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钰:河面上的几处微光︱十月青年论坛(第九期):“运河作为镜像——徐则臣《北上》研讨会”发言摘编
贺嘉钰,西安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生,研究当代诗歌与小说,批评文字散见报刊杂志。
河面上的几处微光
——关于《北上》文本细节的一点想法
贺嘉钰
听了诸位前辈老师的发言,很受启发。我想就小说中“小波罗”这个人物形象和文本中的几个细节,谈一点我的想法。
《北上》与其说是在为一条河流写书立传,我更认为,作者在故事的铺推进中,将大运河叙述成了远景和整个故事的底色。它在运载,更在目睹:人、家庭、家族、民族乃至国家的起起落落。首先是人,是“穿行在大地的血管里”的人(书中一个精致的比喻)。我想谈一下“小波罗”。
我认为,《北上》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为我们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个新的形象,一个“人不坏,有点没正形”(这是谢平遥眼中的“小波罗”), 一个一出场,为了“省下”五文钱,就甘心被卫兵吊进了城门吊篮子里的这样一个洋人的形象。这个细节刚才有三位老师都提到了,我关注的点还有点不太一样。刚看书碰见这一段,我有点较真,因为当谢平遥路过他,解救下他,他说要请谢平遥吃顿饭时,我马上就觉得出问题了。“小波罗”哪里来的请客钱?那是抠门吗?甘心被吊起来也不愿出钱?后来我就明白了,“小波罗”不是抠门,他来中国,是要来阅历,来寻找。所有溢出、漫出的经历,所有在我们看来的弯路或者歧途,对他而言,都是正道,是有意义的。我们正是随着这样一个带有一些戏谑腔调、散漫气质的洋人,一路北上。
作者写到在邵伯闸过闸时的热闹和盛景,是很有意思的一段,当时船上的中国人都过了新鲜劲儿而处在焦躁中时,“小波罗”说了一句话,他说“既然等待是经行运河的必由之路,为什么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等待呢。”感受等待,这好像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一个正常人会说的话。这完全就是一个充满了好奇的人,一个从容的人,甚至是一个容易让人亲近的人。后来他被“复仇”,身受重伤,忍着剧痛也要挣扎着坐起来看看窗外喊号子的河工,我突然意识到,对大部分人而言,好奇心可能也可以只是生命的一种“附丽”,一个人要怀抱多么大的好奇心才会拼上命,后来我们知道,驱动着他好奇心的,可能是作为兄长责任,也可能是爱本身。在我有限的当代文学文本阅读中,我还没有见到过用这样的角度、耐心来进入一个外国人,用他的目光,他的心来体谅和同情我们的现实本身。
说到“小波罗”的目光,我想提一点,就是在小说差不多四分之三的地方,在“沉默者说”的部分,马福德有这样一段表述,他说,“摆渡船空闲时,我也会跟着一群男人拉纤。北运河上行,大船每一步都要几十上百号人拖曳着走。他们知道那个瘸腿的哑巴从不惜力。拉纤是如玉能接受的最重的活儿。蕙嫂的兄弟约我去门头沟挖煤,我问如玉,如玉说,除非她死了。”看到这儿我突然想起“小波罗”的目光曾经停在过纤夫的身上,那一瞬间我非常渴望那上百号人中其中就有小波罗的弟弟,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地点都对不上,但这两个有点遥远的交集还是安慰了我,作者在描述纤夫、描述河公喊号子时的那种用力、力量,其实是非常抒情的。当我们怀念亲人、爱人,重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大约都会是一种告慰。
后来我看到采访中作者讲过,刚刚说到的“去门头沟挖煤”是历史真实,徐则臣写了一条大运河,但是他处处落在了“小”和“细”上。也许可以说,《北上》是具有知识考古学气质的风物志,是一部支点很多,枝枝蔓蔓极为丰茂的小说,我不展开来谈他是怎样扎实地将史料细密地编织进故事里,我想谈一下,他是怎么用景色的描写暗示我们他对这条河的观察。
在刊物的第16页,有这样一句描述。“黄昏从大地上升起之前,先从水里泛上来,半条运河开始变成浑浊的暗黑。”这句话让我想起海子《黑夜的献诗》。海子写到,“黑夜从大地上升起”。这个“升起”是颠覆我们惯常认知的,黑夜怎么会升起呢?黑夜应该是落下来的。但是如果你有乡村生活的经验,譬如傍晚时,你坐在院子里读书,你就会发现,书上的字会一点一点看不清,可是一抬头,天还没有黑透。夜不是一点一点黑下来的,而黑暗,是从地面上升起的。所以,当我读到黄昏是从水里泛上来时,我就停住了,这大概是更为接近日常真实的。
当你要写一条河,你就要清楚河上的傍晚是如何发生的,这是很细节的一个地方,看到徐则臣这样写,我很被打动,就不用说在阅读的过程中,原本以为是虚构的存在其实都有现实都有历史的来处,循着文本竟然摸到一些历史真实的体温时,所感到的惊喜了。写这部书,徐则臣大概是下了扎扎实实的笨功夫的。当然说笨,也不完全,比如书中还提到一位日本作家,安野光雅,这个名字我熟悉,因为我爱看绘本。这个绘本作家也许是孩子领他认识的呢。当他开始写这本书,很多的知识、很多的信息就会到达他。
最后我想说一下历史现实的真实之外,情感的真实。也是书中很击中我的地方。一处是如玉跟着马福德逃亡之后,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的父母穿着杨柳青年画在大风里走。这个形象太惊人了,而且这个画面无比具有梦的质地。虽然是一处很小的书写,但是你一下会体会到人生的离散,一个女儿对她父母的挂念和心疼。
另一处是胡念之出差前和母亲惯常的对话:
“几天就回来。”他对母亲说。
“走你的,”母亲摆摆手。这个很有意味。母亲没有说,去多久,照顾好自己,她说的是“走你的。”作者在很小的地方,很容易漏过的地方收了一下,我们都明白这种日常的克制所具有的力量。
《北上》是在非常具体的,甚至有着精确框架的结构上展开想象,但是他让枝枝蔓蔓的人物非常柔顺地、妥帖地各自走着自己的路,又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走到了一起,走到了河上,而这条河到底是什么,是显学意义上的大运河吗?也许不尽然。以上是我还不成熟的一点想法,还请老师朋友指正。
《十月·长篇小说》,2018年第5期目录
005 北上 徐则臣
169 你不该回去 向庸
▼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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