,绝非个例。在垃圾桶里拾着金戒指,也并不是难事。领带拆开来扎拖畚,我家也干过,可惜真丝不吸水。

 

至于房契地契(相当于现在的房产证),那叫“反攻倒算的变天帐”。赶紧自己烧掉。

谁又能想到,廿几年后,想要回房子了,人家一句:“侬房契呢?”只好吃瘪。

 

“三包一尖”消失后,街上只剩下宽大松垮的黑绿蓝加白衬衫。

上海话里是有一句老话来形容这种宽大松垮的,叫“肥大笼子兵”。最早据说是北地丘八的自嘲。

 

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了大概至少六七年吧。

后来,好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出现了喇叭裤,上海人又蠢蠢欲动起来。正好那两年,上海人家自家踏缝纫机学做衣裳正大行其道。《服装裁剪》一书据说卖出几百万册。

 

我也跟风学会了。

记得我在淮海路“开瑞”买了一条蟹青色暗格子的的确良裤子,回来就全部拆开,然后自己“掇裆”(这个狠有技术含量),裤腰变裤脚,裤脚变裤腰,改成了一条裤脚管7寸8的喇叭裤。

 

在上海我不敢穿,带到乡下头,才敢穿出来。

可惜老表看了笑我,说,哎,你裤子怎么倒转来穿。

 

顺便说一句,当年上影厂的导演个个是聪明人,那样形格势禁,他们还不忘记要散布时尚。专门设计些奇装异服,给剧中的反派人物穿,从而绕过审查关。

上海人当然心领神会。电影里可以放么,阿拉就穿呀。

 

于是,裤脚管以及臀围又慢慢地包起来;皮鞋尖的还不来讪么,就小方头;头发也又越吹越高。

讲起来,上海人的爱美之心真是顽强得狠。非常岁月还没完全过去,市面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眼睛一眨,半个世纪过去。

当年手拿剪刀的朋友,后来一定也曾经将自己打扮得“三包一尖”过的吧,到底时髦的呀。

 

所以,我始终想不通,为啥还有人希望这样的日子重来。


我还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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