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十月》•微信专稿|李春俊:七步镇,被语言引领,被诚实成就

李春俊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李春俊,回族,1961年生于甘肃兰州。深圳宝安区文联副主席、作协名誉主席。1986年底出席全国第二次青年创作会议。出版有诗集《西北诗篇或者深圳歌谣》《抵达之谜》《慢光阴》,长篇小说《谁比谁坏》,中篇小说集《深圳的城里城外》等。现居深圳。

七步镇,被语言引领,被诚实成就


李春俊

 



“人的才智被迫去选择

生活或作品的完美,

而如果它选择后者就得拒绝

天堂般的大宅,在黑暗中发怒。”

 


陈继明的长篇小说《七步镇》读毕,我想到了叶芝的这首诗。

《七步镇》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其形式是独特的,中国人最熟悉的“前世今生”观,成为作家布局故事的“生死”入口,主人公“今生”东声的五十年生活与“前世”李则广的五十载岁月,无形中成为百年中国的历史画卷。

作家以诚实的勇气和耐心,一句一句地锻造个人的语言,动荡的家国社会、莫测的个人命运,都形象地再现于诚实的语言中。这部小说再次印证了语言的重要性。在小说世界,被作家操控的语言,决定着小说的生存状态。首先是语言,而不是故事,构建了小说的血肉,并最终赋予其灵魂。《七步镇》的语言,既有中国传统式的典雅以及简练节制,又有独特的音乐调性——弥散在字词之间的和声与复调,让小说的叙述成为一种吟唱,阅读时内心也会升起一种旋律。语言的轻盈,带来阅读的音乐跟随感,灵与肉水乳交融,物我两忘,浑然一体。字词、句子、段落的音乐性,一如风吹过高山和平原、树林与湖泊,移动天空之云、大地的麦穗、岩石上的青苔和落入眼里的尘埃。看似事物的模样没有改变,仍旧依存于事物本身的形状,然而那颗被抚动的心早已泪水涟涟。

小说中,让主人公第一次有了当作家愿望的是语言——贺同学说:“我看东声以后可以去当作家了!” 贺同学是一位洋气的女生,这句话引起了东声的化学反应。

 

她穿着一双奇怪的皮鞋,过长的鞋尖改变了她走路的姿势,令她的步伐变得有些僵硬,不过正是因为僵硬,她的背影才更有魅力。我一直盯着她走出校门,然后走在校门外的石子路上。路东边是很大的广场,路西边是一排整齐的平房,一边阳光璀璨一边阴影迷人。贺同学尽可能走在刚够容下一个人的阴影里,长长的双腿一剪一剪,有时似乎走乱了,马上再调整回去。至今我还记得阴影里有几只鸽子,白得耀眼。

 

仿佛一股清流流到这里,适宜地停下来,聚了一潭,平静水面,万物映照其中,有叶子落下,有蜻蜓飞过,你伫立旁边,屏息无语。请注意这些词:“奇怪的鞋子”、“过长的鞋尖”、“正是因为僵硬,她的背影才更有魅力”,普通的词成为打破寂静的叶子,让凝望的人感受着诗意。然后,世界更加广阔:“路东边是很大的广场,路西边是一排整齐的平房,一边阳光璀璨一边阴影迷人。”然后,小迎成为世界的中心:“贺同学尽可能走在刚够容下一个人的阴影里,长长的双腿一剪一剪,有时似乎走乱了,马上再调整回去。”最后,成为一个梦境般的永恒:“至今我还记得阴影里有几只鸽子,白得耀眼。”

而小迎是主人公东声吻过的第一个女孩。

 

中午,乌鸦叫个不停,村庄昏昏欲睡。在我姑姑家的后院里,在一大堆侧立在墙上的玉米秆后面,我和小迎嘴对嘴吻了好一会儿。要不是附近的火车突然发出吓人的轰隆声,我们肯定会接着吻下去的。火车的轰隆声像一种永远也挥霍不尽的东西,久久不停。我和小迎不得不相互松开,仍旧躲在霉味很重的玉米杆后面一动不动。后来我灵机一动,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子,心想这下才算对得住半个向日葵了。小迎有一个好看的鹰钩鼻子,每次看见她,我总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走到哪儿都带着她的鼻子,鼻子为什么总是比她更早到达某个地点。好像她是她鼻子的跟屁虫,她要是偶尔把鼻子放在家里的某个位置就好了,我就可以偷偷溜进她家摸摸它。现在我终于摸着了,我觉得这比亲嘴还有趣。亲嘴其实没太大的意思。……火车声渐渐远去之后,我和小迎突然有些不安,又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嘴亲了,鼻子摸了,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弓了身子一前一后走出来,各回各家了。半个向日葵在小迎的手里显得很招摇,罪证一般让我心虚,而且,她已经大不咧咧揪着吃起来,而故意把瓜子皮吐到我身上,仿佛在说,呸呸呸,东声你真够坏的。我心里也承认自己够坏的,在别人家地盘上占别人的便宜,不仅亲了嘴,还摸了人家鼻子。

 

犹如涟漪,一圈圈,一层层,荡漾开来,从中心到外围,辽阔、透亮而幽暗。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散发着历史霉味的玉米杆,带来不祥气息的火车轰隆声,被天空和大地包裹,偏僻一角的寂静,等待着死亡的喧嚣。

实际上,语言对现实并不能像落在地上的靴子那样掷地有声;可以期待,却并不能触及现实,只是按照自己的命运进入读者世界,在以后的日子供读者呼吸消化,并可能唤醒记忆。此时此刻,语言才发挥价值:那些被唤醒的记忆将会被施以魔法,将被语言的旋律影响,不知不觉吟唱出来。

当东声遇见了居亦,作家的描写语言声调不同了。居亦不仅带来了爱,也带来了救赎。这个过程是现代性的,复杂而含糊,美丽而暧昧,于是语言也带上了寓言的调子,一边自省,一边挥霍,一边前行。

 

当我们已经吻在一起两分钟之后,才发现我们竟然吻在一起。两个人还是向前走的姿势,只是将身子微微扭向对方,扭到便于接吻的程度。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拥抱,连手都没有接触对方。静静地吻了至少十分钟,却没有发展到舌吻,好像不知道有舌吻,不知道有哪样东西比此刻这样的以巧取胜的长吻更好。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情欲一直都很谦虚,很知趣,既不汹涌,也不减弱。显然情欲也不见得是最好的东西。

 

语言引领人类生活。承受日复一日的单调,人类的身体总要受困于岁月的牢笼,但语言的翅膀没有断,即使语言让上帝害怕,让人类自巴比伦塔之后说着“万国的言语”,但语言建构直通天堂之路的能力并没有被摧毁。相反,因为不同的语言,让生命个体更加丰盈,有了更多通向天庭的道路。

 

我第一次发现,我们之间的亲切感,首先是纯身体纯动物的亲切感,其次才是灵魂的,就好像灵魂窃取了身体的果实,却后来居上,大抢风头,。我们之间总是这样,每次做爱,都会惊讶肌肤和肌肤、骨头和骨头之间有取之不尽的亲切感。做完爱后又会迅速忽略,因为亲切感这种东西没有特征,太普通,就像夏日凉风,随处都有。

 

句子、段落、故事、声调,意象,相互连接,成为一个自足的体系。当它们的联系足够亲密,想要从中抽象出所谓的主题,会成为棘手的事情。真正的小说总会如此棘手,让你无法用几句话概括。正是这些无法表达、无法抽象的事物,才是作家的本质追求——是语言,而不是过去或当下的现实。当作家从他的语言中超越自我,语言便会让作家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触及作家本人的灵魂和社会的真相。

作为小说家的陈继明,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这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在陈继明身上相互影响,最终为陈继明的小说语言打上鲜明的印记。

陈继明的语言受到书法的影响相当明显。

比如,他的语言也强调洇晕:

 

父亲去世了,天空变轻了。这说明天空里面属于父亲的那一份重量减去了。原来父亲是天空的一部分。父亲不只是父亲,更是一种审视的眼神。眼神在高处,所以是天空的一部分。

她看了看海棠,然后把目光从山下移上来,慢慢移到我脚上,再移到我身上,最后停在我脸上,久久不动,母性十足,充满爱恋。

 

再比如,他的语言也强调留白:

 

背着小袋粮食从长长的斜梯上走上去,跳进一眼望不到边的粮食堆里,将身子一斜,同时松开攥紧口袋的手,肩上的重量就像水银一样突然滑下去了。粮食是刚晒干的,阳光的味道很足,加上尘土的味道,集中起来,一时散发不出去,毒药一样令人头晕耳鸣。

 

有时他甚至闭上眼睛书写,放任笔端自由的流动,放任跨越边界的冲动。下面的语言,很像是闭上眼睛叫停理性写出来的:

 

我和我和我之间,不仅有缝隙而且缝隙不小,大有藏污纳垢姑息养奸的可能。每一个我还有自己的小我,于是大我小我加起来,成为一支队伍。他们暗中成为我的卧底、叛徒、打手、小偷、汉奸、帮凶、告密者、偷窥者、吸血鬼、同僚、同志、同学、同事、朋友、导师、徒弟、恋人、老婆、意淫对象,混淆视听者、护士、秘书……总之,是我和他人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

 

然而,有时他的语言又像线条一样含着节制:

 

所谓百般挣扎,很像从自己的皮里挣脱出来,人出来了,皮留下了。突然,我能说明白。刚醒过来的痛苦,完全像从自己的皮里面挣脱出来一样痛苦。

 

他从一个字的结构开始布局,进而到一行、一段,直至整部小说。反过来说,他以“这个人”作为小说的出发点,依据“这个人”的时代与生活环境,放大这个人的人性,摸索“这个人”与这个社会的关系,无论朝代更替,无论前世今生。他站在高处,看“这个人”,爱“这个人”,恨“这个人”,怜惜“这个人”,厌弃“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构成了这个世界。命运是前定的吗?是轮回的吗?确认自己的身份,是在确认自己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就是一种语言,就是他呱呱坠地时所哭喊的那一声。

 

《七步镇》还有一个重要特质:语言的真诚。真诚不能建立在纯粹的想象上,语言当然也是如此。真诚意味着作家要从灵魂深处革命,先从自己的肉身出发,深入到灵魂里去,才能抵达社会的真实,建立小说的世界。真诚是一种语态,要求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清晰准确,不含糊、不躲闪,直截了当,亲切朴实。语言的真诚,令小说脱离了虚构性而成为真实可信的经历,以至于不少读者将《七步镇》视为发生在作家本人身上的故事。

 

每当我自诩为一个“软弱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呼吸顺畅,身心自由,非常自在。现在冷静回想,才明白,当时之所以喜欢软弱,其实是一种低姿态,和自私、自卑和自我保护心理关系更大。不强、不色、不肉,实在是最低限度的自杀。

坏就坏在,软弱会成为习惯。

 

语言让人类无法遗忘。当语言落在纸上,语言不再是虚无,现实有了一种可以传承的依靠。作家以此呼应着小说的主题,一如语言对世界的呼应。“我是谁?”只有认识了语言,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认识你的家国。

 

两个烟鬼安静下来抽着烟的时候,就像一对同仇敌忾的父子,准备抽完烟提上枪去打仗,我们共同的敌人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明确,那就是狗日的命运!我上一世曾是作恶多端的土匪,她这一世一露面就被抛弃在路边,谁知道上一世做过什么自讨苦吃的事情。这一切只能称之为“命运”。称作命运,就意味着“认命”。因为命运是世界上最专制、最集权、最冰冷的东西,是绝对的暗箱操作,是一个直管“给定”不问其余的神秘机构。当我们准备向它宣战时,却不知道战场在哪,目标在哪。

 

这种真诚不仅对于作家是需要的,它激发了作家内心的力量和勇气,让写作成为他再生的过程。对于读者,这种真诚成为一种精神的滋养,在阅读的过程中灵魂被触及、被震撼。

 

我又问:“前世的我和现实的我,是不是一个道德整体?”

王龄说:“从广义上说,是的。” 

我说:“不,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王龄说:“从广义上说,人类,所有人,无论什么人种什么民族,都是一个道德整体,张三的错误也有李四的份儿,巴勒斯坦人的诉求,也是犹太人的诉求,非洲的问题,也是欧洲的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道主义才有可能被尊重,一个国家才可能接受另一个国家的难民。一个人的前世和现世当然更是了。”

 

这种充满哲思和历史拷问的语言,有了交响乐的厚重辽阔。在某种意义上,个人的前世今生一点不重要了。我们转向了对家国的忧虑中:

过去和现在的言说会成为我们的未来吗?

 

故乡其实是一个出口。我们通过一个具体而微的出口来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我们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出口。我们以那个出口为故乡。故乡的大小在变,作为圆心的出口永远那么小。为什么当我们回到故乡或接近故乡时总是免不了有些悲伤有些难过?是因为我们无限接近出口,无限接近本质,无现接近疑问。我们对自己的来和去无能为力,我们对来和去后面的黑暗一无所知,我们实在不能不哀伤,不能不难过。

 

百年中国的两个时代所形成的断裂由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连接起来,这使《七步镇》成为对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的会诊与治疗,对两个时代的追寻和叩问。

 

我显然无法说出我的全部恐惧。我身上的恐惧多如牛毛,几乎和我身上的细胞一样多。我猜,恐惧可能真是细胞,灵魂的细胞。王龄曾告诉我,血肉之躯,必须知道疼痛,疼痛是我们的身体在说话,同时又大大缓解了它自身。以此类推,灵魂的语言就应该是恐惧,灵魂用恐惧表达自己的感受,并用恐惧缓解恐惧。

 

无论如何,李则广的七步镇远去了,但那只是东声消失了的前世。活在今生的东声在南海之滨的新生活,又会成为谁的前世呢?

有幸从构思到初稿到完稿,见证了作家的写作心路。陈继明选择了“作品的完美”而“以命写作。”“开始写,把自己锁在家里,写到最后,不敢反锁门了,怕自己死到里头,女儿回来开不了门。”《七步镇》让他这样写出来了。他的脚踝被木椅磨出了老茧,但他取得了一场胜利。《七步镇》将让广大读者对作家陈继明有更大的期待。

 

2018.2.深圳

选读2018-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陈继明:七步镇
2018-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陈继明:七步镇
2018-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陈继明:七步镇
《十月》•微信专稿|赵卡:《七步镇》是对空虚的一个热烈反应
《十月》•微信专稿|赵炳鑫:一曲由回忆症患者弹奏的灵魂挽歌
《十月》中篇|陈继明:芳邻(连载1)
《十月》中篇|陈继明:芳邻(连载2)
《十月》中篇|陈继明:芳邻(连载3)
2017-6《十月》•短篇小说|陈继明:空荡荡的正午
作家有话说|陈继明:真相自己并不要求被说出(创作谈)
陈继明:每一次叙述都是对好小说之神秘标准的一次追寻(创作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