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 | 中国何时才能成为枢纽【优秀青年学人支持计划·第二辑·施展】(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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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青年学人支持计划 | 第二辑·施展
重述中国:从过去看见未来
当今世界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在这历史转换之机,《探索与争鸣》“优秀青年学人支持计划”第二期“重述中国:从过去看见未来”暨施展新著《枢纽》学术研讨会于今年1月31日在北京举行。这是继第一辑“现代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旧路与新径”聚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瞿骏《天下为学说裂》后的又一次活动。本次研讨围绕外交学院副教授施展的新著《枢纽——3000年的中国》提出的“重述中国”的主题,编辑部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邀请历史学、民族学、哲学、文学、政治学、法学等诸多学科的国内相关领域知名学者,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枢纽》自上市以来,引发了不同知识群体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其中不乏尖锐的质疑。作为一本学术著作,《枢纽》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瑕疵和“问题”,但作为一本思想见长的著作,作者所体现出的现实关怀、理论抱负、不凡见识以及“以现代知识话语进行中国知识叙述的可贵尝试”,正是对越来越书斋化、学科化、碎片化的当代学术的反拨,正契合《探索与争鸣》优秀青年学人支持计划所孜孜以求的“学术研究和现实关怀结合”、“为解释和解决中国问题提供独到思路”的设想。诚如刘吉先生在本书序言中所说,“旧的世界观国家观正在瓦解,新的世界观国家观正在走上前台,引导全球秩序的新格局。对于这种新格局的认识,需要有新的理论努力和勇气”。抚今思昔,展望未来。重述中国,是为了从过去看见未来,从世界发现中国。本着百家争鸣以及正确区分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的原则,本刊将与会学者们的观点汇集于此。由于本次研讨内容广泛,而杂志篇幅有限,只能刊发津要,全文现以别册形式同期发布。
中国何时才能成为枢纽
赵汀阳 |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7期,本专辑为适合微信编辑需要,文章推送顺序与刊物发表顺序稍有不同,以刊物为准
施展的书一开篇就批评我对边疆关注不够,似乎是希望我有一个反批评,但恰恰相反,我完全同意施展的意见。我在《惠此中国》一书中没有讨论中国边疆的形成,因为不是这个研究课题的目标。《惠此中国》分析的不是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而是一个属于中国历史自身的生成问题,研究的是中国内生的动力结构。我提出的是一个“旋涡模式”,旋涡是内卷性的,不断把中原之外的地域卷入旋涡而形成中国,从商周到清朝,中国旋涡几乎已经发挥了最大能量。旋涡的力量是有限的,由于地理因素或文化宗教因素,卷不进来的那些地方就卷不进来,旋涡的尽头大概就是施展关心的边疆问题了。
施展的野心比较大,他试图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去说明中国在过去的地位以及未来的地位,因此主要关注中国的外向性。施展选择一个叫做“枢纽”的分析框架,那么,中国是不是世界的枢纽?对这个问题我有些疑问,所以我发言的题目叫做“中国何时才能成为枢纽”。言外之意就是,中国的过去,或者说古代中国,其实不是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具有突出地位的枢纽。
在现代以前的古代,世界的历史是复数,不是一个历史,或者说,古代世界是许多区域,并不是一个世界,基本上很少相互来往的地域有着各自的历史,所以是复数的历史。这意味着各个地域各有各的枢纽,古代中国在世界上可能并不是最突出的枢纽。就整个古代世界而论,阿拉伯地区,两河流域,叙利亚、土耳其一带的枢纽在古代世界里的影响力恐怕要大过中国,也大过欧洲。按施展的想象,中国一直是世界性的海陆枢纽,这恐怕与事实有一定的出入,至少古代中国在海洋交通方面的作用并不突出。至于作为陆地枢纽,当然可以说是一个地域性枢纽,但更突出的性质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终端。
按照我的理解,古代中国的力量主要是内卷性的吸引力,把各地的文明吸收进来,所以我称之为“旋涡”,而主要不是一个放射性的外向枢纽。当然也有向外的传播,例如东北亚和东南亚,但并非主要的成长方式,而且东北亚和东南亚更多时候是来学习,并非中国的传道,“礼不往教”又不拒绝“来学”一直是主要原则。中国东南两面临海,西北两面是高山大漠,其实是欧亚大陆的东部边缘,古代中国既然没有成为海洋大国,又不是扩张性的帝国,也就很难成为一个海陆枢纽,而是一个善于吸收的终端。现在的考古研究倾向于认为,对于古代中国文明发展极其重要的几样东西是从中东地区传播过来的,比如说小麦、马、青铜器技术,只不过中国确实让青铜器技术有了跳级的发展。所以说,古代中国的主要性质更接近一个海纳百川的文明终端。
施展选择从边疆的角度往里看中国,我觉得很好,很需要这样的角度,但也有一点疑问。从边疆看中国,是否能够更清楚地解释中国?在这里,我比较支持王人博教授的看法,还是应该从中国本地来分析,这样更接近主要问题的主要方面。当然,如果你想理解的是边疆,那么你是对的。
现在有一种学术时尚,试图以东亚或者内亚作为视野来理解中国,或者从一些地方小历史来理解大历史,虽然多有新意,但说明力还是比较小的,很难解释大规模问题。学术时尚不断演变,可是根本问题还是那些老问题,问题不会因为时尚而改变。就像几十年前,曾经流行另一个学术时尚,是人类学家发动的。人类学家研究各种太平洋小岛、非洲部落以及边缘文明之类,想象那些小规模文明是文明进化的活化石,以为通过理解那些几千人一个部落的社会就可以对主要文明的基因做出原初解释。这种想象是很可疑的,事实上并没有证据表明所有文明都有类似的本质和发展途径。那些发展壮大的文明也许从头就不一样,从头就有某些独特的文明基因。我想,以小见大的恰当理解应该是说局部包含着整体的全息性质,而不是外在的小规模文明能够说明一个大规模的文明。类似地,试图以边疆小部落如高车、楼兰或花剌子模之类的眼光来理解中国,恐怕也同样不太恰当,因为其视野的说明力非常有限。所谓内亚各部,大多缺乏连贯的历史,姚大力教授对此必定特别熟悉。首先都是人口规模很小的国家,一个国存在几十年就被人灭了,数十个国互相灭来灭去,其中的语言、宗教和民族性质十分难辨,其历史线索错综复杂、破碎零乱,缺少连贯性,缺乏可信的充分记述,许多文化身份是根据现代的自主需要而被重新识别和重构的,是想象的共同体。所以说,从边疆各部的角度视野,很难解释一个大规模的连续历史。不过,那些参与建构了中国大历史的各部,像鲜卑、辽、金、满、蒙等,早已是中国历史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他们甚至在事实上重构了中国,所以这些部族的历史不属于边疆视野,而是中国大历史的内在组成部分。
枢纽是个很有意思的分析角度。我最早看到的关于中国枢纽的观点应该是2002年或者2003年的时候,北大的赵辉教授有篇很有名的文章,试图解释苏秉琦先生所揭示的满天星斗条件下中原是如何成为中国的枢纽的。他认为,中原由于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因此成为了技术、经验和信息的集散地,也就成为了中国的枢纽。这是很重要的见解,后来我提出旋涡模式也与赵辉教授的枢纽问题有关。中原是交通和信息的枢纽,同时也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很难立住脚,并非最优的立国之地。然而事实上中原却是早期众多王朝的建国之地,并且形成了逐鹿中原的连贯历史线索,其中必定另有原因。
所以我给出一个旋涡模型,试图解释这种必然性,具体参见《惠此中国》,这里就不赘述了。施展讨论的是世界性的枢纽,我想,世界性的枢纽应该是一个现代产物,古代是没有的。就像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以及帝国主义的兴起之后,才有条件形成世界枢纽。英美就是现代世界的枢纽。如果能够称之为枢纽,一定是权力中心,同时必定也是知识中心,尤其重要的是,枢纽还必须有向世界征收租金的能力,如果没有能力向世界征收租金,那算什么枢纽?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真正世界性的枢纽,不管它是陆地的还是海洋的,其实应该说是权力结构的枢纽,第一代是英国,然后是美国。施展希望中国能够成为下一任的枢纽,我也希望中国能够成功。但这是属于未来的事情。
顺便说一下,去年美国有个学者写了一本书叫《美式天下》,他使用天下理论来解释美国,说天下是个正确的概念,但中国是个错误的国家,所以应该由美国来建构天下,而不是由中国来建构天下。他的论证或许对解释枢纽有参考意义。他说世界上的枢纽中心,或者说力量顶峰,都在美国,美国有一个由华盛顿、波士顿和纽约构成的三角形地域,是控制世界的权力和知识中心,相当于天下里的王畿,美国各州就是诸侯,而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这些相当于美国体系的“内部蛮夷”,这个说法很没有礼貌。但他的要点是,要成为世界枢纽就必须成为权力、经济和知识中心,具备向世界征收租金的能力。他承认美国之所以富有强大,就是因为向全世界征收了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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