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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克勒”,只是个传说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一直有人给我留言,要我谈谈“老克勒”。

而我一直没写的原因,说出来也很简单,那就是怕扫了众家的兴。

 

“老克勒”这个词,很早就有过的吧。1940年代末,“城头变幻大王旗”以后,销声匿迹了十几年。到1960年代末,又冒了出来。在江湖里先暗暗流传了八九年,才浮出水面,为一般市民所熟知。

不过,1992年后,大家都一门心思去赚钞票了,没人有空去理睬它。直到新世纪初,一股怀旧风刮了起来,“老克勒”才突然红了起来。



先是指着那些社会经验丰富、深藏不露的人猛叫“老克勒”,再是指着那些“会白相”、吃喝玩乐有一套的人猛叫“老克勒”,再后来,不少人干脆大模大样地自称起“老克勒”来。直弄得“老克勒”像“昔日王谢堂前燕”一般,真的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而且好像感觉上连棋牌室里都会有一个两个。

 

饭店也有叫“老克勒”的,沙龙也有叫“老克勒”的,连踢踢足球,也有叫“老克勒”队的。

我从小欢喜足球,也很尊敬沪上一代又一代的足球名宿,范志毅我也一直是欢喜的。不过,随便哪能讲,踢踢足球的人,至少我是不敢称之为“老克勒”的。



2014年冬,宝庆路三号最后的住客徐元章先生作古。我曾经在《上海文学》上写过一点纪念的文字。最后一段如下:

 

现在大家都说徐元章是上海滩上的“老克勒”。我想,徐元章内心深处恐怕是不会认同的,我也觉得他还不能算是。

他们这一代,目睹了上海滩大户人家被逐步的赶尽灭绝,上流社会的垮塌,贵族气息的消亡,徐元章心里是很清楚的,早在他认识我之前,上海的“老克勒”已经日薄西山,复兴无日了。

 

这段话完全可以拿来解释,我何以一直不回应读者们要我写“老克勒”的缘由。

 

那么,在我的眼里,或者,更进一步说,在一班比我更年长些的真正老上海人的眼里,怎样的人才算得上“老克勒”呢。



首先,1960年代末,一批老上海的所谓“切口”沉渣泛起的时候,“克勒”与“老”还没有被捆绑得如此严丝合缝。我可以负责任地讲,是先有“克勒”,再有“老克勒”的。

而“克勒”,就是英文“class”的译音,当年翻译为“阶级”或“阶层”(当然不会是“班级”)。现在的讲法,就是“档次”。“档次”这个词成为流行语,已经是1990年代了。当年并无“档次”一说。

 

当年的人这样讲话:

“哦唷,侬今朝迭双皮鞋蛮‘克勒’嗰嘛。”

还有“昨日一只电影老‘克勒’嗰”的讲法呢。

当然也有夸赞某人很“克勒”的讲法。

有些人欢喜拿尾音也一道拖出来,讲成“克拉斯”。这就是后来会衍生出“混格(克)拉斯”这种讲法的缘故。不过,当年讲得更多的,还是“克勒”。



如果一样物事实在太高级,只讲“克勒”两字不足以表达对它的赞美,哪能办?

我是曾经不止一次地亲耳听到过“上克拉斯”的讲法。洋派点的,则直接用英文讲“high class”。

因此,网上现在有种版本讲,“克勒”是英文“color”的音译,这就很费解了。那“上克拉斯”哪能办?“上颜色”?侬当伊装修队啊。

另外,“克拉斯”之不存,“混格拉斯”又将焉附。

总而言之,先有形容词“克勒”,慢慢才有名词“老克勒”。

 

其实,早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上海人就已经在寻找“老克勒”了。

那场翻天覆地的运动,第一次把所谓上流社会的人们统统从庭院深深处赶到了芸芸众生前,因为每个人都要参加日常劳动,惩罚的或谋生的。那些人,至少当时已有40岁吧。

人们终于得见民国世界的清嘉人物,男的温文儒雅,女的临水照花。有的甚至还是晚清的。



虽然他们大多被迫在屈辱的泥淖里沉浮,他们的言行举止和生活方式还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有的人,每天被打得浑身血迹斑斑回来,依然坚持洗澡洗衣裳刮胡子,第二天换一套清爽衣裳再去面对批斗。

有的人,喘息之余,依然不忘先洗净茶具,再冲一杯茶。然后翻几页书,写几行字。金丝边眼镜被摔断了脚,橡皮膏粘粘,镜片照样擦了又擦。

一旦舆论氛围略略宽松,爱美之心又会复活。从领口、从发际、从脚面散发出优雅来。就像青藏高原六月的格桑花,一样的春色无边。



于是人们开始议论:他们中的谁谁更具备传说中的绅士风度。

在这样的议论中,身边不乏高人指点。他们当然也是具有绅士风度的。他们会说,其实,光这样还不算,还应该决不那样。比如不该有算计心和低级趣味。

议论来,议论去,慢慢的,所谓“老克勒”的标准就清晰了起来,也集中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所谓“老克勒”的标准大致可以归纳成这么几条。

 

首先,他们是“沪二代”或“沪三代”。

祖上早早就闯荡上海滩,挣出一份可观的家业,确保儿孙们衣食无忧。因此他们得以悠哉游哉,只做自己欢喜的事情,而不必“为稻粱谋”。

创业的第一代,虽然见过大世面,经过大场面,总归还不够潇洒。



他们一般都淡泊名利,深居简出。不屑于八面玲珑,也无需两肋插刀。即便偶尔下海,也会及早抽身。绝不可能大红大紫,招摇过市。反倒常常有点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我年轻时曾经不止一次地请教一些老阿哥,让他们用一句话描述“老克勒”,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告诉我这样一句江湖上的老话:

“出道是我早,运道是侬好”。

个中意味,大家自己去咀嚼可也。

 

他们与世无争,独善其身,自得其乐。再逼仄的空间也放得下自己的那一份优雅。他们饮尽孤独,回眸还是笑颜。

常人眼中不可逾越的艰难、困惑和恐惧,他们永远只有四个字:“搿有啥啦。”



他们几乎是百无一用的。即便读了很多书,还是无用。所谓“读书为明理耳,岂为功名贫贱乎。”琴棋书画,只为艺术而艺术,连说陶冶情操也嫌做作;游泳奔跑,只为运动而运动,连说强身健体也嫌功利;交友游玩,只为社交而社交,连说广结人脉也嫌小气。

不过,岁月静了才是好。桃花不语方为美。

美,都没有什么用。

 

一定有人要问,如此高的标杆,那上海滩上还有谁曾经是个“老克勒”呢。

我确实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那就是邵洵美。

如果可以跳脱上海滩而观之,我觉得张伯驹、袁克定都极像。



货真价实的“老克勒”确实不世出,不多见。

那么那些为数不少的虽不完美却颇有气质的gentlemen哪能办呢?

当年上海滩专门有一种对于他们的叫法,叫“老逸客”。也有叫“老叶客”、“老侠客”的,还有叫“老的客”的呢。

当年我都听到过。

也难怪。切口就是黑话,只能口头传播,报纸又不会登。口口相传,当然容易以讹传讹。

电视里的“copy不走样”,只传四五人次,就走样走得野野豁豁。

部队里也有一个类似的笑话。山路上夜行军时,连长传口令:“不准打手电”。于是一个一个传下去。天亮后连长问最后一名战士,听到什么口令。对曰:“不准大小便”。

 


叫法虽迥异,其实大家心里指向的是同一种人。

由于现实所迫,没有人可以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了。所以,与“老克勒”最大的不同是,“老逸客”们一定是劳动者,行动派。只是章程依然在心中,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在滚滚红尘里竭力保持心如止水。



如果连“老逸客”也做不下去了,那就只好再退而求其次,做“老懂经”。“老懂经”何许人也?就是指,道理么都懂,不过,自己做是随便哪能也没办法全做到了。

不过,明理的总比不明理的好,“懂经”也总归比“不懂经”要好。哪怕他只是穿着得体、头势清爽,讲话头头是道。

这样的“老懂经”,上海滩上倒确实不少,偶尔出入棋牌室,也不稀奇。



需要指出的是,“老克勒”以及“老逸客”、“老懂经”这种叫口,一定没有自称的。而且,上海滩上的称呼,绝大多数没有完全褒义的,几乎都有点嘲叽叽。

那年头,尊人一声“老克勒”、“老逸客”或“老懂经”,也多少有点“像煞有介事”的意思在。

即便是“老娘舅”、“老爷叔”、“老板”、“老板娘”,也多少有点“算侬狠”或“算侬吃价”的意思在。

以此类推,“腔调”、“模子”都绝非完全褒义。

哪怕一句“侬老来讪嗰嘛”,意思也蛮“嘲叽叽”的。

这一点,对外头人以及年纪轻一点的,恐怕解释也解释不清爽。



顺便说一句,这“老逸客”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我曾经写过一篇《“老逸客”白相“小敨乱”》。

别的写法我不取。

那是因为,“叶”(或叶子)当年在切口里有特定意思,指扑克牌。牌打得好,也称“老叶客”。

至于“侠客”,我不觉得是海派江湖的特色。海派江湖里,最重要的是要“摆平”事体,注重结果。摆平了就是侠客;摆不平,再侠气冲天也没人看得起。

那个“的”字,多半是传歪了的结果吧。

无论如何,“老逸客”的“逸”,我觉得还是潇洒的。

安逸的灵魂,也依然可以很美。



美,还是没什么用。

做“老克勒”,做“老逸客”,似乎也还是没什么意思。

但这在当年却是有吸引力的。惹得很多人心向往之。寻找、关注和议论,不就是为了效仿嘛。

因此,直到1970年代末,上海人最看不起的,还是“小市民”,是样样讲实惠的恶俗。

我们曾天真地以为,“小市民”风气长不了。

谁承想,这竟是主流,竟是洪水,而且“实惠论”很快就升级成了“有捞弗捞猪头三”。

40年过去,已经影响到第三代人了,更是翻转无望了。



为了铜钿,可以卖忒良心的时代,又怎么出得来“老克勒”呢。

事实上,早在50年前,“老克勒”就已经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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