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师德时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完整修订版)
当我们谈师德时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题目仿自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
1.我为什么不跟老师们讲师德?
近些年来,在全国各地作过200多场讲座。学校文化,团队建设,教师发展,专业成长……能讲的,都讲。唯有一个话题,对方一旦提出,我就会婉拒,或跟交流我的想法,谋求变通——这话题,就是师德。
我不跟老师们讲师德,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为什么?
表层原因,是我自己划定的语言禁忌。如果一个人,对一群老师说,你们要讲师德,要知道师德的重要,否则就不是好老师,甚至不配当老师;这简直就是居高临下、明目张胆地暗示:你们都是失德的人,无德的人——我总觉得,这样的讲者,不是缺心,就是缺德。
再一点,我们什么时候讲师德?总是在出事情后,闹新闻后。某个老师行为变态,某些老师表现极端,某个地方出现恶性事件,搞得舆情汹汹,“不讲不足以平民愤”,于是就讲。从上到下,全面铺开,全员参与。本是个别现象,搞得人人有份,个个遭殃,谁不反感?
还有,我们怎么讲师德?发文件,出要求,学先进,写心得,签承诺,还祭出“一票否决”的大招以威胁、恐吓,将师德与晋职晋级、评优选先相结合……如此轰轰烈烈搞运动,认认真真走过场,反来复去,老师们自然会审美疲劳,麻木应付,不只反感,还会抵触。
谁愿意做让人反感、让人抵触的事情?反正我不愿意。
2.师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读了我的有关文章后,有人说,师德就是一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筐”当然是装东西的,但装进师德这个“筐”里的,都是“师德”的本质要求和本然内容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近期的一些“舆情”,促使我有了更多思考。
师德,是教师职业道德的简称。顾名思义,师德是社会对教师这个职业在道德方面的要求。这种要求,往往外显为一些带有规定和强制意味的条款。
最典型的,是《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或各地的“八不准”、“十不准”。表面看,都是对教师行为的约束,实际上,是对教师从事这个职业的期望——“规范”,即规则和范本。规则,自然是规定和原则;范本,则有楷模、表率的意味。即是说,师德既有硬性的、必须遵守、不能逾越的一面,也有倡导性的、鼓励性的、难以明确考量的一面。
就此而言,师德其实只是一个“框”,是对教师职业道德的“框架性约定”。
“约定”有“俗成”的意味(英语的“道德”(Morality)一词,源自拉丁语“Mores”,意为风俗、习惯,强调的即是约定俗成),必须尊重和遵守,但“框架”总是大概的,粗略的,不会明确或精细到某种具体的程度。
因此,尽管师德首先体现为一些基本的底线和原则,但无论是过去的“为人师表”,还是现在的“师德规范”,其实也包含着方向和主张,即人们对师德的期望。
“期望”不是必然要求。以《教师职业道德规范》为例,无论“爱岗敬业”,还是“教书育人”,无论“关爱学生”,还是“终身学习”,都是相对笼统的,没法具体考核和评估的。
某种意义上说,师德本身的模糊和含混,让它从“框”变成了“筐”。不幸的是,很多时候,教师的一些失范言行,很容易被装进这个“筐”里,脱离了“框”的范畴。
3.师德是从哪里来的?
师德肯定是从“道德”而来的,所以更“原点”的问题是:道德是从哪里来的?
我倾向于认为,道德就是“道出来的德”,它既是人们“遵道而行”后的总结和归纳,也是言说出来给人听、希望更多人遵守和奉行的——无论哪个意思,道德都是人们为了维护群体或公共利益而确定或提出的一些主张、原则和期望。
道德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人脑里固有的,而是人们在交往中渐渐形成的。而道德一旦形成,就具有普遍的影响力和约束力。遵循,是有德;违背,则是失德或无德,乃至缺德。不过,到底是遵循还是违背,动力都来自个体的“内心秩序”的评估和权衡。
表面看,道德选择是纯粹个体的,但道德评判,往往来自社会生活中的他人——正因如此,道德的“别名”,叫公德,有“利他”、“利人”的“天性”。
总体说,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更有助于道德意识的形成,更有利于道德行为的维护。而专断、粗蛮、暴戾的社会,很难让人真正形成和遵守康德所说的“道德律令”,就像食不裹腹、为生计所困的人,很难有“仰望星空”的闲暇,无论那星空多么灿烂、浩瀚。
师德,自然也是如此——师德的形成,固然会来自外在的要求,但是否遵循,遵循到什么程度,其实更仰赖于教师自己的内心约束和“真心认为”。
真心话可以讲,但究竟能讲到什么程度?师德也可以讲,但“外在”的讲,能在多大程度上推动“内在”的变?
“教育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焰。”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我们往往用在对学生的教育,事实上,对教师的教育,也是如此——倘没有源自内心的自觉和约束,再严苛的考核和要求,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动力。
4.师德是高标准还是低要求?
今天,教师职业同时面临着“凡俗化”和“神圣化”的困境。
“凡俗化”的体现就是,只认定教师是一门职业,而职业只不过是谋生的方式或手段,与其他职业没什么明显区别。持此论者,往往过于淡化对教师的道德要求。
“神圣化”的体现则是,认为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是蜡烛,是春蚕,是人类灵魂工程师,是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总之不是人!
持此论者,往往过于强化对教师的道德要求,认为每个教师都应当“迹近圣人”,成为道德楷模,甚至万世师表,被供在神龛上——一旦“神圣化”,就很容易“妖魔化”。
淡化和强化,都是非正常化——凡俗化,走的是低端,神圣化,走的是高端。或者说,凡俗化,是底线,神圣化,是高线。
师德其实应该是“居间”的状态:一方面,它设定了起码的、必须遵守的底线;另一方面,它指向于更高的期许和愿望。底线相当于“规定”,一旦逾越,就是师德失范。高线则相当于“范本”,是楷模和表率,含有鼓励的意味。
居乎其间,师德首先是低端的要求,同时也有高端的追求——但这种追求,不应该成为统一的规定,更不能强求。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圣人。
同时,师德虽是外在的要求,但要教师真正有所追求,必须成为内在的规范,成为个体的自觉。
因此我觉得,讲师德,本身就很荒谬。师德不是名词,而是动词。师德不是用来讲的,而是用来做的,要付诸具体的实践,切实的行动。
由外人来“讲师德”,本就很荒唐。倘若那外人,是本身就没有师德经历和体验的人,如昏庸的政府官员,或不食人间烟火的专家,那就更滑稽了。
5.师德是群体规范还是个体要求?
既然师德是对职业的约束或规范,毫无疑问,它是针对群体的,而不是个体的。虽然,置身群体的个体,都需要遵守和奉行,但绝不可能通过强行的方式达到。
群体是由个体构成的,但构成群体的个体,是绝对不一样的,有着远近高低的不同层次。
群体的本质往往会通过个体的品质来体现,但个体的品质表现,并不必然意味着群体的本质——除非有或没有这种品质的个体,达到了某种量级,能够影响和决定群体的状态。
以特殊个体的表现,评判整个群体的状态,无论肯定或否定,都是愚蠢的。个体再优秀,也难以提升拙劣的整体素质;个体再拙劣,也难以否定优秀的群体品质。
个别教师出现道德问题,并不等于所有教师都有问题。
我曾对一些校长说:作为管理者,对教师,肯定是要鞭打快牛的,但是你也要接受慢牛的存在,甚至要容许有些牛,无论你怎么喝斥或驱使,它依然会原地踏步——再牛逼的春天,也不可能让所有花朵一齐开放,也不可能让它们开成一个模样。
师德,也当作如是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教师群体中,固然有师德高尚的,更多的,可能是不那么高尚的,甚至有些凡俗、低俗的。除非像希腊神话中的“铁床匪”那样,谁能让他们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一水儿的超凡入圣,一水儿的高风亮节?
以前段时间搅动汹涌舆情的“高铁门”来说,很多人仅仅因为女主的言行,而否定整个教师群体,无疑是愚蠢的,甚至有人因此而轻慢、诬蔑、诽谤整个教师群体,甚至整个教育行业,其荒唐可笑程度,甚至不值一哂。
6.师德的边际在哪里?
师德既然是职业规范,显然是有边际的。
一个教师,既不可能是“先天性”的教师,也不可能是“全天候”的教师。在学校,面对学生或家长,他应以师德要求自己,但在家里,他就是自然人;置身社会,就是社会人——他所应遵循的,是社会公德,而不是师德。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社会角色,自然需要遵守各种角色所赋予和要求的规范。师德是对教师在从事教育教学工作时的要求和期许,公德显然有着更大范围的指向,是对“一个人”在公共事务中的言行约束和规范,如遵守秩序,不破坏公物,不妨碍他人,等等。
或者说,公德更具普泛性,师德更具专业性。
公德与师德的分野,要求我们在评判和讨论具体事件时,要有明确的界限和区分。就像讨论公德和私德时,必须“公私分明”一样。公德的归公德,师德的归师德,就像,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
即便是公德,也有不同情形的区分。就像犯罪,都有“激情犯罪”、“过失性杀人”一样。临时性的言行冲动,不一定体现其长期的道德水平。道理很简单:一个人偶尔的言行错误,绝不意味着他将永远错误;一个人在某方面的错误,也不意味着他整个人品行都有问题。
但是现在,社会普遍存在“师德泛化”倾向,即把一般性错误归结到职业方面,对一个教师的所有行为,都以师德要求,而且以高端要求,这种泛化,造成了师德边际的模糊。
仍以“高铁门”为例:我觉得,女主的“失范”,显然属于“公德”范畴,甚至“法律”范畴,但死磕其“教师”身份,甚至因公德失范而质疑其师德问题,这未免有些“越界”。扒高铁门,固然是违法行为,但不能把她在这件事上的错误,延伸到其他事上,更不能因此而否定她的全部——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既要教师是全能保姆,还要教师是高级保镖,看看“师德规范”,真要能达到那水准和要求,教师差不多就成圣父和圣母了——以圣人标准要求教师,实在荒唐。要求一个教师时时刻刻都像圣人,吃饭、睡觉、打呵欠,都要有圣人的节律和节奏,更加荒谬。
针对这种泛化,朋友阿春儿曾说:“师德成了套在每个教师头上的紧箍咒,你不听话时念一念,闯了祸时念一念……这是教师的悲哀!”
7.不讲师道而求师德,有这样耍流氓的?
古汉语里,道和德各有所指:道指方向、方法、策略;德指素养、习性、品质。《道德经》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这里的“道”,既指“天道”(自然的规律),也指“人道”(与人世共通的);这里的“德”,指人的德性和品行。按老子的说法,只有“尊道”,才能“贵德”。
“尊道”的前提是“有道”,“有道”才能“尊道”,“尊道”才能“贵德”。本就无道,或有道不尊,而欲求德,无异于缘木求鱼。简言之:道在德先,讲师德,必先讲“师道”。
按百度百科,“师道”既指尊师重道之理,也指从师问学之道。教师是特殊职业,较之其他行当,要花更多心思,费更多心血,自然应该有“特殊待遇”。实际上呢?嘴巴里把教师说得崇高神圣,夸得天花乱坠,骨子里却总是看轻看贱教师的工作。
单说教师工资,《教师法》早有明文规定:“平均工资水平应当不低于或者高于国家公务员的平均工资水平,并逐步提高”,立法多年,严肃如斯,却一直未得实施,“不低于”尚未达到,“高于”自然无从谈起,所谓的“逐步提高”,更只是镜花水月。
口口声声说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却很少有人想到,教师的“灵魂”也需要抚慰、安顿和滋养。这种情况下“讲师德”,有点像“既要让马儿跑得好,又不给马儿吃饱草”。用时尚话说,这简直就是“耍流氓”。
道理很简单:谁都不能只靠漂亮话充饥。一个人生活安稳、内心平和,才会生发爱意。一个人置身有爱的环境,从事有爱的工作,才容易洋溢爱意。
不讲师道,而求师德,就是缺德。
8.师德能和专业完全割裂开来吗?
在我看来,“师道”其实也有“为师之道”的意思,就是作教师的方向、规律、规则,包括策略、方法、技能——“师德”虽属于职业道德范畴,但教师职业自有其专业性在,因此,师德与专业绝不可截然分开。
但很多时候,一讲师德,我们就忘了专业。或者说,我们只讲师德,而不讲专业。仿佛师德好了,专业也就没有问题了。这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相比较而言,我更愿意这样理解:爱孩子,是最重要的师德,上好课,是最起码的师德,能成长,是最积极的师德,给学生更好的教育,就是最伟大的师德。
讲师德的时候,我们往往会说爱,“为什么要爱”讲得头头是道,但“什么是爱”、“怎么去爱”,往往语焉不详。事实上,很多老师言行失当,跟有无爱无关,而跟会不会爱有关。或者用我“创造”的说法,跟师德师风无关,而跟“师心师力”有关——即为师的心灵和心态,水平和能力。所以我说,当老师,既要爱,也要会爱。
抛开教师职业的专业要求,笼统提倡道德要求,把师德从教师工作中剥离出来,抽象出来,不仅空对空,而且舍本逐末。
更可怕的是,以师德代替专业,自然也就会因师德而否定专业。“高铁门”事件中,女主乘坐高铁时的言行,与她作为教师的努力和业绩,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很多人却揪住女主曾经的教学业绩不放,仿佛那业绩也因其失范的言行而显得可疑。这样的硬性捆绑逻辑,虽然政治正确,但无疑有全盘否定之嫌。
9.我们今天到底需要怎样的师德?
每次“师德运动”,听师德师风报告,都是“保留节目”。
报告有两种,一种是领导和专家的。专家的就不说了,能专而且成家的,自不免高头讲章,或微言大义,大多能滔滔不绝,言不及义。领导,自然是当官的,但我们从没听说当官要“讲官德”,而只是听当官的说,教师要“讲师德”,医生要“讲医德”。
“不讲德”的人要求别人“讲德”,这不只是缺心、缺德,也算得上是“耍流氓”。
另一种,是师德模范或师德标兵的。这可以理解,毕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奇怪的是,那些报告总是很悲惨、很可怜:为教育,为学生,他们付出很多,奉献很多,甚至牺牲巨大——父母病了没时间陪,家人病了没及时医,为了别人家的孩子,牺牲了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带病坚持工作,身患绝症也要上完最后一课……
每次听到他们如此这般含泪声讨,和血泣诉,都让人恍惚觉得,他们要不是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就是置身于“凶狠的黑社会”。或者猜疑:他们莫非是因为太悲惨太可怜,才感动上苍,得了优秀,评了先进,成了榜样和标兵的?
问题是,谁愿意那样“见贤思齐”,谁愿意那样“悲惨可怜”?所以我时常感叹:在我们这里,学习先进和优秀,总会让人感觉沉重,甚至感觉恐怖。
这样的模样和标兵,其实是在抹黑教师职业,丑化教育事业——教育应当是为着人的幸福,教育也应当让人能够从中感觉到幸福。一个幸福的人,往往不会生恶意,有歹念,干坏事。一个幸福的教师,往往不会有师德问题。
我愿意说:作教师,就应该作幸福的教师。甚至可以说,对教师而言,幸福是一种美德,不幸福就是缺德——今天我们最需要的师德,应该是能够让教师从职业本身获得快乐和幸福,而不是只感觉到悲惨和痛苦。
2018.2.28.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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