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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人在巴黎的辛酸与怅痛,为何一样也能戳中我们?

程辉 北青艺评 2019-06-17

宛若一部沉静幽润的交响诗,有着相生相长的复调剧情,丰厚细节编织的和声,法国模糊的人剧团演出的话剧《西贡》,将距我们很近又很远的一段唏嘘往事,貌似平静却暗潮回旋般涌动而来。


说它很远,是就地域文化和年代而言,背景分别建构在跨越40年两端的巴黎和西贡,1956年主人公们在法国殖民统治结束的动荡中离开,再到1996年越南革新开放后允许他们回国。说它很近,是因为舞台上似曾相识的简朴餐厅里,咏叹出的悲欢离合,就像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思家愁,始终毫无间离地被揪扯。

全剧几乎没有波澜起伏、富有冲击性的矛盾事件,分别以老板兼厨娘玛丽、外嫁的灵、被迫离乡的豪为核心构成三组人物关系,在玛丽先后开在西贡和巴黎的越南小餐馆,命运各自独立发展又相互交融。

他们或追寻失散骨肉,或为爱情随夫迁徙,或被视为殖民者的侍从无奈逃离,却都在异国失落迷惘。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成了苦海孤舟,边缘族群。能祈求谁的抚恤和解救?战争之殇,带着乡愁与文化隔膜,无孔不入地侵扰着他们的日常,压抑而无处遁避。只有在飘着粉汤香的餐馆,这仿佛被遗忘角落中的故园,才能偶尔得到暂时的慰藉。


在战争特殊状态下,包括某些极端意识形态化的情境中,善良柔弱的人最易被边缘化。他们最基本的权利,如安于家园的自由、追求幸福的自由,甚至发声的自由、呼吸的自由,往往瞬间就被强行剥夺。剧中,没有直接的政治和道德批判,即使是对将青年人骗绑到战车上的罪孽,也只是用殖民官夫人路易斯·哥提尔的愧疚与竭力弥补为追诉。但是,通过情节的自然推进,法越战争与二战无形中产生了比对,警醒人们没有谁能永远占取战争头彩,此时的赢家转瞬就是彼时的受难者。以年轻美丽的导演卡洛琳为核心的编创团队,饱蘸浓烈的悲悯情怀,却用淡淡落笔的伤痕素描,把看似少数族群的哀歌,化作全人类必需的共同铭记。

逆境中的梦与梦碎,是感人至深的另一面。

豪是一位会法语的歌手,在餐厅唱法语歌是为了和心爱的梅过上浪漫的生活,却得不到梅的理解,误会和动乱中的生离竟是死别。梅在豪的心中,是无可替代的魂牵梦绕。当他回到久别的西贡,蓦然见到一位貌似梅的姑娘,但新旧乡音竟难沟通,彼此只能用蹩脚的英语交流。他积存一生的满腔情愫,在青年人的哄笑中,被漠然阻隔在已然陌生的家门口。

灵所爱的法国士兵爱德华,战争几乎摧毁了他的神智。他用各种“谎言”编织的生活愿景,与其说是在蒙骗,不如说是用梦来自我麻醉。当他得知灵已经怀孕,意外的震醒让他颓然倒下,但又立刻站起来说“我要工作”,那一刻的挣扎胜过万语千言。


最重头的情感戏,非玛丽苦寻儿子陈丰南莫属。找回离散的儿子,是餐馆小老板兼厨娘玛丽的最大梦想。当哥提尔夫人多次辗转并终于带来最后的消息时,玛丽预感到命运的不祥。她不肯或不敢直接面对,抑或唯恐错会迟来的消息,急急叫侄女蓝充当翻译。沟通时的彼此悲伤,未及翻译,她已在焦灼惶恐中懂得,却选择拒绝承认,断然阻止蓝说出最后那个字!因为经历过的万千磨难,都无法与到来的绝望相提并论,她不能失去生命最后的支撑。当玛丽强作平静地走回厨房,惨淡的光打在身后的花瓶上,她极力找回日常的微笑,却在貌似熟络的动作套路中,跌出偶尔的失衡……无言的痛苦,被演绎得无与伦比。

在结局中,玛丽只愿心存美好,把对儿子的爱、生活的梦想,化作每年一度为儿子举办的虚幻庆生。苦难,已经深深地埋在心底,众人的感怀和欢愉,寄托着她的无尽情感和思念。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玛丽这个最催泪角色的饰演者,是一位之前并无表演经验的“真的越南餐厅老板娘”。她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理解消化,舞台节奏的把控,表演完成度以及情感冲击度,可谓奇迹。导演的控制和激励、解决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善于通过角色塑造和互动,在剧情合理顺畅的自然演进中,能动多面地调度延伸出更加丰厚的意义,回避直白呈现,整体构成该剧极有价值的艺术手段。

富有爱和同情心的法国女子塞西尔,总难理解母亲安托万,与豪、灵和其他越裔角色的冲突磨合,精准曝染出法越文化间冷暖皆难融的多层现实隔膜。梅和她的书信,某种程度上传递出乡愁另端的不解和爱怨交叠。

老年后的灵和玛丽,面对安托万看来是礼物的“可以归国”,竟以各种理由不肯回;白发苍苍的豪,踏上西贡已成胡志明市的尴尬之旅,都伤感地诉说着迷失与落寞,故乡的陌生与放逐。

塞西尔的应激性视觉障碍,使她不由得去静听体味,从而感悟理解着身边的一切,其中不乏暗喻。语言在不时出现的“懂与不懂”中,构成了通常舞台上少有的别样表达,既强化了规定情境中的人物疏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观众的直感。

场景的切换,众演员带着规定情绪和行动在暗转中完成。但每次转换,都凸出一两个特定人物以相对的静态或歌唱,建立迷失、回忆、怅然、苦乐的不同镜像,甚至作为前序表述延伸到后续一整场,平行交错地表达跨越时空的感同身受,或意图探寻难以融通的对方世界。

作为阿维尼翁戏剧节优秀剧目的《西贡》,空间、装置和光影手段与剧情的融会程度,着实达到了浑然天成。


看似简单写实的餐厅设计,超常规降低屋顶,打造成逼仄空间,带出压抑困顿感。借助现实功用划分出的三个表演区,相互依托又各负其责地具有不同表达功能,主辅焦点的转换错落有致。三扇门(正门、卫生间门、后厨门)除了物理功能,也参与着剧情和意境表达。比如餐厅正门的摆动幅度,那些吱呀作响,以及玻璃透出的人影憧憧、树影婆娑,衬映不同心境和情绪状态,有时还带出悬念感。卫生间的门,总在剧中人需要暂避和掩饰时打开,宛如脆弱的港湾。后厨门既是“家”门,分割着外部的世界,也因立墙的遮掩成为人物即时消失的调度机关。

灯光从最初写实日光灯管的年代感,到随情境情绪和表演发展的色调渐变、门和窗外的自然透射光,大都在悄无声息中淡出淡入。关键节点上的突转,就激发出更强烈的视觉刺激,成为舞台节奏、氛围创造的有力元素。小演歌台的粉红,下场口那张总是孤独的台桌淡白定点,照射花束和神龛甚至冰箱内的内置光,都在不同强弱和搭配中,具有超越构图和情感渲染的意义,与特色装置道具一道,成为不可或缺的美学存在。

《西贡》作为一部溢满乡愁的现实主义佳作,带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剧场的能量,在乎如何感知心灵的真实颤动,恰如其分而不浮躁、急功近利。诉说苦难,不只是为了唤醒同情与悲悯,更是为了由此及彼地反观人类的现实境遇。人性的桎梏,不仅源自战争,物质的、政治的、宗教的、偏见的因素往往更为隐形,纠缠困扰着我们的心。呼唤理解与沟通,冲破人为的藩篱,警惕和抗击仍在或仍会发生的苦难,是全人类的共同责任。

文| 程辉

供图/央华戏剧

本文刊载于 2018年07月0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报》B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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