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十月诗歌奖获奖作品＋获奖感言③|代薇：为什么不停止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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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感言/代薇
众所周知，“十月”这个刊名寓意的是中国的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上个世纪那个金秋十月，中国人告别十年噩梦，开始了新生活的追求和梦想。而发表在《十月》上的优秀作品，不仅记载着一个时代思想所达到的深度，也记载着一个时代艺术所达到的高度。
我第一次在《十月》上发表诗歌是在1996年，第二次是2016年，之间相隔了整整20年。没想到第二次发表作品就获得了十月年度诗歌奖，这让我深感意外又倍感荣幸。
20年，这样浩大的宇宙，这样漫长的时光隧道，其间都发生过什么？我并不打算在这里回首往事，我想说的是，感谢命运的暴击，感谢它在摧毁我的同时也给了我神秘的启示，让我的写作脱胎换骨。人生最刻骨的经验，不是来自于欢乐，因为欢乐使时光变得短暂，而且容易消亡。你强大的力量往往来自于那些置你于死地的挫折、绝望与悲伤。因此，我珍惜所有的到来，也尊重所有的失去。
余华说，“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平庸与无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泛滥、记忆短暂的年代。“诗歌一度拥有的崇高和诗人一度拥有的尊荣，已经土崩瓦解。曾经风靡于大革命的前夜和广场、守候在个体心灵软弱时刻的诗歌，已经一去不复返。”
每当天气转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我喜爱的一位俄罗斯女诗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敌人/ 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 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这两句诗，比任何社会批评家都更加锐利。诗人从来不是一种职业，诗人是自命的一种精神身份。博尔赫斯有句话说得非常好，大意是，诗歌不为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也不为乌有的大众，而是让时间的流逝安心。
在一个功利社会，一个人内心的狂欢仅靠文字支撑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因此写前孤独写后孤寂都是正常的。我一直信奉诗人用作品示人、用文本说话方为正道。那些陷入寒冬一样写作状态的诗人，他们的内心在春风中奔跑。我们应该祝福他们。
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步入各自的秋天，就像加缪所说——在月光下，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终的爱；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麦草、苦涩的食物，是大海边吹来的寒风，是古老而新鲜的曙光。在长期的对抗中，我们必将和这些事物一起，重造这个时代的灵魂。但愿，我们所写的诗歌能够配得上我们的苦难。
再次感谢《十月》杂志把这个重要奖项授予我，授予一个不混圈子、不入帮派、不唱堂会、不跳诗歌广场舞的诗人。
谢谢主办方和评委会，谢谢在座的各位来宾！
《为什么不停止忧伤》
发表于《十月》2016.4期
作者：代薇
为什么不停止忧伤
代 薇
纪念馆
我知道流年会乱
玫瑰会开
我看见潮水的可怕
时钟飞快摆动
而人们缓慢遗忘
淡仇的人
必定也是寡恩
“每一颗子弹都有一个地址”
一些国仇
无关家恨
如同1937年的南京
谎 言
据说，在这个世界说的谎
会在另一个世界成真
那么，我们来到这世上
必定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说了谎
他们制造谎言
我们假装相信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对于真正在意的人
我很少提及
一些时常挂在嘴边的名字
只是烟幕，就像
一个重要的日子
隐藏在众多寻常日子里
我必须以假乱真
才能瞒天过海掩护你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事
可我决定不忘记
我拒绝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有了幸福便有了恐惧
你走了真好
不然总担心你要走
幸存者
非洲大草原的食草动物
每天都在目击同类被捕杀
然而，一阵慌乱的夺路奔逃后
大草原很快就恢复了安详和宁静
动物们再次聚在一起
吃草喝水
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越是无辜，越应该去死”
面对同类的尸体
侥幸，成为弱者的全部
它们的生存哲学是——
下一个未必是我！
失败之书
一个总统死了
跳崖死的
他让全世界的报纸看到
人性的失败
也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道山崖
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
也是黄昏日落的地方
在一个鲜耻乃至无耻的年代
我向任何有耻感的人致敬
向爱惜羽毛和颜面的人致敬
向未泯的崇高意识致敬
行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
但他有崇高的本能和临终的维护
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旧明信片
我们相爱时，爱是一切事物
也是它们的反面
白炽灯，练习册，凉风吹过的走廊
耗尽千山万水的纸印着
高烧的大雪
悲伤的火车
旅行箱拖走隆隆暮晚
……后来，要过很久以后
那些被视为与荷尔蒙无关的阅历
挫折、磨难和战胜它们的经验
才教会我一个词，叫深情
标 记
不在这里与你们会合
今天我依然不把爱说出口
我爱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然而是以决裂
而不是以同流
是以审视
而不是以颂扬去爱的
我假装无情
其实是痛恨自己深情
我要你们将来在任何想起我的时候
痛心疾首
故 乡
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故乡
不，不会的
我的故乡在这首诗里
时间倒流，草长莺飞
消失的气味、声音和炊烟被召回
被拆除的老宅、牌坊和寺庙恢复原貌
……“能够回去的地方，便不配称作故乡”
现实与记忆互不相认
过去就像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如同一个人不能再次出生
故乡上的异乡者
想说的话依然落在他乡的雪上
除了这首诗
我已经没有故乡
无 常
经历过无常
才会珍爱日历表
习俗节气禁忌
窗台上的钥匙
抽屉里有信，墙上有老照片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
灰尘是唯一让人不停心痛的东西
最好的隐藏是加速，
“正如转动的风扇永远看不清伤痕的纹路”
生命里所有的美好
不外乎那一瞬间把心脏包裹起来的疼痛
疼痛，和疼痛
冬 至
最漫长的告别
无非一生相聚，
最紧的拥抱，
无非明知天亮就要分离
“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冬天，不会比今天更加黑暗
多少时光泯灭
多少坏人风生水起
那些家国情怀，苍凉心事
草木如灰
而雨水漫长，好人短暂
去年今天，今年昨天
沙发底找出一堆丢失的东西，硬币、银手链、钥匙……
真怕等下连小时候的梦也被扫出来
记得某次伤心
冲进梦里，杀入人群
滔滔不绝
回忆总是绵里藏针
“我喜欢你是就算撬开我的嘴也不能说的秘密。”
胸膛就该遇见子弹
花朵就该遇见春天
回忆，就该遇见你
渴望，绝望
不过是生活的反转
……只是幸存，每走一步都像在躲开流弹
去年今天，今年昨天
真人秀
为了让画面显得更加真实
他们给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
绑上真实的炸弹
在镜头前，它奔跑着被炸成碎片……
当我们心中无悲悯，无爱
无勇气，无启蒙
空气中弥漫一种暴虐和血腥的东西
上天加诸任何雷霆
都是我们自取的
像被诅咒的索多玛人一样
我们之中，没有无辜者
启 示
一个戴枷锁的看见别人奔跑摔跤了开心不已
一个吃糠咽菜的看见别人被鱼刺卡住喉咙兴奋不已
一个睡马路过夜的看见别人空调房里感冒了得意不已
一个阉人看见别人得了性病骄傲不已
在动物和腐食密布的丛林
秃鹫要吃马肉
不会围着草转
它得跟在豺狼虎豹后面
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由剑得到的东西亦将因剑而失去
“雪崩的形成，有赖于滚落的石子翻了个身。”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都有可能成为改变事件方向的石子
不可逆转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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