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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奇 | 清水激浊,涵气在襟:追忆石泉先生【“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二十一】

探索与争鸣编辑部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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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激浊,涵气在襟:追忆石泉先生

鲁西奇 |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本文系《探索与争鸣》公众号“一个人的40年”专栏撰稿

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者按】时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于2018年初,开辟“一个人的40年”专栏,揭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一代学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心路历程,描绘气象万千的当代中国,对过去中国以总结、对当下中国以启示、对未来中国以期冀。专栏推出以来取得良好反响,不少学界人士应征投稿,本专栏将陆续推出以飨读者。本期推出鲁西奇教授追忆石泉先生的一篇文章。


“石先生是2005年5月4日夜11时10分辞世的。有好几位师友都曾经说过这个日子可能具有的象征意义和宿命感。我知道,先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者,他的生命不过正好是在这个伟大的日子里结束的,不宜也无需与任何宏大意义相联系。可是,对于我来说,石先生和李老师确实代表着一代人,他们经受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诸种苦难,却一直抱持着赤子之心和恢宏正气,化解仇恨,不事权势,努力地去爱他人、爱社会、爱国家、爱人类,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尽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应当承认,他们那一代人,已慢慢地成为绝响。”


石泉先生(1964年摄于汉口)


2005年7月,在帮助李涵老师完成《石泉文集》的编辑工作后,我写了一篇《〈石泉文集〉编后感》,较为系统地介绍了石先生的学术论点、研究方法和我的学习体会。其后数年间,也有一些师友希望我写一点回忆两位先生的文字,我却一直没有写。每次想起来,都会很动感情,常常写不成句子,遑论成篇。2018年初,武汉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主办“石泉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暨学术研讨会”,各位师兄弟和一些再传弟子都来参加。大家汇聚一堂,非常高兴。我感受到欢乐融和的氛围,内心深处却非常悲伤。在会上,我做了一段很动感情的发言:

 

1978年的这个时候,石先生六十岁。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我不知道李老师和石莹姐有没有给他过六十大寿。当然,按照老规矩,是应当前一年过的。

 

先生那时,还默默无闻吧,大部分的文章,还是油印的交流材料或讲义,没有能够正式发表。再过十年,先生出版了《古代荆楚地理新探》;再过十年,1998年,先生八十岁整,正式退休。再过七年,先生就走了。屈指算来,先生学术生命的表现期,无论如何,不过三十年。可以说,他用四十年的时间,给自己的后三十年奠定了基础。四十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真长啊,中间有多少难走的路!而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石先生做了这么多的工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走出了一条自己的学术道路,还指导出这么多的学生。现在想起来,真不容易,中间有多少难做的事!

 

我今年五十三了。石先生五十三那年,1971年,应当是在武大沙洋分校吧。那一年的先生是怎样的呢,他的心境如何?我一直无法去想象。如今,略经了些沧桑,看了些人事,我想,自己或者能知道一点了吧。“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这是《桃花扇》里的戏词,先生即使真的想起,也只会在心里流过,不会吟出声来的。

 

石泉先生(摄于20世纪70年代初)


先生客厅里,一直挂着一幅联,上面写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每回看见这幅联,我就想先生也有诸多的无奈吧,却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努力着。在先生离开之后的岁月里,我每遇到挫折坎坷,就会想起这幅联。石先生和李老师多次教导我:为人要有所本,做事要有所持。这两句话,说起来不易,做起来更难。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不会有人苛责。可是,这个世界上,总还是要有人,能够坚守某些做人的底线,并努力做一个像人的人。

 

我曾经是先生和李老师的学生。我永远记得两位老师的音容笑貌和教导。可是,两位老师毕竟早就走了,我不再有福气听老师的教诲、批评和指点。路还得走下去,有时候茫然,有时候摇摆,走得踉踉跄跄的,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这幅联的后一句:“但求无愧我心”。它使我得到安慰,鼓励着我坚持某些东西,并给我接受某些妥协提供藉辞。

 

每一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我有时候会想象自己终有一天去看两位老师的情景:李老师开了门,对着书房说一句:西奇来了。我进了先生的书房,先生坐在那把有些陈旧但还是很舒服的椅子上,慢慢地立起身,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声:“怎么样?”

 

我知道,两位老师都在天堂里。也许,我没有资格见到两位老师。不管我会到哪里,我最大的梦想都是,两位老师微笑着点点头:嗯,西奇来了。

 

是的,我五十三岁了。繁重的工作、无休止的奔波,已慢慢地侵蚀了身体健康,我曾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已大为衰退。学术的快速发展,一代代学人的更新,两位老师及其同代人的功业事迹,慢慢地变成了“开天遗事”。“向来相送人,各已归其家”,时代不管不顾地前行了。

 


那么,写点什么呢?从1984年春季学期选修“宋辽金元史专题”认识李涵老师,到2005年5月石先生辞世,2007年6月我离开武汉大学,我和两位老师相处了二十多年,包括了我的本科、硕士(师从李涵老师)、博士(师从石泉先生)三个学习阶段,以及从讲师到教授的十余年教师生涯;从专业方面,两位老师指导我学习了宋辽金元史、历史地理学的基本知识与研究方法,引导我初步走上了学术道路。大约有两年的时间,我断断续续地住在老师家里。想一想,可说的事情还真不少;可正因为可说的太多了,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的儿子今年十六岁,正在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很爱和我交谈,课程、学校、政治、社会、人生,无所不及。我数次告诉他:爸爸是个农村孩子,爷爷奶奶没有机会受教育,又总是为养活爸爸和叔叔、姑姑而劳作;爸爸十四岁就离开了家,更少有机会受到爷爷奶奶的管教,基本上是个乡下野孩子。爸爸真正懂得怎样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石爷爷、李奶奶教的。现在我把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再教给你。

 

我念大学的时候,长得又黑又瘦,家里穷,靠国家助学金读书,穿得也很破旧。十四岁就离开了家,一切靠自己打理,总是弄得邋里邋遢的,个人卫生很糟糕。待人接物,说话做事,往往一点章法没有,也不懂什么规矩。两位老师都是大家庭出身,石先生年轻时,虽然家里已破落了,可还是富贵人家的气派,说话做事都有规矩的。两位老师从没有嫌弃过我,也从没有流露出哪怕是一丁点的轻视之意。他们知道我内心深处其实很自卑,所以,对我说话,总是细心地照顾着我可怜易碎的“玻璃心”;就算是严厉的批评,也总是语气温和,耐心地给我讲道理,让我明白事理。同时,他们也严格地给我提出要求,从说话的方式、语气、用词,到理什么样子的头发,在经济条件有限的前提下怎样穿衣服。他们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培育,希望我能做一个有知识、有修养、有志气的人,直白地说,做一个像他们一样的人。因为这些原因,这次石先生纪念会上,王克陵老师对我说:“你就是他们两个的儿子啊!”王老师说了两遍。可是,我对石莹姐说:“我是石家的包衣。”我做人、教书、做事,好的部分,守的是石先生、李老师教的规矩;做坏了的,是我自身乡野孩子的本性在起作用。

 

石先生长得非常帅。石先生的帅,既不是高仓健式的,也不是所谓“佛系青年”式的,而是“儒系”与“基督系”混合的帅,温文尔雅却又意志坚定,含蓄蕴藉却又爱人如己。坐在先生的书房里,看着先生,如同置身山壑溪涧,看着那一潭的清水,却绝非“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而是“芳华矜貌,恻隐怜人”,让你不由得走到潭边,蹲下身来,伸出手,掬一捧清水,喝上一口,立起身,说一句:“真好!”“清水激浊,澄石必明。”石先生的这潭水,激走了腐草,澄净了浊泥。石先生的清澈,荡尽了名利,洗净了繁华,只剩下岻屿嵁岩,石骨磷峋,就如同先生的白发,以及清瘦而矍铄的躯体;石先生的清澈,又如日光透底,湿气蒸腾,暖意扑面,就如同先生温暖的微笑,以及低缓沉着而清晰坚定的声音。


坐在石先生的书房里,我常常感到自卑。很多学生“怕”老师,我“怕”过李老师,却没有“怕”过石先生。在先生面前,我感到的,不是怕,而是自卑。这不全是因为我长得矮、黑而丑,更像是农民工,而不像是先生的学生;也不是因为我的贫寒出身,甚至不因为我的无知、没有学问。与先生的那潭山溪湾流相比,我更像是村庄里的一口质朴的池塘:雨水和村里人家的生活污水都积在这里,即便是夏季多雨的时候,也饱含着绿藻之类的水生物。三十年来,我努力治理自己的水环境,也试图激浊扬清,结果却是泛起了塘底的淤泥,更招致诸多无谓的“污染”,最后只如庄子所描述的车辙里的那点水,等待着干涸的命运。

 

如今,坐在石先生的书房里(先生的书房还一如当年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更动),对着先生的照片,我更感觉到深深的自卑。我做了很大的努力,却依然没有能如石先生、李老师当年的期望,成为一个他们那样的人。虽然还有继续努力的机会,但事实上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可以将之归因于环境,也可以说村庄里的池塘本来就不能与溪涧相提并论,前者注定要消亡,后者则终将归于大海;可是,如果我还要努力,就一定要放弃这些托辞。静夜沉思,我身上缺少的,是石先生、李老师身上的那股“气”。

 

先生坐在那里,白发如雪,安闲恬然,看上去就像冬日负暄的老者;开口说话,也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听起来就像是寒夜火塘边与家人一起聊家常。可是,坐在先生边上,听先生说话,我总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先生的那股“气”。那不是平常人称道的书卷之气,不是头巾气,更不是在时下学人身上常常显露出来的“霸道之气”。那是一种涵养之气:不愠其色,不譆其情,是阅尽沧桑、历遍炎凉、饱经悲喜之后的不悲不喜和无悲无喜;平等待人,宽恕其事,是看惯人生跌宕、世事沉浮、善恶异势之后的众生平等与爱人如己;严于律己,善自修行,是不断反省、痛自省察、深刻思考生命与世界之后的大彻大悟与天人合一。那更是一种浩然之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读书做事,自当为国为民,绝不能只为自身谋名取利;世事艰难,人事难料,惟有尽心尽力,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方得内心安宁,终于大喜乐;生命短促,理想难期,却绝不轻言放弃,而是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做得一事且成一事,惟愿无愧于心。

 

我终究做不了先生、李老师那样的人。可至少,我知道这样的人是好的人,是社会、国家乃至人类的精英,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努力地去蕴积那种“气”,一点点地,把它积聚在胸臆间,留在心里。就是这么一点“气”,使我有力量,在雾霾里时时仰望蓝天,至少去想象蓝天的模样;就是这点“气”,给我力量,让我不放弃个人卑微的家国情怀,努力用学习到的知识与方法,报效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报答教我育我的先生与诸多老师。可是,我的“气”何其的短促而虚弱,常常一口气呼不出来,就咽回去了。我终究成就不了先生希望我做的、像他们那样的人。

 

坐在先生身边,听先生说话,十多年的时间,我从未感受到一丁点的“霸气”,也从未觉察先生有些什么“欲求”。我也自觉没有一点儿“欲求”和“霸气”,所以成就不了事业。但先生的没有霸气,是消泯了烟火之后的“失霸气”,而我大约是生来就“无霸气”。石先生走时,中央美院的刘涛先生代表武大历史系七七级学长拟了一幅联,上联是“立言立功立大德”,下联是“爱妻爱女爱学生”。“言”是指先生从事近代史研究与荆楚史地研究的诸种观点与论说,“功”是指先生培养人才、教育学生以及参政议政的成绩,“德”是指先生爱人如己、不慕名利、关爱社会、贡献国家的高贵品德;“妻”是指李涵老师,“女”是指先生与李老师唯一的女儿石莹,“学生”是指包括我们在内的诸多弟子。先生门下的大部分学生,都与李老师、石莹很熟悉,都深切地感受过石先生、李老师的爱护、教诲与扶持。所以,这幅联,反映了大家的共同认识,在先生的追悼会上,由刘涛学长写成大字,立在灵堂的两旁,气势恢宏,端庄凝重。

 

立德、立言、立功,古人谓之“三不朽”。作为传统的知识分子,确曾是先生的追求。先生辞世已逾十二年,其德、言、功,学界与社会自有公论,无需我来多言。而先生对于家人与学生们的爱,却非得其亲炙者不能详知。这种爱,不仅仅是老师对学生的爱护、帮助与教育,而是一种超越于事功、立基于人性的仁义之爱。先生常说:学生不是老师个人的学生,而是国家与社会的财富。所以,先生把培养学生看作是自己给国家、社会做贡献的最重要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先生和李老师把学生们看作为“家人”,意思是“和他们自己一样的、志同道合的人”。很多年后,我才慢慢地理解这个“家人”的意思,它把任何可能的善良的人汇聚在一起,相互友爱,并团聚起来,在世界上求得温暖,并努力去凝聚更多的人,共同努力,驱除冰冷与黑暗,建设一个温暖光明的世界。“四海之内皆兄弟”,就是这样一种最大的“大家庭”的观念,而这种观念的根基,乃是“众生平等”与“爱人如己”。

 

和很多人一样,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读书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曾经经受过诸种歧视、侮辱和欺凌。自然而然的,在养成自卑性格的同时,对于不同意义的权势者,我似乎天然地抱持着一种不信任、敌对乃至仇视的心理。是先生和李老师的言行教诲,慢慢地化解了我心中的戾气(虽然还没有化尽,彻底的化解,毕竟还需要我自己内心的力量),培育了我的自信,让我不再以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人,不再揣测别人的心机与图谋,更不再去仇恨。一步一步地,我尝试着学习爱。我结了婚,生了儿子。我模仿着先生,想象自己像先生那样爱妻子、爱儿子。我成了一名教师。走上讲台的第一节课,石先生拄着拐杖来给我压阵,告诉我做老师的第一要旨在于爱学生。二十多年来,我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我努力地爱他们,把他们当成过去的自己。我也一直行走在乡间田头,努力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理解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关爱这个社会的每一分子,特别是那些弱势的人群,虽然这中间也有那么多的丑恶与黑暗,而我又如此地无能为力。我知道,这点仁爱的力量来自于先生和老师那一代人。我本来可以仇恨的。我很有幸,得到过先生和老师们的仁爱,才消融了我的仇恨。我要把这种仁爱之心传承下去。仁爱的力量虽然微弱,但我始终相信:一个没有仁爱的社会,将是冰冷的世界;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上,还是不如死去的好。

 

 

1997年与茅海建畅谈中国近代史


先生书房的四壁,除了门窗部分,都排列着书架。书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校定制的,只有木架,没有门、底,李老师用浅蓝色的布做了书架帘子。大部分书架格子里放了两列书,有的还在单层上横放了一些书,挤得满满的,找书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先生的书桌上也是摆满了书,只留下一小块写字的地方。有时候,书桌前放着一高一矮两张方凳子,两侧靠窗处各有一个小方桌,上面都堆着书。先生坐在书桌边上,被书围起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或者低头看书,写字,或者侧过身来,听客人或学生说话,微笑着发问,慢条斯理地讲述他的意见。安静地坐在杂乱的书堆中的石先生,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先生做了一辈子的书生,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先生早年,遭逢国难,弃离故都,奔赴“大后方”,正是书生意气,思有所为,报效国家。然政治黑暗,报国无门,复回归校园,乃立意探究国弱民贫之故,走“学术救国”之路。先生的硕士学位论文,《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是在陈寅恪先生的指导下写作的。先生曾自述其写作之缘起,谓:

 

本文写成于1948年夏,时就学于燕京大学研究院,是在  先师陈寅恪教授指导下所作的硕士论文《中日甲午战争前后之中国政局》。此亦当时  先师所指导学位论文中惟一属于中国近代史领域者。形成此一特例之原委,可追溯至1944年冬季。时  先师因目疾致盲,在成都存仁医院手术后,生活不能自理,夜间尤需人照顾。作为入室弟子,我经常去值夜班。每当  先师中夜失眠,则陪侍闲叙,兴之所至,几于无所不谈。某夜,  先师问及毕业论文拟作何题?我率尔答称:对中国近代史感兴趣。近人王信忠先生已写成《中日甲午战争之外交背景》一书,私意颇欲就甲午战争中国惨败之内政背景进行探索:何以中国与日本同于19世纪60年代起步仿效西方,而二十余年后,以甲午战争为标志,竟乃成败判然,国际形势、国内政局皆因之发生重大变化,下启我国此后更为动荡之历史新阶段?拟寻究其所以然之故。

 

“何以中国与日本同起于19世纪60 年代,而其后之衰、败与兴、胜判然有别”?此一问题,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实为国人所共同面对的现实问题。刘桂生先生尝谓:

 

甲午一战不仅导致中国国内政局、国际环境发生重大变化,而且更为此后更大动荡之造因,是为中国近代史上之关键性事件。所以,要懂得当代中国,不可不于此着手。简言之,作者是为深入认识当时的现实而研析这一事件的,寻究其前因后果、表相底里,借以求得历史与现实相统一的通解通识,进而对当时的国情世态加深认识,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知其源流、真况,而又明其发展趋势……石泉教授在当时抓住这一课题孜孜以求,正是将民族命运、学术工作与个人人格心志三者合而为一,“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本董生国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觉之任”(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通过自己的研究工作,尽自己的职责。这种合“身”、“心”、“家”、“国”为一体,集“沉静学者”与“热血志士”两种身份于一身的家风,远承屈子“忧国向天”、史迁“疾世著述”的优良传统,近则直接得自寅恪先生的言传身教,其迹十分明显。(《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刘桂生先生“序”,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1-2页)

 

“将民族命运、学术工作与个人人格心志三者合而为一”,“合‘身’、‘心’、‘家’、‘国’为一体,集‘沉静学者’与‘热血志士’两种身份于一身”,正是自古以来读书人的至高境界。我读过好几遍《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每读一次,总能深切地感受到先生当年心脏的跳动,感受到先生当年对国患日亟、世事日非的痛切忧思;而其于细微处见真知的卓识,更每每令我拍案而起,长叹息而无言:这样的著作,即便一生只有一种,大约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先生的学术生涯,以治近代史始,却以治荆楚史地而名家。先生从事荆楚历史地理研究,源头虽然可上溯至1944年在燕京大学师从徐中舒先生以《春秋吴楚战地考实》为题写作本科毕业论文,但真正开始系统研究,却是1954年到武汉大学历史系任教之后。先生从未直接谈过自己何以到武大后决意弃其所长之近代史,而专治荆楚历史地理,只是说:“经过仔细考虑,我终于决定自己今后‘定向’搞历史地理。”(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自序”,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8页)先生当年究是作了哪些“仔细考虑”,已无以详知。然就时势与情感两方面揣测,或不外时势不宜、情感不便两端。自此之后,先生浸淫于荆楚史地领域垂半世纪,孜孜以求,辛勤耕耘,终得于此冷僻荒野中垦出一片田地,虽非良田美畴,亦足自存自立,且得培育弟子,开拓新地。

 

先生关于古代荆楚地理的研究,涉及古郢都的定位、古云梦泽的范围及其性质、六朝时期长江中游地区地理面貌的巨变、宋元明清时期长江中游地区的经济开发与环境变迁等领域,而其中的关键性问题,则是关于古郢都的定位。从1956年到1987年,先生的研究重心,一直放在这个问题上。从探讨中,先生提出了不同于流行说法的一系列新解,即:先秦楚郢都及其后继城市秦汉至齐、梁(下至梁末)江陵城,并非如流行说法所云在长江边今湖北省荆州市荆州区(原江陵县)境内,而是在汉水中游以西、蛮河下游今湖北省宜城市南境;与此相适应,古代荆楚地区一系列著名的山川城邑,如古荆山、景山,古沮、漳二水,楚鄢都、汉魏晋宋宜城县,临沮、当阳、枝江等县,也都在汉水中游西面的今蛮河流域及宜城平原上。换言之,楚国以及此后七百年间直至梁陈之际的荆楚地区重心所在,乃应位于汉水中游地带,而非如隋唐以来千余年间逐步形成体系的传统说法所云,在长江沿岸和江汉平原的水乡洼地。问题的核心乃在于楚郢都、秦汉江陵城当在今宜城南境之楚皇城遗址,而非如流行说法所云,在今江陵纪南城遗址。

 

先生所提出的有关古代荆楚地理的新解,由于对传统说法有很大突破,不易为人们所接受。所以,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石先生几乎是一个“孤立派”。对他的新说,一些学者曾目为奇谈怪论,在不了解其体系全部内容、甚至未阅读其著作的情况下,就依据流行说法全盘加以否定。和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石先生也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思想运动的冲击,在很长的时间内处境颇艰难,再加上学术观点得不到学术界的一般承认,他所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在外人看来,石先生对自己的观点坚持得近乎固执,但是,这种坚持正是以坚实的科学根据为基础的。在《古代荆楚地理新探》“自序”中,先生曾提出评议其新解体系的三个原则:

 

我衷心希望读者尤其同行们就以下三个层次,予以严格的审查:(1)我所依据的关键性材料是否有不可信靠的?如有,请批驳。驳倒了,其他建基于此的新解也就站不住了。那就只有放弃自己的看法。(2)如果所引据的材料可靠,那么,我对材料的理解是否有误?如有,也足以影响全局,甚至可以推翻新解,那就欢迎指出,并请见告:正确的理解应是什么?(3)如果我对材料的理解也不误,那么,是否在运用方面有问题?比如:是否有片面性?是否有移花接木现象?如然,正确地运用这条材料,应是怎样?在这三个层次中,无论哪一方面是我错了,都应认真改正。但是,如果尚不能证其必误,那就要坚持下去,决不半途而废。

 

石先生常说:做学问就要敢于立新说。如果人云亦云,翻来覆去地“炒现饭”,那不是学问。而如果认定自己的观点有坚实的科学基础,就要持之以恒,不屈不挠。治学如此,做人也是这样。治学要有所持,做人要有所本,这“所持”与“所本”,大而言之,就是一种信仰,失去了它,治学和做人就会失去根本和目标。先生常常谈及个别青年学者,头脑灵活,但不肯下苦功夫,抄抄写写,就是一篇文章甚至一部书。表面看来,成果很多,但中心空空,又无新义可供坚持,转眼之间,就可能另有“新见”。先生要我们以此为戒。

 

这是另一种书生意气。读书然不尽信书,敢于质疑成说;发现问题,即层层追问,辨明是非,逐步形成自己的新说;新说既成,则敢于坚持,遭遇诘难辩驳,更不断丰富充实己说,补充证据,强化论证,而绝不轻言放弃。这种书生意气,是将自己置于时空的大背景中,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相比,给自己的一生做界定,从而赋予自己的生命以价值——如果不能在认识史上较之前人有所推进,如果不敢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主张与认识,那么,读书又有何用?做读书人又有何用?

 

先生对文献在根本上有一种自觉的怀疑精神——任何文献都是不可尽信的,必须弄清其渊源来历,认真加以鉴别、核实,才能引以为据。梁启超曾概括戴震学术精神之特点,说:

 

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页)

 

这种学术精神,也是石先生从事荆楚史地研究的出发点。对于千余年以来的成说,敢于提出疑问,寻觅其所存在的“漏洞”或不足以服人者,然后一步步追问,探究其说之所以来、何以变及其所依靠的最原始根据,考问其可信性,这是石先生荆楚史地研究的基本路径。注重对史料的鉴别,可以说是先生治学的最大特色,也是他有关古代荆楚地理之新解体系的立基点。

 

梁启超先生论顾亭林所以能成为一代开派之大宗师者,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一曰贵创,二曰博证,三曰致用。石先生当然难说得上是“一代开派之大宗师”,然其学术之精要,却正可用贵创、博证、致用三端来概括。这三个方面,也是先生给我留下的最重要的学术遗产。这些年来,凡读书偶有一得,必追问此论前人是否已有充分论述,所论是否为前人所未及就,这是我所理解的“贵创”。凡有所论,必尽可能“上下追索,左右求证”,即不局限于一人一事、一时一地,而是尽可能从所研究之对象出发,向上溯其源头,向下观其流变,并与不同时间、空间范围内的同类或相近事项相比较,此即所谓“博证”。更为重要的是,先生的影响,使我自觉地去追问,所从事的研究是给什么人做的,所论于世人或后人是否有意义,此即所谓“致用”。而所有这些,也不过是书生的本份,读书人应当做到的。

 

做一个书生,特别是一个纯粹的书生,其实并不容易。他要有关怀,要有追求,要能够创新,还要有所坚持。比较而言,先生是幸运的,他做了一辈子的书生,保持了自己的纯粹。屈子、董生、史迁,都是书生,纯粹的书生,命运或各有不同,都用自己的生命阐释了“书生”的内涵与意义。显然,并不是每一个以读书、做学问为业的人,都是书生,都可以成为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我努力地做一个书生,一个纯粹的读书人。我知道这有点傻,但想想,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而且也的确要有一些不那么聪明的人吧。

 

 

石泉先生(2004年8月摄于家中)


石先生是2005年5月4日夜11时10分辞世的。有好几位师友都曾经说过这个日子可能具有的象征意义和宿命感。我知道,先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者,他的生命不过正好是在这个伟大的日子里结束的,不宜也无需与任何宏大意义相联系。可是,对于我来说,石先生和李老师确实代表着一代人,他们经受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诸种苦难,却一直抱持着赤子之心和恢宏正气,化解仇恨,不事权势,努力地去爱他人、爱社会、爱国家、爱人类,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尽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应当承认,他们那一代人,已慢慢地成为绝响。

 

还记得与先生闲话,说及王仲宣的《七哀诗》,其一云: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读之令人凄然。曾问先生:如果我们生当汉末,将何以自存?先生看看我,只说了一句:“你是学历史的,怎么会悲观呢?”

 

是的,一个学历史的,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见识过?什么样的黑暗无望没有感受过?我还在这里学历史,教历史,怎么会悲观呢?又怎么可以悲观呢?

 

(这篇回忆文字的写成,颇受益于石莹、赵兴中、刘涛、陈勤奋、饶佳荣等师友的意见,谨致谢忱。)

 

2018年1月27日于厦门海沧嵩屿第一稿

2018年10月15日于北大静园二院补写

 

 

“一个人的四十年”专栏回顾

“80后”邓伟志:要想发财莫进来,热衷当官走别路——兼谈“邓氏三论”的来龙去脉【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一】

何怀宏 | “我不喜任何高调,更关注那些可能对人类造成重大危险的东西”【“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二】

桂诗春 | 大潮拍岸浪花飞——应用语言学在中国的建立和发展 【“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三】

王家范 | 忆天佑【“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四】

叶书宗 | 我为还布哈林以历史清白所做的工作【“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五】

周尚文 | 感受春天的气息——追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国际共运史研究【“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六】

兰云 | 如父、如师、如友,岁月悠悠忆元化先生【“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七】

何勤华 | 1978-1982年北大法律系求学记【“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八】

赵修义 | 亲历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开放【“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九】

童世骏 | 记一次与“乌托邦终结”有关的多国之旅【“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

朱林兴 | 我所知道的莫干山会议【“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一】

陈建华 | 魏斐德、周策纵、王靖宇、沟口雄三:漫漫求学路上,我与大师们的交集【“一个人的四十年”专栏之十二】

乐黛云 | 理想、热情与全民文化诉求:忆中国文化书院【“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三】

刘东 | 中国只有“动手派”和“袖手派”——我编学术丛书的一点体会【“一个人的四十年”专栏之十四】

杨迎平 | 与施蛰存先生相遇【“一个人的四十年”专栏之十五】

张法 | 哈佛大学:人生遇感与学路变点【“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六】

胡智锋 | 我职业生涯的几个“一”【“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七】

郭齐勇 | 德业双修、言行相掩——忆萧萐父先生【“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八】

张福贵 | 改革开放就是人的解放【“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十九】

赵旭东 | 费孝通思想研究:作为一种纪念的理由【“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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