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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油条如初恋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昨天的早饭是在某机关食堂吃的。又忍不住点了一根油条。

不巧被同行的方老师看到,她说,这样,你起码又要多跑步半个小时。

嘴里说,不碍不碍的。会后,还是从静安寺走到了大悦城,才坐46路回家。

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每次吃油条,都是这种初恋的体验。几十年没变过。


 

小辰光礼拜天,家里大人讲,今朝就去买几根油条蘸蘸酱油来过泡饭吧。那就是天大的乐事。

因为平常过泡饭,要么红乳腐白乳腐,要么什锦菜大头菜,榨菜都是不常见的好货。如果用从小菜场刚买回来的四分一块豆腐,放点酱油放点盐,再滴几滴麻油,兄妹几个就要抢抢吃了。

因此,听说可以去卖油条,我一定是自告奋勇的。

 

记得卖油条一定是要排队的,从小一直排到老。

排队和排队不一样。买米排队就很boring。不过买油条排队就不厌气。初恋嘛。除此以外,也只有买糖炒栗子、鲜肉月饼可以与此相比。

尤其是快排到头的时候,可以看到做油条的过程。

油条就是出身好,掿面粉的时候就摆油,相比之下,做大饼的面粉直接输在了起跑线上。

然后碾成长条,用濮刀“笃笃笃笃”切成我手里捏了半天的竹筹一样大小,两片一叠,用筷子从中一揿。我一直觉得这一揿特别性感,能想起一句英文歌词:“(Velvet night)when we are one”,还是初恋,喜欢得紧。然后拿在手里转起来,慢慢放入油锅。


 

这下油锅之前,有一个动作必不可少。那就是两头一捏,扚下两小团面粉来,揿在旁边的面粉团里。这样做出来的油条,两头尖尖,特别好看。现在有的油条,两头是平的,总觉得会一记头倒了胃口。

还记得,1960年代粮食紧张时,有辰光买买油条也会吵相骂。有人觉得做油条的女人头落手太狠,两头扚下来的面粉太多,就会讲:“哎,阿拉是出半两粮票的,侬份量要准足哦,给你这么一扚,还有半两啦?”

你看,有些人还要讥笑上海人用半两粮票,半两粮票好买一整根油条呢。我们计较的是扚下来的面粉多少,实在要比半两粮票细腻几十倍呢。最好玩的是,大家笑过居然就忘了。几十年过去,他们那里也终于有了城镇的模样,他们也不自觉地开始斤斤计较,而且计较起来,一点也不输给当年的上海人。


 

终于可以拿油条了。

老底子,油是要凭计划的,很矜贵。所以,店家总是要提醒你,等一歇等一歇,让油多滴一歇。有人实在等不得,店家就夹起油条,又是墩,又是聳,才肯脱手。

拿油条也极有讲究。大饼摊只提供三寸见方的牛皮纸,那么烫,你根本拿不住。总是要自己带家生。钢錝镬子盖头,清爽的竹淘箩等。最简便的,就是一根筷子。拿三四根油条一串,就可以走人了。由此,又可以看出,做油条两头一扚多重要,否则怎么串。

 

最最得意的时刻终于来临。

那年头,串着四五根油条走进弄堂,另外一只手还拎一钢錝镬子豆腐浆,有极高的回头率。赛过现在拎一只LV的包包。

“哦唷,买吤许多油条啊?”就像被人发现了你在初恋,是一种小确幸。

那样吃下去的油条,嘴角余香要留一辈子呢。尽管我小辰光吃到的油条,大多是用棉籽油煠的。那时粮油都凭计划,小小大饼摊根本拿不到计划内的豆油生油,菜油的味道又太重,所以一般都用棉籽油。


 

所以,后来客居他乡,与其讲用红烧肉来解乡愁,还不如讲用油条来解乡愁呢。红烧肉已经成了奢侈品了,几个月才吃得到一趟。倒是油条,山村小镇的街上,居然也有。

于是,每次上街,第一桩事体就是买几根油条打牙祭。袋袋里零用铜钿有得多么,三角洋钿再买一碗肉片汤。

山里没有棉籽油,用茶油。油条无疑更香。山里没有冷气肉,肉片汤也更香。山里不用粮票,我们上海知青一买就是十根八根,几个人过足瘾头。

 

记得有一次,突然有人打起赌来。有人开价:啥人能一口气吃掉20根油条,且中途不喝一口水,他来会钞。20根油条就是一斤面粉啊!山里油条便宜,3分一根,钞票倒只有6角。

当年,吃一斤饭,女生也行。吃一斤面条,也太轻松。而一斤油条,毕竟有很多油,又发得很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有人站出来。于是,大家围观。

前十根一点问题没有。到十五六根时,有点难。一个是嘴巴太干了,另外一个,肚皮里油气抬牢,拼命嗝上来,难以下咽。

终于,那人张大嘴巴,大家也看不见第20根油条的踪影,便欢呼起来。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我们终于发明出了芯片呢。

事后,再问当事人,当天夜饭没吃,第二天早饭也吃不进。总算没有上吐下泻。这不是危言耸听。盖因当年大家平常肚皮里都无甚油水,一记头大油,难免滑肠。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还有记忆,那时过年,吃到初三,很多人都挡不牢,滑肠了。那属于常见病。


 

回城以后,没几年,幸逢开放。大家日子好过了。吃油条用不着再心心念念,拿钱买就是。

我这么喜欢油条,终于可以放开来吃了。每一次,还都是初恋的味道。

走到大饼摊,高喊一声:“两只大饼一根油条”。这曾经是上海男人的早饭标配。三分加三分加四分,正好一角,零头也用不着找。而且因为是两只,大饼不用拼命拗,油条不用拼命揿,一折三,夹住就行。

这种标配是有案可稽的。滑稽大家姚慕双周柏春曾经讲过一个小段子,讲姐弟俩考试后回家向家长报告成绩。我还记得他们是用常州方言讲的。小姐姐说,我吃了“一根油条两只大饼”,那就是100分。小弟弟讲,我吃了“两只大饼一根油条”,那就是只有一分。这种笑话,也只有在上海讲讲。不晓得上海男人早饭标配这个背景,绝对笑不出来。

 

这样的标配,当然还不足以补偿我多年来对油条的思念。

于是,也学老底子弄堂里的老爷叔,关照师傅拿冷油条再回锅煠一煠,煠成黑绰绰的老油条,别有一种焦香。

不光早上吃泡饭,用油条蘸酱油过过。中午也可以拿油条冲汤。用剪刀剪成一段一段,放虾皮,放紫菜,滚烫的开水一冲,再豁一只蛋下去,摆点葱花,也是初恋的味道。

要不是家里铁锅子太小,真想自己做一回油条。油已经不紧张了,氽龙虾片、氽果肉、氽豆瓣都倒很多油。手段大得很。


 

再后来,饭店里那些用油条做的菜也恢复了。我去了是必点的。

记得最早恢复的是国际饭店的菠萝油条虾。老油条用筷子捅空,放入大虾仁,裹浆再煎,与菠萝块一起装盘后,还要浇千岛酱之类的。有脆有绵,口感极丰富。

后来锦江饭店底楼开出“老夜上海”,也有类似的油条菜。

当然,油条还可以直接炒各种菜蔬,可以蒸蛋等。不过,吃来吃去,还是菠萝油条虾好吃些。

 

另一方面,粮票取消了。它带来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油条越做越大了,店家不再死掐牢半两面粉一根了。不过油条大了,味道总有点木肤肤。观感也变了,东方少奶奶变成了罗宋老大妈。


 

既然这么喜欢油条,就都要尝尝。

肯德基卖油条了,我也去吃。油肯定干净,方法可能也不再是放在油里煠,但好像不够香。小只我倒很喜欢,只是味道有点淡。

永和进来,眷村进来,也都几乎第一时间去吃他们的油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莫非只有台湾的邮票才算乡愁,而油条不算?



提篮桥那里开夜宵卖大饼油条,我也尽更半夜去轧闹猛。窃以为那家的物事无多特色。永安路也去过。好像是对油条登堂入室的一种反动,还是棚棚间、裸灯泡、条桌板凳有味道,所以,去那些地方吃的是情怀吧。



有人讲,吃油条,就别问是不是地沟油。我一身正气,贪生怕死,竟然还是找不出充足的理由来驳倒它。为啥,还不是因为是初恋。


 

我唯一的愿望是,既然油条不宜多吃,又不宜不吃,店家是不是可以做得略小一点,至少恢复到半两面粉一根。还我初恋的感觉。

油条小,煠得透,味道好啊。而现状是,面粉卖忒越多越好,什么东西都讲跑量,不光油条,几乎都是。如此粗放,又谈什么芯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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