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鲁 | 我与法国诗歌的姻缘【“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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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法国诗歌的姻缘
郑克鲁 |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本文系《探索与争鸣》公众号“一个人的40年”专栏撰稿
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者按】时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于2018年初,开辟“一个人的40年”专栏,揭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一代学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心路历程,描绘气象万千的当代中国,对过去中国以总结、对当下中国以启示、对未来中国以期冀。专栏推出以来取得良好反响,不少学界人士应征投稿,本专栏将陆续推出以飨读者。本期推出郑克鲁教授关于法国诗歌和翻译生涯感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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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O年末我到法国进修之前,只是少量接触到法国诗人和法国诗歌。我只翻译了几首法国诗,当时并没有掌握译诗技巧,因而译得并不成功。到了法国以后,开始看到许多法国诗歌的选本,才发现法国是一个诗歌高度发达的国家,从古至今诗人层出不穷。以前不够注意是一个失误。从文学史看,从中世纪开始,法国诗歌就十分繁盛,仅仅流传下来的英雄史诗就数以百计,字数少的几千行,多的一万行以上。雨果就说过:“中世纪的法国是诗歌的海洋。”进入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以七星诗社为代表的诗人社团,促使文人写诗风气的形成。十七世纪古典主义虽然以悲剧和喜剧为代表,但是一般也是以诗体来表现的。还不说出现了以拉封丹脍炙人口的寓言诗。十九世纪法国诗歌达到了鼎盛期。先是浪漫派诗歌的出现,拉马丁、雨果、维尼、缪塞等都是大诗人。十九世纪中期,随着波德莱尔的出现,前期象征派诗人魏尔伦、兰波、马拉美相继而出,在欧洲引起强烈反响;二十世纪的象征派以瓦莱里为代表。紧接着未来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以及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艾吕雅、阿拉贡占领了诗坛,这一诗歌潮流延续至下半叶。然后散文诗出现了众多诗人,著名的有克洛岱尔、圣琼·佩斯、米绍、蓬热、勒内·沙尔,再往后是普雷维尔、博纳福瓦等。这只是一个概貌,不免挂一漏万。面对这么丰富的法国诗歌,可以说看得我眼花缭乱。除了法国小说,我的兴趣自然而然也转向法国诗歌。我有意识地搜集诗选,约有六七本之多,准备带回国内研究与翻译。
但回到国内以后,由于其他事情占据了我的精力,我没有时间去关注法国诗歌。直至我在八十年代末回到上海以后,才出现了机会。当时,虽然我在文研所工作,但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室的老师约请我给中文系的学生开专修课。我答应开“法国诗歌欣赏”。这一年的暑假,我开始写讲义。我的讲法是基本上以一个诗人的作品讲一课至两课,而诗歌也集中在一首或几首代表作用作讲解的例子。因此,往往对一首诗的分析十分详尽,达到八千至一万字左右,这与当时对外国诗歌的分析有明显不同。一般对外国诗歌的分析能达到目一两千字的就很详细了,而我做得更细一些。当然,一个假期备不完一个学期的课,我是在开学以后,随着讲课的进展,继续写讲稿的。
郑克鲁主编的高教版《外国文学史》
其实,我选择讲法国诗歌是有原因的。在这前后,我已经开始翻译法国诗歌。应该说,这时,我已经琢磨过怎样译诗,基本上掌握了译诗的一些技巧。在一两年内,我译出了几千行诗,大半是从诗选中摘取出来的。诗选中的诗已经是选家选择出来的好诗,不过我并不是都喜欢的。我译诗的标准是我要喜欢的,而且我能够把它基本上译好的,所以译出来的诗就有限了。有了这些译诗,我才能有根据分析诗人和他的代表作。这是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讲课题目。我讲课的内容集中在诗歌分析上,由于有了译诗,我可以讲得比较具体和有把握。我前后译了约一万行法国诗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给了译文出版社。译文社的编辑和有关领导看过我的译文后,同意出版,但他们觉得数量太多,要把这些诗分成三四千行一本,放到他们的诗歌小丛书里面。我便抽取出《失恋者之歌——法国爱情诗选》和《法国抒情诗选》两本,其余的只能割弃了。我翻译的《法国诗选》(三卷)几经波折,先后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和辽宁文艺出版社出版夭折了,直到二十世纪初才在河北教育出版社发表。真是译诗艰难,出版也艰难。不过,我的译诗在社会上还是受到欢迎的。《外国诗海》中法国诗歌部分就收了我的译诗五六十首,而高莽编的一本外国诗选,法国诗歌绝大部分收了我译的诗。本来我想把当代法国诗歌再补全一点,可是由于手头上搜集不到原诗,我便只能作罢。
我的译诗主张其实和一些译诗名家比如钱春琦的主张是一样的,一是尽量仿照原诗的押韵方式,最突出的是十四行诗(商籁体)。十四行诗虽然短小,只有十四行,但押韵方式多种多样。如果按照中国诗歌的押韵方式即一韵到底,或两行一韵,那就完全失去原诗的韵味。虽然这样押韵译起来方便得多,但是读起来会有打油诗甚至自由诗的味道,失去了十四行诗华美的效果。尤其是前八句诗(法国的十四行诗与英国的不同,分成四、四、三、三行),如果原诗的押韵方式是abba,abba,那么照这样押韵翻译出来,就颇费踌躇,需要好好咀嚼,无法一蹴而就。这里可以举其中八句诗来看一看:
黑夜在它的花园里聚集
一大群浪迹四方的星星,
她驱赶黑马,怕白日来临,
为了驰进幽深的洞穴里;
东方已经染红寥廓天际,
还在编金黄辫子的黎明,
把千百颗圆露珠都散尽,
用她的财富充实了草地;
可以看出,翻译还是要费点功夫的。这种押韵方式自有一种格律诗之美。另一种译诗方式是如何处理法国诗歌常用的亚历山大诗体,即十二音节诗体。以往翻译英诗的译者喜欢采用“音步”来处理,如用四到五个音步。我和某些译者采用十二个汉字或约十二个汉字来处理。当然,这种方法是否好还需要研究,因为十二个汉字对中国人来说显得长了一些。上面的译诗刚好是十个音节,读起来还好一些。闻一多的诗就是十音节的,说明中国人还能接受。有人用十四个汉字还表达,是不是长了一些,因为十四个汉字在中国人看来等于两句七言诗,令人感到是将一句诗译成两句诗。外国诗一旦出现人名,是很难处理的,因为外国人的名字往往较长,使得译诗容易突破十二个汉字,无法按照你的主张去办。
上文说过,我选译的诗都是名诗,但偶尔也有例外。譬如古尔蒙(1858-1915)这位诗人。以前戴望舒译了不少他的诗,由于戴望舒有名,所以不少中国的外国诗选里也选择了不少古尔蒙的诗。其实古尔蒙是个小诗人,如今的法国诗选里都不选他的诗。他最出名的诗集《西蒙娜》(1901)中的诗都是一个格式,以西蒙娜开头,读多了便觉得没什么味道。我只偶然找到其中一首《雪》,可以看作样品。不妨录下来一看:
西蒙娜,雪像你的脖子一样白,
西蒙娜,雪白得如同你的膝盖。
西蒙娜,你的手冷得好像白雪,
西蒙娜,你的心似雪一样凛冽。
白雪在火样的吻中才会消融,
你的心则溶化在诀别的吻中。
白雪忧郁地压在松树枝柯上,
你的额角在栗发下显得忧伤。
西蒙娜,白雪妹妹在院里睡去,
西蒙娜,你是我的白雪和情侣。
由于采用了严格的字句去翻译,这首诗还是可读的。可是,如果每一首诗都是这样虚幻地表白爱情,就没有什么新意了。法国人把他舍弃是有道理的。
随着讲稿一篇篇增多,我想到将它们发表出来。我是一篇篇寄给《名作欣赏》的,因为我的文章适合刊登在这本杂志上,发表出来的有十篇之多,其他的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复旦大学学报》《上海师大学报》等杂志上。与此同时,我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撰写一本《法国诗歌史》。这些文章便成了这本著作的基干。这样,我从译诗到写讲稿再到写专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列,变成一项有意义的工作。
对法国诗人及其代表作的评价,以前在我国基本上是个空白。即使是像雨果这样的大诗人,全面评论也是不多见的。我着重从两个方面对法国诗人和作品进行研究。一是研究某个诗人在诗歌史上占据什么地位,力图指出他的突出贡献。例如中世纪诗人维庸(1430-1463以后),我国读者几乎一无所知。而且他的身世也像伦勃朗的油画一样,绝大部分隐没在黑暗中。但他的诗歌却非常有特点。他作为法国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已经预示着文艺复兴的精神诞生。第一,他的个人剖白已预示着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第二,他以死亡题材入诗,这是一种近代意识。第三,他化丑为美、丑中见美的描绘和艺术观,最早体现了近代资产阶级文学揭示的一条艺术准则。第四,他的诗作中谑而不虐、亦庄亦谐的风格表明他的艺术和技巧比前人跨进了一大步,向着近代诗所重视的幽默感靠近,这是维庸作为近代第一位诗人在艺术上的一大特色。又如对七星诗社的领袖龙沙的介绍:他作为爱情诗的“圣手”,写出赞颂式、启发式的、感伤式的爱情诗,描写层次有所增加,表达方式越来越曲折。又如对雨果诗歌的分析,我指出他的诗歌题材广泛,并不局限于抒写爱情和个人生活,他对劳动和劳动者的尊严,对大自然的魅力和神秘都有深切的感受,他表达了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对人类的命运做出哲理的沉思,他对祖国和自由发出透彻肺腑的呼吁;他反对无病呻吟,主张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风格豪放阔大,洋洋洒洒,雄奇瑰丽,不拘一格;想象力丰富,视觉敏锐,能通过一种形式去构思另一种形式,如将战场比作熔炉,把浪涛比作一匹嘶叫的牝马,甚至将不可能的东西变成现实,给予时间、宇宙、无限、虚无等以可感形式。他善用对照和同位语隐喻,以两个逻辑层次不同的词并列一起,形成一个意义群(如欧洲-巨人、心灵-牝狼),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韵律极其丰富,等等,全面地把握这个大诗人。
二是注意加强对艺术的分析,这是以往研究外国诗歌所忽略的地方。上述的例子已经涉及这个特点。我注意到拉封丹的寓言诗就像一出短小的喜剧,他使描写对象具有个性和人格,在对话中表现出奥妙的心理。他像拉辛一样,描绘柔情、嫉妒、野心、母爱;他像莫里哀一样,描绘虚荣心、伪善、欺骗、忘恩负义、吝啬;他像散文家拉布吕耶尔一样,描绘大人物的自负、小人物的胆怯。拉马丁则把音乐性和象征性带进了诗歌中,摆脱了新古典主义。维尼的哲理诗不用长篇说教,他善于用具体意象来象征抽象观念;他把狼当作人来写,不以形容动物的专有名词来写狼的嘴和腿,用孩子来表示小狼,用“悲惨的美孀妇”来写母狼。法国的评论家都注意到,缪塞的最大特点是把自己的内心赤裸裸地袒露出来;在表现心理痛苦时,他进入了心理描写的领域。他的诗歌中所写的梦中人其实是诗人的重影,他的替身;这个诗人的幻觉,也是他内心的一种幻化和人格双重化。就诗歌表现人的心理活动而言,缪塞是浪漫派诗人中写得最为深入的一个。我着重分析了波德莱尔“以丑为美、丑中见美”和通感的理论;他很少从大自然中去寻找意象,而是常常颠倒比喻次序,以奇取胜;他寻找的意象往往都是邪恶的、有害的、难看的事物,具有一种“冷光”,给人阴冷、幽冥的感觉;在他笔下,时间、爱情、美、死亡、偶然、羞耻、罪恶、黑夜、痛苦、愚笨……等等,都拟人化了。艾吕雅虽然后来离开了超现实主义,但是并没有放弃他早年使用的手法,即运用意象的堆积来写诗,如《自由》由几十个意象组成,大多意象是具体的,练习本、树、雪、石头等等,有的意象是虚幻和抽象的,如童年的回声、大自然的真理、死亡的台阶等等,与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不同的是,这些意象似无联系,其实有联系。总之,对诗人艺术特点的关注,更能显示出诗人与众不同的成就。
我在《法国诗歌史》中展示的观点,一是参考了法国评论家的论述,摘其精华加以梳理;二是根据自己的分析和研究,提出新的见解,以补不足,将论述展开得更全面和完整一些。这也是在于表明中国研究者的一得之见。
《法国诗歌史》成书以后,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最近又收入我的文集里,另外,华东师大出版社的一套经典著作集也收录其中。我对法国诗歌的翻译和研究长达三十多年,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
诗人与母亲的关系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一般的译者了解不到他们的关系,这需要掌握丰富的材料。我在本世纪初偶然遇到一本谈论十九个外国诗人和母亲关系的著作,其中介绍了不少法国诗人,我从中获得了法国不少诗人的感情生活的资料,这对理解法国诗人的创作也是很有帮助的。这里可以作一些介绍。
法国诗人兼戏剧理论家阿尔托(1896-1948)是个怪异诗人,尤其以“残酷戏剧”的倡导者闻名于世。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生过八个孩子,只留下他一个。阿尔托的命运由此便决定了:他一生要同疾病作斗争。母亲培养了他对戏剧的兴趣。十五岁时他在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中说:“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他小时就有异乎寻常的身体反应,医生诊断为“严重神经衰弱”,后来又认为可能是起源于梅毒的神经性疾病,他不得不服用鸦片和阿片酊,但神经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1937年,阿尔托到爱尔兰去寻找德落伊教祭司。最后他的母亲在一所疯人院找到了他,把他送进了巴黎的一所医院,在那里度过了九年,医生诊断为“迫害型狂乱综合症”。在阿尔托时而混乱时而清醒的头脑里,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就是要摆脱母亲生下了他;这种想法恰恰表明母亲与他难以分割的关系。虽然阿尔托在记忆中已忘记了母亲,但他的母亲还是每星期到医院里来看望他两次,从窗后观看她的儿子。战争时期,尽管食品限制,她还是给他捎来在黑市买到的食品和香烟。她在70岁时到伦敦去,带回来几滴圣水,浸湿一块布,让护士交给阿尔托。阿尔托在15岁时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爱你胜过爱世上的一切。”他的父亲去世后,他到马赛母亲的身边安慰她。随后,他要母亲到巴黎同他住在一起。他正是在此期间写下了自己的重要作品。
拉马丁
拉马丁(1790-1869)是法国第一位浪漫派诗人,家里6个孩子中只有他是男孩。他母亲亲自照顾他的教育,给她讲历史、语法,灌输他要信仰。他说:“我已经10岁……我的思想和我母亲的思想相通,可以说在她的思想中得到发展。别的母亲只能把她们的孩子抱在怀里9个月;我可以说,我的母亲在她怀里抱了12年。”她把他留在身边,一直到11岁,然后才把他送到里昂去学习。 她在笔记中写道:“今天我在里昂,我把阿尔封斯带到他的学校里。我的心为他而流血……我的天!把这棵幼小的植物从它生长的心中拔走,扔到这种工作繁重的地方,是多么可怕啊!”拉马丁感到像进了监狱,一年后逃学了。后来她发现儿子在写诗,而且在迷恋一个治安法官的女儿,于是把送到意大利去游历,然后是到巴黎。他热中的是赌博和玩乐。他母亲赶到巴黎为他还赌债。1814年,拉马丁进了王家禁卫军。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拉马丁写诗。在拉马丁的代表诗集《沉思集》即将出版时,他却病倒了,他的母亲迅速赶到巴黎,来到他的枕边。拉马丁的母亲写日记,文笔不错。拉马丁写诗也许是她的素质起了作用。后来她意识到儿子的才能:“阿尔封斯写出杰出的诗篇……在我们看来,具有出色思想的美和高尚。天主给了他多么杰出的才能啊!”她还写道:“阿尔封斯是我的声音,我感谢天主把话语给了我的儿子。”她洗澡时开错了热水龙头,被严重烫伤,不治而死。拉马丁悲痛欲绝:“每天我都进一步感到,我失去了我自己生命的一半”,“我们要整个冬天以泪洗面,对我来说,整个一生是如此”,“我失去的太完美了,以致永远不能得到慰藉”。拉马丁的诗作,如《密利或家乡》和《葡萄园和家》写的是他的故居和家庭,包括他的母亲。她在祖屋旁边种下诗中歌唱的常春藤,覆盖住整幢屋子。
法国另一个浪漫派诗人维尼(1797-1863)出生时他的母亲已经40岁,而父亲超过60岁。以前出生的3孩子没有一个活到三岁,维尼的母亲疼爱他们,襁褓包得严严密密,但他们还是死掉了。维尼比其他3个孩子还要脆弱,于是母亲决定改变至今抚养孩子所用的方法。温情失败的地方,兴许严酷会取得成功。她模仿卢梭在《爱弥儿》中主张的办法。她让他露出胸部、肩膀、一部分背脊和整个手臂,让他在江河的冷水中沐浴。不仅如此,她反复向儿子灌输严格的箴言,不让他游戏,认为是浪费时间。她丈夫向她让权:她要儿子学数学,培养推理能力。她能鉴别一幅杰出的画,在不知不觉间向维尼传递了艺术的诀窍。他发现她有时哭泣:“从她的眼里慢慢地流出热泪,满面泪水阑干……她教会我第一次了解神圣的眼泪,这是由于向往圣洁之美而从心灵深处产生的。”她不知不觉向维尼指出了一条表现和艺术的道路。这个在大革命中破产的女贵族,要他继承对一切与贵族无关事物的蔑视态度。有一天,父母发现维尼在翻译拉丁诗,他受到无言的责备,她向他投以愤怒的一瞥。为了纪念死去的父亲,维尼成了军人。他的母亲给了他一本20来页的笔记本,上面写着“给我儿子的劝告”。其中一条要他避免同女演员来往。可是维尼刚在母亲的安排下与一个英国女子结了婚,便和女演员玛丽·多瓦尔相恋。在14年的军旅生活中,维尼没有写作,也许是想让母亲高兴。1822年,他将自己的诗作《爱伦娜》拿给母亲看,她几乎逐字逐句地评点这首诗,以致维尼决定以后不再重印它。但是,他母亲教导他的一切,已经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融化到他的血液中,维尼诗歌中歌颂的坚忍精神是他母亲教育的结果。她76岁中风,半身不遂,维尼很痛苦:“自从死神碰到她美丽的眼睛,/她的灵魂不断从地上升到天顶。”她临终时喃喃道出她的精神导师卢梭的几句话:“母亲的愿望,是让她幸福的儿女留在世上,然后她死去。”他写道:“我痛苦地看到,没有人能衡量我的痛苦。”
阿波利奈尔
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先行者阿波利奈尔(1880-1919)是个私生子,出生后被父母抛弃了,但过了将近一个月,他的母亲,一个波兰女人要回了他。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嗜好赌博,常常因赌瘾发作,离家出走,直到有了钱,才重新返回。有一次,她将两个儿子丢在比利时一个小镇的饭店里,自己回到了巴黎。她写信给阿波利奈尔,叫他带上弟弟不用结账就离开旅馆。两个男孩子连夜逃了出来,溜到火车站。在她的心目中,钱是最重要的。她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私生子)后来成了一个银行家,受到她的称赞。她希望阿波利奈尔也走这条路,因为她瞧不起文学,认为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这时,阿波利奈尔已经开始创作,母子二人关系十分冷淡。1915年2月14日,她在给他的信中说:“我收到你最近一张明信片,你说我‘来临了,因为人们需要’。你在说什么?你对我多次所说的句子反映了你的思想,但对我来说不可理解。告诉我,你在说什么。”阿波利奈尔进行现代诗革新的实验,特别是语言的表述不合常规,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母亲的诘问。其实在1913年问世的《醇酒集》获得很大成功,阿波利奈尔的诗人地位由此确立。这位母亲对孩子还是很关心的,时常嘱咐他:“不要睡得太晚,酒不要喝得太多,注意晚上看书时不要让窗帘着火,最好不要晚上看书,这对眼睛不好,也不要点亮灯睡觉。”阿波利奈尔则说:“只有远离她,我才是我自己,在她身边,她总是待我像我10岁时那样,有机会就掴我耳光,我会完全接受,因为我不愿意令她不快。”诗人甚至说:“毋庸置疑,我的母亲就像我是诗人一样,我所写出的好些作品都来自于她,来自于她的话,甚至来自于她的想法。”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1821-1867)在六岁时父亲去世了,他感到世界在他脚下裂开了,他只有依恋着母亲,他在后来给母亲的一封信中说:“我的童年时代有一个时期对你产生热烈的爱……啊,对我来说,这是母爱的时代……那时我总是活在你身上;你是单独属于我的。”然而,不久他的母亲再嫁了,嫁给一个军官。波德莱尔认为这是背叛,他指责母亲“犯下了极其不慎的行为”。诗人在《祝福》一诗中写道:“当年,最高天意下达一道命令,/诗人在这世上出现,感到忧愁,/他的母亲惶恐不安,咒骂不停,/向着怜悯她的天主捏紧拳头:/——唉!我宁愿生下的是蝰蛇一团,/也不愿生下微不足道的孬种!”这也许是指自己的母亲。当波德莱尔宣布要当作家时,他的继父大发脾气。他的母亲也站在丈夫一边,她说过:“当沙尔拒绝我们期望他所从事的事业,却想以自己的翅膀成为作家时,我们多么目瞪口呆啊!在我们至今如此幸福的家庭生活中,多么令人失望啊!多么令人忧伤啊!”波德莱尔成年后,他能支配亲身父亲的遗产,在几个月内就挥霍光。他的母亲不得不求助于法律,每月发给他膳宿费。波德莱尔在家庭生活中遭受到不幸以后,自暴自弃,造成精神的忧郁,这种状态却成了他的诗集《恶之花》的主旋律。波德莱尔病倒在布鲁塞尔时,73岁的老母亲赶去了。他说不出话,她和他回到巴黎。她爱她的儿子,但并不理解他,也不理解他的诗歌,在他去世后她曾想删改这部诗集,只是在出版商威胁要放弃重印的计划后,她才作罢。她对儿子的才能并不了解。
象征派先驱魏尔伦(1844-1896)的出生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过程,在他前面的3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因此他的母亲把他敬献给圣母,直到7岁,以保住他的生命。他的父母希望他是个女儿。当他生病时,她无微不至地看护,怕他死去:“无微不至的照顾挽救了我……以回报我母亲对我的细心照顾和溺爱。”他感到“她是那么善良,忠心耿耿,不停守夜,始终警醒”。父母对他太溺爱了,甚至舍不得送他进寄宿学校。失去父亲以后,他吃喝玩乐,回家时往往醉醺醺的,她忍不住向他说出来,他便推说是开会喝酒。然而,魏尔伦的酗酒在发展,1869年7月的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扑向他的母亲,差一点杀死她。她以前将死去的胎儿装在大玻璃瓶里,魏尔伦认为她这是将一部分母爱给了别人,终于把这些玻璃瓶打碎了。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魏尔伦自己后来也说:“我的母亲直到最后仍然这样对我忠诚,这样好——这样宽容,她陪伴着我。”可是他的行为有增无减,由于“殴打和以死威胁他的母亲”,他遭到一个月的监禁和罚款。她77岁那年,一个下雪天,魏尔伦让他母亲到巴士底广场去找一种特殊烟草,结果她得病而死。魏尔伦在喝醉酒时粗暴地对待母亲,而他在清醒时却写道:“我只爱我的母亲马利亚,/其他所有的爱对我都是强加。/不管这些爱多么必要,惟有妈妈/能点燃爱她的心灵中的火花。”
象征派先驱兰波(1854-1891)生活在外省一个小城里,他的母亲是个寡妇,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自小担当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她却能亲自教她儿子读书写字,然后才送他去上中学。母亲不让他放学后出门,他便躲到书房去看书,其中有雨果的作品,其实他母亲并不赞成他读文学作品,她给他的老师写过一封信,信中说:“但有一件事我不会赞成,比如您几天前给他阅读的这本书: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兰波不愿意过闭塞的生活,两次从家中出走,被强制带回来。兰波在这期间已经在创作诗歌,而他母亲并不同意,她要他工作,待在小城沙尔维尔。他在一封信中说:“她硬要我工作——常年待在沙尔维尔。她说,有一个职位,过上这样一天,要么把门关上。我拒绝过这种生活。”他母亲尽管不赞成他写诗,却为他支付了出版散文诗集《地狱的一季》的预付款。生活的艰难终于使兰波意识到不工作是难以为继的。他毅然离家做生意去了,从此停止了写诗,这一年他只有20岁。他到过阿拉伯、非洲、甚至印度尼西亚,在艰苦的环境中得了重病,先锯掉一只腿,但癌症已经扩散,死时只有37岁。
法国诗人阿拉贡(1897-1982)是个私生子,父亲曾是巴黎警察局局长,因有妻室,无法与阿拉贡的母亲结婚。他的母亲一直对阿拉贡隐瞒真相,自称是阿拉贡的姐姐(与他相差二十四岁),和他们同住的两个阿姨也是他的姐姐,他的外祖母则成了他的“继母”。而他古怪的名字(西班牙的一个地名,或像一个小说人物)是他父亲给他起的。作为孤儿,他是收留在这个家里的。当然,他的“姐姐”开设一个家庭式公寓,她关怀他,疼爱他,超过他的另外两个姐姐,也超过他的继母。她经常带他到布洛涅园林去散步。在那里,她同一个60来岁的男人说话,她把他放在这个人的怀里,要他叫这个人“教父”。这位先生在阿拉贡眼里像一个爷爷。阿拉贡从4岁起就有了创作的欲望,口授故事,竟有几十部之多。总之,他的童年是在谎言中度过的,但他当时还是幸福的,长诗《大胆的人》对童年的回忆是温馨的:“我母亲坐在那里孩子在她脚边真乖。”。他的大姐姐,也就是他的母亲给他租书,在好几年里给他朗读狄更斯的作品。直到阿拉贡20岁,他的身世秘密才大白于天下,因为他要出发到前线,他的父亲要他的母亲讲清事实,“因为她不愿意我可能牺牲时还不知道我是他所生的。”“仅仅在我被动员的时候,我可怜的母亲才不得不下决心向我透露……我已经穿上军装,因为妈妈总是推迟她忏悔的日子。”阿拉贡感到自己的出生是不幸的。她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的母亲。阿拉贡对这个弥天大谎感到匪夷所思:“有时我信以为真要一死了之/忧郁的我不知怎么回事/活着难受所有镜子/映出我狂乱的样子。”他在另一首诗中说:“这沉重的秘密压在我们身上/你让我接受谎言/就在你的膝上/我的眼睛还没有张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像耻辱般承受它。”他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从来也没有怀疑过。阿拉贡曾想过自杀,也许是对自己的身世感到不光彩,幸亏遇到了后来的妻子。直到1968年,他母亲逝世以后很久,他还在与人谈话中说出他是“我的一个姐姐的前夫之子”。阿拉贡的母亲也会写作,她的这种禀赋传给了她的儿子。阿拉贡对她是有感情的:“我的家庭就是她,没有别人。”马蒂斯曾给阿拉贡画过一幅肖像:“看到他给我画的肖像以后,我认出我母亲的嘴巴。”随着日月荏苒,他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当她因乳腺癌住院时,他来到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她“带着微笑”辞世。
从《母爱的滋润——十六个外国大诗人和他们的母亲》一书摘录出来的这些法国诗人与他们母亲的关系,也就是他们的感情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加深了我对这些诗人的了解,同时也是对这些法国诗人创作生活的一个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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