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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老早上海人一样照爬不误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今年夏天,姜文拍出了一部新电影《邪不压正》。里面有很多屋顶上的镜头。

据说,京城屋顶是姜文的童年情结。在他的早期作品《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就有马晓军在屋顶跑来跑去的镜头。

为此,姜文一掷千金,在云南找了一块地,干脆建造了四万平方米的屋顶来拍他的新电影。

 

现在,哪儿哪儿都不怎么爬屋顶玩了。于是,各地的年轻观众也许会以为,爬屋顶,在屋顶上玩,甚至在屋顶上恋爱,好像成了那一代北京人的专利。

其实不然。

屋顶,老早上海人一样照爬不误。

 

只可惜,记录老早上海人爬屋顶的文字太少了。我只看到过一篇比较长的。

那是一个儿时住在荣昌路,如今去了国外定居的人写的。从文字看,他与我是同龄人。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不但爬过屋顶,还在屋顶上打仗。时间大概是1960年代,红色风暴刮起的前夕。

这跟我的记忆有许多重合之处。


 

说起荣昌路(戴劳耐路),现在很多人不知道。那路也已经彻底消失于地图。连同那幢好几层楼高的荣昌公寓。

这么说吧。原来衡山路上的衡山公园外围,四面都有马路的。大门对着衡山路;东面是宛平路,路对过就是毕卡第公寓(衡山宾馆);西面是广元路;而荣昌路就在衡山公园后面,连接宛平路和广元路,很短,没几个门牌号头,但却是通的。

我晓得,是因为我有好几个中学同学都住在那里,去玩过。

那里没有石库门弄堂,至少是新式里弄,好像还有几幢独幢头的花园洋房。

 

无独有偶。

当年我家住的弄堂是上方花园,也是新式里弄,里面不是联排洋房,就是独幢头的花园洋房。

至于这样的新式里弄里为什么都会打起仗来,那真的有点说来话长。

 

记得最早男孩子在弄堂里的游戏是“come on”。你躲在墙角,有人过来,你突然闪出,叫一声“come on”。它的国产化的叫法好像是“不许动”,其实好像是“跟我来”?

也可以分边玩。谁被“come on”,就失去了战斗力,出局。哪边先全部出局,就算输了比赛。记忆里,这“come on”跟“盘迓猫猫”以及“官兵捉强盗”还是有所不同的。那些都是角色事先有设定,单向的。而“come on”是双向的,谁都可以剥夺对手的战斗力。

这个游戏好像并没怎么流行。原因之一,就是小孩子会“赖脚皮”,你“come on”了他,他却依然不肯退出战斗,于是,就玩不下去了。



后来,好像整个城市都有过这样一阵风潮,那就是“拜大王”。

一开始是在学校里,啥人“排摔跤”最结棍,大家就拜他为大王。后头还有“拜二王”、 “拜三王”,以此类推。

大王也不是终身制。可以不断接受挑战或叫做踢馆,输了就产生新的大王。

不久,这股风潮就传进了弄堂。每个弄堂都有人想让人“拜大王”,不服来战。由于弄堂里的孩子来自不同学校,所以谁也不卖谁的账,直弄到硝烟四起。

 

那年头,习武之人,也许还有从师父那里传承来的侠义古风吧。至少我目光所及,真正“排摔跤”好的孩子,都不肯轻易出头。连弄堂口的小皮匠,经常受男孩子的百般嘲弄,虽然他没读过几天书,却习过武,也会说,“谁惹急了我,我也只会用左手教训他。”这叫“饶侬左手”。我们都见识过他的右手,从手掌到臂膊,都比左手粗壮很多。

因此,往往是有崇拜心的孩子,现在叫粉丝,总是想尽办法,要推有大王潜质的人出来与别人决斗。毕竟也都是孩子,有时推诿不过,抑或对方挑衅太甚,他们也会出头。

我总觉得,1966年下半年开始的各个弄堂里都有“一只鼎”,若有不服就“配模子”甚至“拉场子”(打群架),应该与头两年的蠢动有关。


 

我们上方花园就出现了对峙的情况。据说有两个大王并没有进行终极PK,于是分成了前弄堂后弄堂两派,以煤屑路为界。

我家在后弄堂。

有一天,后弄堂的一帮小孩莫名其妙地议论起来,万一前弄堂的大王带人掩杀过来,我们的大王又不在,那怎么办?

有人就说,上屋顶啊。那怎么上屋顶呢?

我大哥发现,我家三楼大阳台门上的路灯坏了,留下了一个窟窿眼。于是他把阳台门开直,下面用钩子够牢,人背靠墙壁摇摇晃晃爬上去,一手抓那个窟窿眼,脚再一蹬,另一只手就可以攀到平顶的边沿。再用双手抓住平顶的边沿,脚踩那个窟窿眼,人就一跃而上了。乌拉!

 

于是,一帮人依样画葫芦,都爬上了我家屋顶。视野好宽阔啊。北面是恩派亚公寓,北偏东可以看到盖司康公寓,东面甚至可以看到襄阳路口的高塔公寓。西面是宝庆路三号的小树林,南面的跳水池看得色色清爽,要没有黑石公寓遮挡,天好可以看到肇嘉浜了。

屋顶上,也许是维修需要吧,遗留了一些砖头。这可把我们高兴快了。谁要是把我们逼上屋顶,还不停手,哼,我们就拿砖头夯伊。

 

从此以后,一放学,一帮人就来我家三楼阳台爬屋顶。受此影响,其他的屋顶也先后出现了一些人影。这真是“别的庄的地道也掏得很不赖”啊。

一帮家伙,吃饱了饭没事干,老在屋顶上研究敌情,而且拟出了几十种应战预案。大家既希望相安无事,又盼着出点什么事。

 

记得有一天,我大哥到前弄堂20号的同学家里去借书,很久没有回来。大家就开始瞎想,他被捕了,他叛变了,回来怎么审问他。我哭着拼命说,“我大哥是绝不会叛变的”,大家也不听。

以至于当他终于出现在煤屑路上的时候,很多人站在屋顶上,手拿砖头,严厉地问他,你究竟怎么回事。


 

上方花园的屋顶不相连,跑不起来,总归还不够开心。于是,当听说常熟路延庆路那边的赛华公寓屋顶是连起来的,我们一帮人下了课就杀过去了。当然有内应,大家都是同学嘛。

赛华公寓还有电梯呢。但我们心虚,不敢乘。当年电梯是有人开的,我们非但不能乘,也不能让她晓得我们来做啥。于是,一个个蹑手蹑脚地上了九楼的屋顶。毕竟是九楼啊,视野更阔,北面可以看到静安寺。

不过,很快我们发现,赛华公寓的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天台之间,也是不连的。但是,相隔很近,沿对沿只有一米二不到。于是,大孩子们就鼓噪说,跳过去,跳过去。助跑一两步,他们还真的跳过去了呢。

跳顺了以后,这些大孩子就一直这么跳过来跳过去,还拼命鼓励我们这些矮小的孩子,跳呀,跳呀。

我没敢,总归有点怕的。现在更后怕。九层楼啊,一失足绝对粉身碎骨啊。想一想也要鸡脚抖。

 

于是,又有人说,去爬石库门弄堂的房子啊,那里只有两层楼高,掼下来也死不了,而且绝对一条屋脊通到底。可惜,当年我们认识的同学里,好像没有人可以带我们去那种弄堂。



直到插队,我有一个插兄住在徐家汇衡山路孝友里,我们经常在他家玩。绝大多数辰光,我们大模大样地占据他家的前楼,吹牛打牌。他父母极为和善,简直视我们为己出。我朋友不在,他父母也照样陪着我聊天,甚至留饭。

 

当然总有不巧,他父母来了客人,那我们就转移到三楼晒台。我一看,这也太便当了。随便找样物事踏一脚,就可以上屋顶。好几次,我们真的坐在他家屋顶上抽烟。很爽的感觉。

我们也看到,孝友里的屋脊真的可以从头一家跑到最末一家。他说,还真有人跑过。“老派”来捉弄堂里的捣蛋鬼,前后门都堵住了,挡不住他上房,再从那一头人家的后门溜到华山路上去。

我真的很想沿着屋脊走一走。不过,到了第四年,市面上已经很太平了,上海老弄堂里的正气也又抬头了。只要被下面的大人看见,一定会被阻止。再说,这房子年久失修,万一踩碎了瓦爿,也对不住我的好朋友。


 

此后,我也曾经将孝友里见闻告诉过我的其他插兄朋友,被他们好一顿嘲笑。“搿有啥稀奇啦,阿拉弄堂里侪是迭能吤白相嗰。”

可见,当年爬过屋顶的上海小囡还真不少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股“拜大王”的风潮,以及上方花园里一度剑拔弩张的打仗气氛是怎么突然烟消云散的。

现在想来,也许是红色风暴的来临。一夜之间,孩子不再以前后弄堂分,而是以阶级分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念爬屋顶的童年。怀念大家自觉苦练“排摔跤”技术的岁月,怀念跟着爷叔们举石担的清晨,怀念小皮匠也讲侠义的风气,怀念曾经崇武而又隐忍的海派民风。

上海人不是缩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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