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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戏再传《洗浮山》

刘昂 北青艺评 2019-06-18

北京京剧院“魅力春天”青年京剧演员擂台赛连续十几天闹热长安大戏院。其中武戏专场有《洗浮山》一出,扮演贺天保的是叶金援的徒弟周恩旭。

周恩旭演出的《洗浮山》摄影/刘昂


3月24日曲终人散,到家已近夜里十二点,才一合眼,耳畔犹闻悲凉的反二黄,眼前尚见峭拔灵动的趟马、耍双刀。首次实践又是带伤演出,难免小有失误,但周恩旭已懂得“武戏文唱”个中三昧,懂得演戏是一门艺术而非单纯的把式。小小年纪,艺术追求从一味勇猛走向潜气内转,令人刮目相看。

《洗浮山》,尤其北派《洗浮山》,是出冷戏。故事出自《施公案》后集三十四回至三十七回,又名“群雄探寇”。讲巨盗余六余七霸占浮山民遭荼毒,施公出京,经过淮安,欲图洗除。奈浮山险阻,不易进攻,且又不熟山中路径。黄天霸等拟商量探山之计,谁知贺天保、卢志义师徒二人,先后私自前往探山。卢志义先被杀,贺天保虽骁勇,足以力敌群盗,然因黑夜荒山,终被余六用飞爪杀死。贺天保鬼魂托梦于其子贺仁杰。


关于《洗浮山》的渊源,刘曾复先生讲过一件趣事:

有一年,余叔岩的朋友李适可逛北京厂甸,买回一部《戏考》,里面有《洗浮山》一剧,剧中载有“托兆”情节和【反二黄】唱段。于是李适可跑到余家,问余叔岩《洗浮山》是什么戏。余答:“武戏呀,武老生黄月山的戏。李鑫甫也演得很拿手,里面有耍双刀、趟马、飞爪打死等内容。”李适可又问什么地方有反二黄?余疑惑道:“【反二黄】?这出戏什么地方有【反二黄】?这是大武戏呀!”李说:“你看,我买了个本儿,里面有【反二黄】。”“啊?有【反二黄】!那咱们得瞧瞧。”余叔岩接过书:“托兆!好啊。唉,可惜这词儿水了点。你给编编,咱们请钱金福给排排,唱这出。”李适可编完唱词后,余叔岩因为事情多,就把剧本搁下未排。

都说《洗浮山》分南北两派,南派是盖派路子,盖叫天得李春来所藏黄月山本子所排,讲求胡子、靴子、鞭子、带子、褶子“五子登科”和耍双刀花等技巧,较北派少文而多武,北派是余派路子,文武并重。其实,余叔岩并没演过《洗浮山》,要演而未演,只照过剧照,但照得好极了——头戴罗帽,身穿箭衣,外罩半褶,背插双刀,足踏薄底快靴,脸上平和中有神,身上松弛中有劲,特别有名。以至于一时间在老生名伶中兴起一股拍《洗浮山》剧照的风气,言菊朋拍,王少楼拍,杨宝森也拍。不过拍过剧照的多,真上台演过的少。

李少春是真演过《洗浮山》的。李少春拜余叔岩后,首演《战太平》,亦文亦武,大受欢迎。朋友们便鼓励他上演《洗浮山》。余叔岩同意后,便请友人窦公颖把剧本重抄一遍,给了少春。又给他说了趟马的身段和【反二黄】的腔儿,让他请丁永利排戏。李少春在丁永利的帮助下,设计了新的武戏把子,包括四门斗、翻摔等,又请侯喜瑞、傅德威、苏连汉、高盛虹等好佬配演,此剧遂立于舞台。《翁偶虹编剧生涯》中记录了李少春的一段谈话:“这出戏,虽非余先生一招一式地传授我,可是我跟丁永利丁先生学会之后,余先生不止一次地给我细抠,并嘱咐我说,这出戏,你要传下去,因为我只拍过一张这出戏里贺天保的照片,却没有对外演过,你能完整地演在台上,余门又多一出戏了。”

余叔岩扮上贺天保的造型所拍剧照


新中国成立后以黄天霸为主角的八出戏“八大拿”禁演,《洗浮山》绝响戏坛。李少春将北派《洗浮山》化入《响马传》,盖叫天将南派《洗浮山》化入《七雄聚义》,虽说保留了贺天保的扮相和技巧,但移植的总不如原著够味儿,并未达到“借尸还魂”的效果。24日晚演出开场戏恰为《响马传》中《秦琼观阵》一折,老戏“古典”氛围丧失殆尽,前后对比,高下立判。上世纪八十年代,王金璐把北派《洗浮山》整理出来,传授给叶金援。吴小如、刘曾复、朱家溍三老亦参与“攒戏”,为其忆词安腔,倾注了很多心血,网上可找到吴小如先生为叶金援录的说戏录音。小如先生有诗:“绝迹氍毹四十年,允文允武洗浮山。名师高弟传薪火,融汇余杨枢轴间。”

王金璐整理的《洗浮山》,戏路兼法余叔岩与杨小楼,可以说是修旧如旧,格调不俗,对于武生演员的要求极高。其中“探山•趟马”演来要有长靠武生的功架与气派,“开打•中爪”展示短打武生的灵巧与干净,“托兆”则要具备老生唱腔的韵味与沉稳。属于典型的武戏文唱,绝不是光有力气和技巧所能达到的。一个剧种所以能生存发展,主要靠剧目和演员,传统剧目留下的太少,再加上老辈演员逐渐离世,戏随人亡。无论京剧演员还是观众,都需要学习和观赏大量样本,博观约取,从实践出发,才能理解和掌握京剧艺术规律,避免“盲人摸象”,减少“造魔”。没有足够的剧目和演出史,所谓研究也就架空。武戏尤其如此,剧目越单调,演出越少,演员越不练功,艺术质量越下降,功夫不灵就难以吸引观众,造成恶性循环。《洗浮山》这类“冷戏”的恢复,在今天看,尤其是一件迫切的事情。


“说来也巧,师父传我此剧是1988年,至今正好三十年,当年师父虚岁七十,今年我把《洗浮山》一戏传承给我的弟子周恩旭,我也年入70岁。恩旭才28岁大好的年华,充沛的时光,希望他能把《洗浮山》一剧传承下来。希望他能演得圆满成功,并在唱、念技艺上有所突破提高,也希望他永远保持谦虚谨慎、勤奋好学的精神,在艺术事业上不断攀登,力争做一个文武全才的优秀武生演员,以慰前辈们的在天之灵。”恩旭的师父叶金援如是说。从王金璐,经叶金援,到周恩旭,正是一个“戏以人传”的鲜活事例,令人感动。

恩旭扮贺天保,出场趟马,一招一式,都觉边式,把髯口、水袖、大带和马鞭的功能全调动起来,具有造型美;后入浮山,与群盗开打,双刀使得圆稳清楚,脚底下有地方,快而不乱,分寸感极佳。报幕员说恩旭练功把右腿韧带拉伤,打了封闭针坚持此次演出,如果不说,真看不出。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叶金援演《洗浮山》,也是在演出过半时,摔伤肩膀,王金璐说:“咱武生演员拼就拼在这一会儿,死都得死在台上,胳膊抬得起来吗?抬得起来就坚持,疼也得忍着,除非折了。”演出结束后,吴祖光先生上台合影时对叶金援说:“以后不许你再这么玩命了!”恩旭不但继承了师父和师爷的艺术,还继承了师父和师爷的精神,爱戏如命,难能可贵。

最后,我想对恩旭的《洗浮山》提两点建议。一是“托兆”一场,台上只贺天保一人独唱,舞台画面略显突兀,可以上四鬼卒,拿黑风旗站门;二是在唱念上,还应加强练习,特别是气息吐字方面。从“能唱”到“会唱”需要一个过程,目前算不得“讲究”,“味儿”上有所欠缺,够不上“一卖”。大段唱工时脸上应始终有戏,身段协调,唱出情感,切忌顾此失彼。今后不妨多学些老生本工戏,追求一下唱工方面的提高;再学些武生中挂髯口的昆腔武戏,如《麒麟阁》《对刀步战》《别母乱箭》,有助于培养稳健文雅的作风。古语说厚积薄发,希望恩旭真正实现由技到艺的飞跃,在不久的将来有更高的成就。

文| 刘昂

本文刊载于20180327《北京青年报》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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