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纽约
有谁渴望孤独或私密,纽约将赐予他这种古怪的奖赏。正因其大度,城市的高墙里面,才容纳了众多这一类人;纽约的居民大多是外来客,背井离乡,寻求庇护,施展抱负,追求各自或大或小的目标。纽约就是有神奇的能力派发这种不定的礼物。它可能毁灭一个人,也可能成全一个人,很大程度上就看运气。
纽约是艺术、商业、体育、宗教、娱乐和金融荟萃之地,在这么一个浓缩的竞技场上,挤满了角斗士、布道者、企业家、演员、交易员和买卖人。它的西服翻领上浸润的味道,年深日久,洗也洗不掉,结果,不论你在纽约何处,都免不了与伟大时代、辉煌事功、奇人、奇事、奇闻发生感应。
纽约既给人参与的快感,又兼顾了私密,与多数拥挤的社区相比,它成功地将人们隔绝开来(只要你有此愿望,而几乎每个人都想要并需要这种隔绝),免得他们因为随时发生的暴烈或精彩的事件而受到打扰。
我提到这些事情只是为了说明,纽约的结构真是够特别的,可以吸纳几乎任何一件发生在此的事情(不论是从东方驶来的长达一千英尺的邮轮,还是一次从西方来的两万人大会),而不使事情强行影响本市居民。
人在纽约,却与世隔绝,这可能削弱了他们作为个体的存在。或许融入某个社群才更健康些:当檐板落下,人人感受到冲击;当州长经过,你至少可以瞧见他的帽子。
在这一点上,我不想替纽约辩护。许多人定居这里,可能只是为了逃避而不是面对现实。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稀罕的馈赠,我相信它对纽约人的创造力大有裨益——因为所谓创造,一定程度上不过是懂得摒弃大大小小让人分心之事。
尽管纽约经常给人孤苦伶仃、遭人遗弃的感觉,但它从来都不沉闷,也不缺少生活资源,只要你走出十个街区,或者花上五美元,你的精神就能重新振奋起来。许多没有真正独立精神的人,正是从这座城市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刺激中获得精神支柱和勇气来源。
大体说来,有三个纽约。一个属于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他们眼中,纽约从来如此,它的规模、它的喧嚣都是天生的,避也避不开。一个属于通勤者,他们像成群涌入的蝗虫,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来。一个属于生于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在这三个动荡的城市中,最伟大的是最后一个——纽约是终极目的地,纽约就是目标。正是这第三个城市,造就了纽约高度敏感的性情、诗意的举止、对艺术的执着以及无可比拟的成就。通勤者使它如潮涨潮落般生生不息,本地人给它稳定和连续性,迁居者则点燃了它的激情。……每个人都像初恋一样,心情激荡地拥抱纽约,每个人都以探险者好奇的目光打量纽约,每个人发出的光和热都胜过爱迪生联合公司。
诗歌压缩在很小的空间,加上韵律,必然意味深长。纽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加上了音乐和内燃机的节奏。曼哈顿岛无疑是地球上最壮观的人类聚居地,数百万常住居民能够感受到这首诗的魔力,但没有人能说得清它的全部含义。
曼哈顿东西南北,再无可扩张,只有向高空发展,这便是它气势恢宏的主要原因。纽约之于美国,如同白色教堂塔尖之于乡村——是抱负与信念可见的象征,是飞升的白色羽毛所代表的“道路朝上”。
纽约竟能运转,简直是个奇迹。事情让人完全难以置信。居民每日刷牙,得从卡兹基尔山区和威切斯特县山中汲来几百万加仑清水。曼哈顿的小伙子给他在布鲁克林的女孩儿写信,爱的信息是通过充气管道吹给她的——“噗”的一声,就这样子。电话线、电力线、蒸汽管、煤气管、污水管的地下系统,已经是个足够的理由,让人把曼哈顿岛丢给上帝和象鼻虫了。每次切开人行道,手术的噪声都吵得人毛骨悚然。按理说,纽约早就该毁于恐慌、大火、骚乱,或者循环系统某些攸关重大的供应管线的失灵,或者哪种莫名其妙的短路。城市早就该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瓶颈处,发生难以收拾的交通混乱。食品供应线若是中断,只须几天,城市就将饿毙。贫民窟流行或船只上的老鼠传播的瘟疫会扫荡它。海浪会从四面八方席卷它。每隔几天,从泽西吹来的烟雾,就像恐怖的裹尸布,大白天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大楼的办公室仿佛悬在半空,人们摸索,沮丧,只觉得世界末日来临,如此这般,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巢室里工作的人,怎能不精神失常。
集体歇斯底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然而,纽约人似乎每次都能与它擦肩而过:他们坐在半途停顿的地铁车厢里,没有幽闭恐惧感,他们靠几句俏皮话,摆脱惶恐局面,他们咬定牙关,耐心承受混乱和拥堵,凡事总能对付过去。所有设施都不完善——医院、学校和运动场人满为患,高速路乱乱哄哄,年久失修的公路和桥梁动辄寸步难行,空气窒息,光线不足,供暖要么过头,要么差得远。可尽管麻烦不断,效率低下,纽约却以大剂量的维他命补偿了它的居民——对某种独特的、世界性的、强大的、无与伦比的事物的归属感。
纽约生活遵循街坊邻里的模式。纽约实际上是成千上万个紧凑的邻里单元的集合。当然,有大的区和单元:切尔西和默里小丘和格拉默西(居住单元),哈莱姆(种族单元),格林尼治村(热衷艺术和其他事情的单元),还有无线电城(商业开发单元),彼得·库珀村(住宅单元),医疗中心(保健单元)和许多其他部分,各有各的特点。但纽约的事情就妙在,每个大的地理单元都由无数小区组成。每个小区都自给自足。通常,它长不过三两个街区,宽不过几个街区。每个小区都是城中的城中之城。
因此,不管你生活在纽约何处,一两个街区内都能找见杂货店、理发店、报摊、擦鞋摊、卖冰卖炭的地下店铺(路过时,可以把你要买的东西写在门外的便笺上)、干洗店、洗衣店、熟食店(啤酒和三明治随时外卖)、花店、殡仪馆、电影院、收音机修理店、文具店、服装店、裁缝铺、药店、泊车场、茶馆、酒吧、五金店、修鞋店。在纽约的大多数小区,每隔一两条街,都有一处小小的商业街。人们清早出门工作,走不上两百码远,就能完成五六件事情:买份报纸;把鞋送到店里钉鞋掌;买盒香烟;订一瓶威士忌吩咐下班时送来;留个字条给煤炭铺的隐身人;通知干洗店有条裤子等着穿。八小时后的回家途中,买一束绒柳、一个马自达灯泡,喝上杯酒,擦擦皮鞋——都在街角下车处与家门之间。这些地面儿事事完备,人们油然而生归属感,许多纽约人一生都守在其中,还大不过一个村子。多走出两个街区,他就仿佛到了异乡,浑身不自在,非得回来。
纽约的五个行政区有八百万人口……这数百万异乡人代表了不同种族、信仰和民族,纽约因他们之间的碰撞与融和,成为世界大同的常年展台。纽约公民的宽容,不仅是天性,而且是必须。这座城市必须保持宽容,否则就会在仇恨、怨愤和偏执的辐射云中爆炸。人们稍微偏离平和与豁达的心路,城市的火气就会蹿得比风筝还高。纽约郁积了各类种族问题,但引人瞩目的不是这些问题,而是大家相安无事。
我来纽约的这些年,纽约的节奏变了,性情也变了。紧张气氛加剧,更多暴戾。你可以在许多地方,从许多人脸上看到这一点。现代生活产生的挫折感,到这里就会翻番,放大。
这座城市,在它漫长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需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几百万人化为灰烬。死灭的暗示是当下纽约生活的一部分:头顶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时时传递噩耗。
城市的所有居民都须面对湮灭无存这一顽固的事实,而这一事实在纽约表现得更为集中,因为纽约本身就是集中的,还因为,所有目标中,纽约在某种程度上显然最受瞩目。在可能发动袭击的狂人的头脑中,纽约无疑有着持久的、不可抵挡的诱惑力。
自由女神像一向是纽约的标志,并将纽约推向世界。今天,自由与死亡各行其道。沿东河,在推平的龟湾屠宰场上,好像是为了与鬼魅般逼近的飞机竞赛,人们破土动工,创建联合国的永久总部——所有建筑项目中最伟大者。纽约从容接纳了又一座城中之城,这次是供各国政府栖身,清理叫作战争的废墟。纽约不是首府城市,既不是国家首都,也不是州府,但它正在成为世界的首都。……城市将再一次几乎不动声色地吸纳又一批来访者。它已经表明自己有能力收藏联合国——过去两年来,大批代表活跃在纽约,居民们却很难瞥见他们的燕尾服或黑色礼帽。
这场竞赛,这场制造毁灭的飞机与艰难降生的人类议会之间的竞赛,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留下印记。纽约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普遍的困境与全面的解决方法,掩在钢与石之后的这座迷宫,既是一个绝好的目标,也是非暴力和世界大同的完美象征,这一目标高耸入云,飞机只能拦腰撞向它,它是所有民族,所有国家的家园,一切事情的发源地,在这里进行的审议,将拦截飞机,抢先阻止它们的毁灭行动。
……这座新的人类之城,向西一两个街区,有一株大柳树,枝条密匝匝遮盖了庭院。这是一株伤痕累累的老树,经磨历劫,攀爬过度,靠铁丝捆扎才不致摧折,但知道的人都对它很有感情。在一定意义上,它象征了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长,在混凝土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