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铺盖”这句上海话，你还听得懂么？

每年，元旦过了，春节未到，是饭局最多的辰光。

而且请吃的人会比一年当中其他辰光更加客气。平常请吃，大大小小总归有事相托。现在这个辰光请吃，就只是吃。

哪怕是自己公司的老板请员工吃饭，也不会趁机再布置什么任务。更不敢训人，而是把一年内所有的笑脸都堆出来。

“谢谢大家一年来的相帮。”就是此类饭局的主旨。

其实，和自己一起工作了一年，或者合作了一年的人一起吃顿年饭，是我们的老规矩了。

古已有之。

很小的时候，就听家父不止一遍地讲过年饭的故事，尤其是那个“卷铺盖”的桥段。

说的是，从前在店铺里学生意的学徒，每年回乡过年前，要吃一顿老板请客的年饭，这顿饭往往吃得心惊肉跳。

老早店铺年饭的菜，一般就是一只暖锅，天冷了嘛。下面是细粉、黄芽菜等，上面一圈，有鸡块鸭块、白切肉酱牛肉、还有蛋饺、百叶包。考究点，还有熏鱼明虾、肚片猪肝等。

酒过三巡后，老板就要开始给学徒们布菜了。

如果夹个蛋饺给你，那就表示你今年干得还不错，吃过这顿饭，好好回家过年，开了年可以再回来，继续做下去。

如果夹个百叶包给你，那就大告而不妙了。

因为蛋饺的形状像金元宝，而百叶包的形状则酷似卷起来的被头铺盖，老板的意思是，吃过这顿饭，卷起铺盖回乡下吧，明年不用出来了。

据说，少有年轻的学徒在吃这个百叶包时不泪流满面的。

家父自己就是14岁只身到上海来做学徒的。

他趁机教导我们以后做事要认真，千万不能吃到老板的百叶包。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连为什么百叶包像铺盖卷，铺盖卷又是什么东东也弄不明白了。

从前的人出远门，顶顶要紧就是先带好自己的被头铺盖。日里卷起来，夜里摊开来。

铺盖铺盖，下有铺上有盖，即有垫被盖被，外面还有席子，能带这样的铺盖出门，家境就要算很不错了。

从来没想过住栈房，住宾馆？更加是“棉花店死老板，谈（弹）也覅谈。”

直到1990年代中，你若路过新客站广场，到处还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每人身边都有一只铺盖卷。蛇皮袋，已经是“铺盖2.0版”，千万别小瞧。档次再上去，才是人造革旅行袋。至于拉杆箱，那算奢侈品。

2008年我回江西。坐长途汽车进山，一部面包车二十来个人，只有我用拉杆箱。嚇得我一路紧紧抓住拉杆不敢放手，因为所有人的眼光都时不时地投过来。

被羡慕是令人不安的。

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真的是轮流转的呢。

没想到跨世纪的那些年，单位开年会“恶搞”老板，居然成为了潮流。始作俑者，还是央视呢。哼，苍天饶过谁！做老板的，终于也有这一天，吃年饭吃得心惊肉跳。

拿老板开玩笑，也许本来是有度的。但是在酒精和娱乐气场的作用下，豁边也是寻常事。

这不禁让我想起孔夫子的那句名言：“近之者不逊，远之者怨”。

做老板的也许会宽宏大量地想，在漫长的一年里与大家总是“远”的多，积存点“怨”也是事实，那就“近”一回吧。

好了，“不逊”随之而来。很多时候，场面极其不堪。

也如情人，你百依百顺，她必然更作，一直作到牢监里去。

我是向来看不得这样的不堪的。所以，那些年，单位的年饭能不去就不去。现在也依然不去。

实在推辞不了，那就独自枯坐一边，基本不看舞台。

有人见我在众人笑翻天的当口也能一个人低头认真用餐，便推我的臂膀问：

“你怎么这么严肃呢。”

那一刻，我想到的是，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用来形容中国人独有的脸部表情的那个词组：

“高贵的消极”。

自从有了“八项规定”，这样的狂欢和闹猛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私营企业还在继续，却再也起不了浪花了。

年饭不吃了，铺盖该卷的还得卷。

刚刚踏进2019年，耳边听到许多关店搬厂裁员辞工的消息，真假莫辨。

经济下行我们是看不到的，消费降级却实实在在地在眼前。

更有甚者，据说现在互联网企业裁人，效率高到无法想象。

早上9点打卡进大楼，就被叫进写字间，据说有时连不谈话，就是给你一纸文书。

回到自己的格子间，电脑邮箱都已打不开，一只纸板箱装着私人物品，捧着下楼吧。

11点钟必须离开大楼云云。手脚慢了，还会惊动保安大叔。

连没有哭的空。

收入说没就没了，唯一的希望是拿着大到1000多万号的号码，排队等共享单车拖欠的押金。

回过头来想，当年老板亲手搛过来的那只百叶包，还是蛮有人情味的呢。好歹里面还是肉饼子呢。

辞工也如做爱，直奔主题太乏味。总还是有点前戏的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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