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现在还讲“有数”么?
严格地讲,“有数”不能只算是上海话,各地都在说。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至今,网络用语中,“药店碧莲”和“没点B数”依然大行其道。
而且,字典里认为,“心中有数”是成语。它的出处来自遥远的《庄子·天道》:“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而我的印象里,有一段时间,尤其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有数”是我们上海人的常用语,每天都会讲好几遍。而且“有数”还有很多引伸义。
最多的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待事情。家长对孩子,师傅对徒弟,上司对下属,总是先把要求讲一遍,然后说,“乃侬有数了否啊?”应者则说,“侬放心好了,我有数了。”
或者直接这么关照:“侬自家有数哦。”“有数有数。”
“有数”,还有别的两种表述方法。
一种是,“有数目”或者“有数有目”。不过这个“目”从来是读“麦”音的。啥道理?我也查不出。大概是语音的异化吧。语音能异化,也说明这句话历史不短。
还有一种叫“有数账”。账上确实都是数字。有人说,会不会是“有数张”?我想大概不会。阿拉宁波人有一句“唔数没账”。账,宁波人读“将”音,记账算账对账,所以是不大会弄错的。
后来,“有数”除了明白、了解的意思,还有了别的意思。
比方讲,两个人“老有数”的,是指两个人要好。最高级的讲法,“伊拉两家头么,顶顶有数有目唻。”当年听到讲自己与别人“有数”,还有一句标配的回头话,叫做“弗谈唻”。“弗谈唻”甚至于可以直接代替“有数”,直接讲,“伊拉两家头啊,弗谈唻。”
当然,也要小心,“弗谈唻”还有好得不得了或者差得不得了的意思呢。比如,“嗰家伙啊,弗谈唻。”
上海话就是这么奥妙无穷,全靠领会。
“有数”还可以表示默契。
一对新朋友,没多久混得烂熟。旁人就会讲,“哎,倷两家人哪能吤有数啦。”
有人当众秀“基情”,也会被讲,“啧啧,倷两家头算有数煞了。”
不过用得最多的,还是“明白”这个意思。同事朋友分手时谈兴仍浓,“好了,不多讲了,侬有数就可以了。”“有数有数”。竟可以截断任何话题。
讲起来,上海人吤欢喜讲“有数”,也不无道理。“有数”本来就有“尽在不言中”的意思,而上海人又向来讲究“好言话只讲半句”,讲究“格山水”,“接翎子”,便用一句“有数”代替所有啰嗦。
不知道什么原因,上海人渐渐地不讲“有数”了。到1990年代末,就已经听大不见了。
那时,我正在东视做一个舆论监督的节目,叫《东视广角》。一位老记者的口头禅是“侬——懂我意思否啊”,不管是向领导汇报,还是向同事交待情况,每隔两三句,就要来一句“侬——懂我意思否啊”。一时成为笑谈。
其实,很多上海人现在都这样讲。前两天,我去见一个新朋友,他的口头禅也是“侬懂否啊”。与别人交流时,也是每隔两三句就要来一句“侬懂否啊”。
实话实说,这无论如何是不够雅的。
与此同时,上海当年涌进很多台湾人,他们喜欢讲“了解”,现在好像还是。民工潮一来,更是五花八门。反正,新的统一的表述方法还未形成,上海人的“有数”先被冲得无影无踪。这也是语言融合的一种趋势,挡是挡不住的。
还有,很多英语非其母语的国家来的外国人,在用英语与我们交流时,常用“understand”来表示“有数”、明白。口语中甚至可以用“youunderstand?”来问别人明白不明白。这也是“侬懂否啊”呢。可见,语言的粗鄙化,各国皆然。
我记得我学英语时,老师教我们的是,“Have I made myself understood?”我一听到这句,就想起老上海弄堂里少奶奶都这么说,“哦唷,讲仔半天,我也弗晓得我讲清爽了否啊。”都求诸于言者而非听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年,她们是连“有数”也嫌粗,不肯说出口的。
当然,我们也学口语表述方法,“you(’ve) got it?”却只被允许用于对熟人或下属晚辈。现在好像一个“get”,就全部通吃了?
另外,在“重要事情说三遍”的年代,早就没有了“尽在不言中”的意境。那种意在言外的“有数”,自然没了生存的土壤。君不见,我们的电视剧可以拍得那么长,都是将原来的“潜台词”变成了“显台词”呗。
竟还被誉为“通俗易懂”,“接地气”,呜呼!
无论如何,我记得,直到1980年代末,“有数”这个词依然在上海流行。因为当年有一个流播很广的段子,就跟“有数”有关。
说的是一位为市领导开车的上海司机,有一次要倒车。因为平常相熟,习惯了,他就对后座的首长讲,“我倒车,侬帮我后头看勒嗨哦。”首长一口答应:“有shu”。于是,他就吃进倒档,准备倒车。想想不放心,再关照一句,“侬帮我看好噢。”还是很冷静的回答:“有shu。”
于是他放心地开始倒车。没想到马上就是“咣”一响,车尾撞在了行道树上。虽然是大领导,这个上海司机还是没忍住,咕了一声:“我不是叫侬看好的嘛。”
首长就是首长,依然不动声色,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两遍了嘛,有树,有树。”
乃侬有数了否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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