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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掀起的那场暴风雨,就这样成为东欧新旧交替后的梦幻泡影

喵了个咪 北青艺评 2019-06-17

我国新时期戏剧出现“第二次西潮”,这是近年来学界经常可以听到的一个时髦用语。第一次西潮出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从外面引进了“主义”,学会了思考“何为现代性”;第二次西潮,应该是自2008年始,也就是北京奥运会前后,我们引进外国的戏一下子多起来,大量经典剧目,不同的类型和风格,成熟的市场机制不断涌入中国。不再是一两个外来和尚跑来敲敲木鱼那么简单,而是一幅万邦来朝的全景图。当然了,不是来咱这儿朝拜,咱们也不会真自大到认为自己是宇宙中心,中国巨大的市场潜力,以及戏剧发展的明天,都让人充满兴味,能吸引到世界一流的导演和制作班底频频光顾。

 

不去比较优劣,从个人的趣味来看,我最喜欢其中的知识分子谱系,因为这是国内目前没有的品种。说一句题外话,中国的知识分子挺有意思,普遍都不爱看戏,对戏剧不感兴趣,可能暂时还没养成看戏的习惯吧。以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为例,我印象中最初剧目的选择看重民族特色和经典剧目,比如邀请了一系列优秀的以色列戏剧,从2015年的波兰戏剧《先人祭》起,开始挑选超大体量的戏剧,就好比一场中古的民间招魂仪式,只不过巫师换成了由知识分子扮演,充满了知识分子沉重的思考,语言体系也是高度知识化的,不经软化、通俗化就直接呈现在舞台上,硬邦邦拽给观众。

 

近年来,首都剧场陆续引进东欧戏剧,像波兰、立陶宛、罗马尼亚等国的戏剧,一拨儿文艺复兴式的全能才子,舞台表现力和现实关怀并重,让人眼界大开。两年前来过首都剧场演出的一个罗马尼亚戏《俄狄浦斯》(导演普卡莱特),把《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两个戏捏合到一块,展现了俄狄浦斯完整的一生,俄狄浦斯因杀父娶母而自己刺瞎双眼,后来在黑暗中获得神启,最终引导人民走出困境。该剧的高潮处,以大幅投影表现楼群崩塌,一切土崩瓦解,新的秩序无法建立,人们只能呼唤伟大人物的出现——似乎是东欧剧变的隐喻,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哲思。

 

今年这次由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国家剧院演出,亚历山大·莫尔夫导演的《暴风雨》,也属于此类。内容基本忠实于莎士比亚的原著,略作删减,但结构上做出大胆而巧妙的调整。采用套层结构,故事剥开一层还有一层,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常念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如此无限循环往复。荒岛上,老人普洛斯彼罗给女儿米兰达讲了一个故事:因暴风雨降临而来到岛上避难的一群人,经过一番既浪漫又你死我活的争斗。故事中,由权力引起的眼红和争斗最终得到化解,世界秩序回归了正常,纯真的年轻人永结同心,成为未来世界的主人翁。


《暴风雨》剧照(下同)

 

在莎翁的原著里,主题是“爱与宽恕”,而罗马尼亚这一版火力更多集中在“自由与革命”上,里面有不少关于大革命的隐喻,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岛上的人渴望自由,外面闯入的人欲掀起一场革命。普洛斯彼罗渴望离开荒岛,结束被禁锢的流放生涯,精灵爱丽儿和怪物卡列班渴望普洛斯彼罗放了他们,获得人身自由;而那些外来闯入者,王族中的塞巴斯蒂安想篡夺兄弟阿隆佐的王位,庶民斯丹法诺则幻想着推翻普洛斯彼罗的统治,成为小岛的新主人。这座小岛就像一座活火山,一时间内外夹攻,人世间的好戏在此轮番上演,而普洛斯彼罗以他无上的魔法,将所有仇恨和罪恶显形,然后以慈爱之心一笔勾销。

 

这一版《暴风雨》巧妙就巧妙在当尘埃落定时,情节突转,一下子又回归到最初的蒙昧状态,舞台上只剩下这对父女,和两个不声不响的仆人爱丽儿和卡列班。原来那一切异彩纷呈的景象、那些带着眼泪和欢笑的爱与拥吻,只不过是老人为了打发时间而编出来的野狐禅而已!旧秩序一点也没有被打破,美丽新世界根本没有如期到来。“从前有座庙”式的历史虚无主义,只能在碎碎念中无穷无尽地叨叨下去,而我们的人生却荒凉依旧。这当然是一种普世的困境,但同时不免让人联想到东欧新旧制度交替的特殊境况。什么是新?什么是旧?真有那种焕然一新的美丽新世界等着我们吗?


 

《暴风雨》在莎翁作品中占有显著地位,不单单因为它是他的最后一个戏,(其实严格意义来讲,这不是莎翁最后一个戏,他后来还跟人合写过三个戏),主要是其中含有莎翁夫子自道的成分,普洛斯彼罗被视为莎翁自我的代言人。要知道,莎翁在自己的作品中像上帝一样隐身,完全滑不留手的一个家伙。剧中有两段普洛斯彼罗的台词被看作是莎翁的天鹅之歌:


“我们的这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见第四幕)

 

“现在我已经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见收场诗)


像大多数莎翁戏剧的主角一样,普洛斯彼罗公爵是一个深刻的矛盾体。当他在位的时候,一门心思躲在书斋里鼓捣魔法,把权力交给弟弟安东尼奥去掌管,导致弟弟欲望膨胀,篡夺权位,把自己和女儿米兰达驱逐到荒岛上;当他来到荒岛,一切又都反过来了,十几年来他汲汲于复仇,连住的地方都是草草搭起来的,没心思去搞建设,让自己和女儿哪怕住得稍微舒服一点。我觉得普洛斯彼罗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跟周围环境永远格格不入。


 

《暴风雨》充满了浓烈的象征意味,后世的荒诞剧其实都可以从这里看到一些雏形,展开来讲,将是一个巨大的篇幅,这里就不再赘述。通常的说法,精灵爱丽儿象征着普洛斯彼罗的理智或者灵感,卡列班代表了普洛斯彼罗备受压抑、经常受到贬斥甚至责罚的本我,同时,在当代的莎剧研究里,荒岛又被看出有殖民地的指向性,卡列班代表了被奴役被剥夺的原住民……等等这些,都增添了这部戏的意趣。

 

前不久,我在中间剧场还看了一场《暴风雨》,环球剧院的影像版,一众英伦明星演绎,也特别棒。它的着眼点在三一律上,时间和场景的高度浓缩。莎士比亚以铺排闻名,时间场景比较随心所欲,在《亨利五世》里,恨不得一席话能穿越半个英国领土,而《暴风雨》一剧,显示了他罕见的浓缩天才。环球版的《暴风雨》是个同步戏剧,(舞台上的时间和故事情节时间同步,比如《晚安,妈妈》就是一部典型的同步戏剧),环球剧院是一个圆桶状敞口式建筑,戏从下午开始演,还能看见天光,渐渐黄昏降临,最后进入黑夜,只能靠灯光照明。


 

这种情境设置与莎翁的剧本是吻合的,原著中的时间就相当紧凑,从海上暴风雨开始,普洛斯彼罗让爱丽儿去援救众人,并承诺三小时后给它自由,到最后折断魔法棒,还爱丽儿自由。环球版的《暴风雨》,时间乃是绝对的主角,观众仿佛在现场经历这一切,一分一秒体验着剧中人的欢欣和悲怆,也不得不忍受着伶人近乎胡闹式的插科打诨……伟大而神圣的莎士比亚,把这座充满爱与宽恕的小岛,以永固的时间的形式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田。


文| 喵了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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