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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浆糊:上海言话里最后的切口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我终于要来写写“淘浆糊”了。

说“终于”,一是因为一直想写却一直没敢动笔,二是一直也等不到高人来诠释这句流行语。

说“写写”,则是因为“淘浆糊”实在太难“写”了,我虽鼓足勇气,也还是只能“写写”而不敢说“写”的。

 

我又必须来写写“淘浆糊”。

因为“淘浆糊”一词从当年的恣肆流行到今天的渐行渐远,我都在。总觉得,它似乎不该像其他有些切口或流行语,已经在上海滩流行了上百年,以至于如今追根寻源起来,颇费周折。

 

另一个原因则是,“淘浆糊”几乎是当下流行的上海话里的最后一个极具活力的流行语。

“淘浆糊”以后,我不记得还有另外一个什么上海话的流行词能那么广泛的流传,能有那么多假借义引伸义,适用范围简直无远弗届。

而“淘浆糊”之前,上海话里的新流行语一直层出不穷,更新速度极快,以至于客居外省的老上海三年不回上海,就有点听不懂,跟不上了,那真是上海话的黄金时代。

比如说“好”,从“灵光”到“瞎嗲”到“唔没言话了”到“一级了”到“顶忒了”再到“覅忒……”,拢共不到10年!


但是,“淘浆糊”的出现,几乎成了上海话的一个拐点,这门方言的活力似乎不再,以至于此后在这个城市风靡一时的流行语都是外来的,不再是自创的。而且都是经由电视传播的,当然后来都经由网络传播,只能用普通话说才会产生戏剧效果的。

 

在我的记忆里,“淘浆糊”成为流行语是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它出现的语境与当时的形势很契合。

文革是结束了,但改革开放还刚刚开始,社会的总氛围是消极观望的,干多干少一个样,“36元万岁”(当时年轻职工的统一月薪标准),大多数人处于能混则混的状态。

因此,“淘浆糊”出现之前的同义替代流行语就是“混”或“混混”,它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问候语。

 

亲戚朋友街头邂逅,第一句就是,“最近哪能啦?”“啥哪能啦,混混呀。”男女都讲。相当于“How do you do”和“Fine”。

很快就演变成,“最近混得哪能啦?”“随便瞎混混。”

 

再后来,“混”成了臧否人物的关键词。

“伊混得不错。”

“伊混得不灵。”

“伊混到公司(局)里去了。”

“伊混法混法混到市里去了。”

“侬再瞎混八混好唻,再混下去要混到提篮桥(上海市监狱所在地)去了。”

 

“混”字流行的登峰造极,就是上海滑稽剧团排演了一部《阿混新传》,严顺开主演,后来还翻拍成电影。

当然那已经是1984年了,文艺创作总是滞后于世俗社会流行的。正当“混”字登堂入室,风光无限时,它在世俗社会里已经悄然被“淘浆糊”所替代。

因此,“淘浆糊”这句流行语的首义,也就是最早的意思,就是“混”,或是“不一本正经地做事或做人。”

 

一时间,街头寒暄迅速变成:

“最近哪能啦?”“没啥,淘淘浆糊。”

褒贬他人也迅速变成,“伊浆糊也淘不来。”

“伊浆糊淘得瞎好,淘法淘法拨伊淘到区里去了。”

 

很快,“淘浆糊”就有了很多的引伸义和假借义,这正是上海话流行语的活力所在。

如牵线搭桥。“侬在当中帮伊拉两家人家淘淘浆糊嘛。”

如从中说和。“老娘舅当中淘淘浆糊么,两家人家又好了呀。”

如敷衍上司或长辈。“我帮伊淘忒两句浆糊就没事体了。”

如做说客。“侬帮我去淘淘浆糊唻。”

如不正宗。“伊只文凭是淘浆糊的。”

如找借口。“覅搭伊多讲,搭伊淘淘浆糊就是了。”

如打马虎眼。“侬搭我淘浆糊是伐?”

如不期然而然。“这两张电影票是拨我淘浆糊淘得来的。”

如做事不牢靠。“伊嗰生活不灵,老浆糊嗰。”

如产品次服务差。“这家饭店的菜式侪是淘浆糊,服务员也浆糊得一塌糊涂。”

如不认真谈恋爱。“我搭伊淘淘浆糊呀。”

还可以举出狠多狠多。

 

最近十年来,为了追根寻源,我几乎是一有机会就向旁人请教,这“淘浆糊”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很多人告诉我,说它来自裁缝摊。以前,裁缝做生活是离不开浆糊的,衣缝都是先用浆糊粘起来再用线缝的。于是,这浆糊要淘得匀,要不稀不稠恰恰好。

而淘浆糊的往往是裁缝师傅的下手,学生意的孩子,所以,经常可以听到师傅呵斥学徒,“真没用,你哪能浆糊也淘不好?”

久而久之,“淘浆糊”就成了“做生活”的代名词云云。

虽然,1970年代末,沪上人家请裁缝到家里来做冬衣的习俗依然很盛,但总觉得这样的诠释有那么一点牵强。

 

另一方面,有老上海告诉我,其实“淘浆糊”也是民国年代的一句江湖切口,在沉寂了50年后突然死灰复燃,改头换面出现在了上海人的世俗社会里。

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出处时,很不相信。

从此,我开始四方求证,只要有人提到那个出处,就问他从何听来。

最近这四五年,先后问过的老人不下四五十个,有好几次,我还特地跑到苏州去问呢。

问来问去,竟然问不出第二个版本,我只好相信它是真的了。

 

却原来,“淘浆糊”一语出自民国年代的勾栏间。

其原意为,嫖客一时无力满足窑姐,只好用手指糊弄了之。

果然与“不一本正经地干事或做人”的首义狠狠相近。

 

这个版本也解决了另一场纷争,就是“淘浆糊”的“淘”,究竟是“捣”呢还是“掏”呢还是“淘”。

恕不详释。其实,另外两个,吴语里读音也不对头,何必再争。

 

最近,我终于看到了另一个版本。不过还是出自民国年代的勾栏间。

在一本1930年代出版的书上,有过这么一段描写。

一位朋友吃饱夜饭没事体,就去了四马路找他的老相好。上楼时,正好碰着做好生活的客人下楼,顿时味道缺缺。那窑姐倒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未及多谈,便邀他共赴巫山,他只好说,“今朝我弗想淘浆糊”。

 

这两种说法,哪个更确,或更早,或并存,已无可稽考。

 

“淘浆糊”不流行已经多年,取而代之的是东北方言“忽悠”。

这倒不碍。

我痛惜的是,上海话从此再也没有生发出新的流行语来。

 

这也再次证明,任何一种方言要保持活力,只有这个地方最具活力的年龄层都来习说这种方言,智慧的相互碰撞,才能迸出火花来。

光靠一群老年人无力地“淘淘浆糊”,是万万不行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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