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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⑦)︱阿来:云中记

阿来 十月杂志 2020-02-14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七章 第二月


阿巴陷入了困惑之中,难道世界上真的没有鬼魂吗?

刚回到云中村的日子里,他让自己相信,某一天,某一个时刻,他会在村子里某个地方碰见一个鬼魂。

这个鬼魂应该是地震中死去的人中的某一个。他还想过,要是当真遇到一个鬼魂,自己会不会害怕?他一个人在村落的废墟中,在荒芜的田野上行走。先是在白天,后来改成有月光的夜晚,就是为了遇到一个真正的鬼魂。白天没有遇到,晚上,月光稀薄,他在村子中游走,心里希望的,也是遇见一个真正的鬼魂。但他依然没有遇见。

这使得他对祭师的使命产生了动摇。

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培训班的时候,大学来的人类学的教授讲得很清楚,祭师担负着两个任务,祭礼神灵和安抚鬼魂。教授说,礼拜山神是原始的自然崇拜,与尊重和保护大自然的时代精神相契合,值得发扬光大。至于安慰鬼魂这个方面,还是扬弃为好。阿巴听不懂扬弃这个词。后来,他是问仁钦才知道的。仁钦说,想想打麦子时是怎么去掉草屑留下麦粒您就明白了。这一说,阿巴就明白了。每年麦子收割下来,一捆捆的麦子先放在晾架上晾干。然后,才堆到打麦场上,用脱粒机脱粒。合上电闸,齿轮飞转,大胃口的脱粒机一个小时就能脱出来五亩地的麦子。但那些麦粒里还混有很多麦芒和草屑。除掉这些杂物的方式也很简单。等待一个有风的日子,在晒场上用木锨把麦子高高地抛向天空,让风把草屑与麦芒吹走,沉甸甸的麦粒落回到地面。阿巴说,扬弃,这话说得好机巧好漂亮!我们这些人就会说个不要,人家却会说扬弃。那时阿巴也没觉得这个扬弃有什么问题。

地震发生前,云中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谈论鬼魂了。人在现世的需要变得越来越重要,缥缈的鬼魂就变得不重要了。对鬼魂的谈论是地震后才出现的。

地震刚过的那些日子,悲伤的人们总是说,昨天夜间梦见某个死去的亲人了,或者直接就说在废墟上,在泉水旁,在大白天的村道上,看见了某个死于地震的人。这种情形发展到后来,有人在白天坐着打个盹,睁开眼睛就说刚才某个死人托梦给了他,睁开眼睛就说,看呀,谁谁的鬼魂正从屋顶上看着我们!那些日子,云中村简直成了一个鬼世界。在那些人的描述中,云中村的鬼魂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好像到死都没明白是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在了云中村,什么样的变故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那时,全云中村人都住在蓝色板房里,屋顶的蓝色加重了凄迷悲伤的气氛。

地震还改变了天气,或者说,面对夺去几万人生命的灾难,老天也觉得悲伤不已,整夜下着凄怆的冷雨。那些寂静漫长的夜晚,多少人悲伤无眠的夜晚,雨水就在铁皮屋顶上不停敲打。那些鬼魂不但在晚上出现,他们也在雨中出现,也在雨后的雾中出现。有些人衣衫整齐,有些人简直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看见鬼的人说,他们身上满是地震时那些老房子里飞起的尘土,尘土下面是血淋淋的伤口。还有人手里拿着自己与身体分离的断肢。据说,这样的雨夜,村里那个还在坐月子就和她生下的双胞胎一起死去的年轻母亲的鬼魂就会出现。她的脸纸一样脆薄苍白,一到雨夜,她那脸就贴着窗玻璃向棚屋里张望,她在寻找,她不知道刚生下一星期的双胞胎去了哪里。她就这样一家一家看过去,沿着窗玻璃流淌的雨水像是她的泪水,雨水落在屋顶上的声音像是她在打着寒战。

村里人都来找阿巴,告诉他那些鬼魂出现的情景。

阿巴小心翼翼地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一个鬼魂?

那些声称看见了鬼魂的人就开始哭泣,你是我们云中村的祭师,鬼魂的事你不管谁管?

阿巴说:可是政府让我当非物质文化,只管祭山神不管鬼魂的事情。

有人甚至哭倒在地上:完了,鬼魂没人管了,鬼魂没人管了。连祭师也不肯管鬼魂了。

阿巴掐住昏过去的人的人中,含一大口冷水喷在他脸上。这个人好像忘了刚才正在为鬼魂鸣冤叫屈,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也像一个鬼魂一样飘飘荡荡走开了。

对这样的情形,阿巴开始并不十分在意。

但是后来,声称看见了鬼魂,来阿巴跟前请他作法安抚鬼魂、在他面前晕倒的人越来越多。使他都感到害怕了。地震后,近百个死人经他的手火化埋葬,他没有害怕。后来这阵仗,却让他感到害怕了。阿巴并不是个遇事特别能拿主意的人,地震时出乎意料的勇敢是没有办法被逼出来的。那情景想起来都害怕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却连害怕都来不及。那些面目全非的死人,地震前都好生生地活着,大地抽风般激荡一阵后,他们的生命就消失了。留下面目全非的尸体,在那里膨胀、发臭、腐烂。不及时处理,云中村真的就成为地狱中的地狱了。

人火化了,埋葬了,阿巴又去了一趟县城。

宗教用品商店搬到了广场上的地震棚里,生意火爆。店老板问候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

阿巴说:可是村子里好多人都死了。

老板说出了这次地震死亡的官方统计人数:说是一共死了八万多人呢。啧啧,我们这个县城,这么多房子,才两万多人。啧啧,八万多人啊!老板牙痛一样重复着那个巨大的数字。

阿巴说:我差不多埋了一百个人。

可怜,可怜见儿的。

阿巴说:当时忙,什么都顾不上,现在才有空来买经幡插在他们坟头上。

老板回身端来一个大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糖果:阿巴你吃糖,这个时候人的舌头该品尝一点甜的味道。

阿巴吃了一颗糖。

老板问:你要什么样的经幡?

阿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瓦约乡云中村是苯教,不是佛教,经幡上的经文得是苯教的。

老板说:好。

阿巴又说:是插在坟地上的。

老板说:我知道。

阿巴松了一口气说:那就行了。

老板说:什么规格?

规格?!

老板把一卷经幡摆在柜台上:这一卷,是六米长的。还有十米的,十二米的。

阿巴想起那一大片坟地,说:要最长的。

老板说:最长的是二十米。要是不够长,可以接起来。

阿巴说:好吧,我要十个二十米的。

回到云中村,村里好多人都来了。

大家把阿巴带回来的经幡在坟地里张挂起来。

他们把经幡在坟地里张挂好。没有人记得张挂经幡的时候有没有吹风。经幡张挂好,就感觉到风来了。风吹动那一面面系在长长绳索上的经幡,发出旗帜振动般的噼啪声响。有人流泪,有人哭出声来,更多的人脸上毫无表情。那时,村里正流行着关于鬼魂的传说。人们住进了浅蓝色墙深蓝色顶的板房。每一个房间都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道。这令闻了很久废墟里腐烂味道的云中村人精神振奋。来了找碴儿的志愿者,说这些新板房有害气体超标,他们钻进人家里,拿着空瓶子在空气中晃动,村民问这些人是不是在搜集鬼魂。他们说不,我们是在采集有害气体。后来,这几个人被作为不受欢迎的人,被驱逐出了云中村。云中村人喜欢这些房子,他们把那些拿着空瓶子采集有害气体的人从房子里赶出去,集中在广场上。村民们把他们手中的空瓶子夺下来,扔到垃圾堆里:这样的房子不好,那你们会送给我们更好的房子吗?

那些人惊惶地摇头。

那你们从这里滚开,我们不需要拿着一个空瓶子在那里晃来晃去,像是在搜集鬼魂的人。这句话是阿巴说出来的,却在村子里迅速传开了。那时,云中村幸存下来的人都精神亢奋。他们常常能从电视里看见自己。县电视台的节目,州电视台的节目,省电视台的节目,甚至中央电视台的节目的救援人员来来去去。但高潮终究是过去了。板房搭好后,各路救灾人员的志愿者,以及随之而来的新闻记者都相继从云中村消失了。云中村又安静下来。村民们却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了。加上雨季到来,阴雨连绵,雾气冰凉,人们陷入到巨大的悲伤与失落之中。

鬼魂的传说更加甚嚣尘上。

阿巴一辈子老老实实,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叫村里人竞相重复的话。但他说那几个用空瓶子采集有害气体的人像是在搜集鬼魂,这句话却一下子在村子里传开了。对此,阿巴有些后悔。鬼魂这个字眼从云中村人口中消失了起码有十几年了。是他让人从震后的凄风苦雨中,因为悲伤难抑而重新把这个字眼捡拾起来。

我家爷爷一直在废墟上转悠,好像是乱中出错,忘了带走什么东西,阿巴,他要找的是什么呀!

我家女儿一直在说,她找不到书包。雨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呀!阿巴,难道她不冷,难道变成鬼就不知道冷了吗?

他们甚至把活着的人也说成是鬼。

他们说,被直升机运到省城大医院的央金姑娘回来了,说她每天晚上都回来,在找她的那条腿。央金姑娘人漂亮,腿修长,天天看着电视学跳舞,终于考上了舞蹈学校。可是,地震来时,她丢掉了左腿。她的腿被一根横梁砸断,村里人很早就发现了她。但他们奈何不了那根被更多沉重的木头与石头压着的房梁。只能派人轮流在那里守护着她,给她喝水,陪她说话。后来,央金姑娘趁守护她的人瞌睡,自己切掉断腿爬出了废墟。那是黎明时分,她爬出废墟时没有人知道。她在爬出废墟的过程中昏迷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时,她有点后悔,要是早些横下心来,切掉断腿,她就不会死去了。就在那天,直升机载着救援队伍来到了。央金是被直升机声惊醒的,那时,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她断腿求生的故事占据过地震期间相当多的报纸版面。直升机把央金姑娘运走了。她也是那座房子四口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仁钦去省城代表乡里村里看望过她。她在省里最好的康复中心接受治疗,每星期去艺术馆练习舞蹈三次。仁钦说她很阳光。她很坚强。再后来,村里就没有她的消息了。报纸上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就在这时,有人声称,看见央金姑娘了,说她单腿站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在自己家的废墟上徘徊,像是在寻找她的断腿。

阿巴看见过那条腿。震后第六天,才从废墟里挖出来,虽然喷洒了很多消毒药水,还是臭味难当。最后,是用一把火烧掉了。用一堆柴和解放军送来的汽油。

 

云中村村民都搬到了活动板房中。除了仁钦带领几名县里乡里的干部留在村里开始做重建规划,解放军和各路人员都陆续撤离。云中村在忙乱喧闹中沉寂下来。于是,鬼魂的传说开始流传。直到活人都变成了鬼魂,在村中出现。

村里人都找到阿巴,说你是村里的祭师,不能不管他们。

就是这些人,在阿巴被县里选定为非物质文化继承人的时候,还说了那么多风凉话。他们说,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什么老规矩都不懂的人怎么可以带领全村人祭祀山神?阿巴不想翻这笔旧账。但他坚持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只管祭祀山神,没有说要安抚鬼魂。他也不忍心说,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培训班上,人类学教授的话,祭山要传承,事鬼要扬弃。在地震之前,阿巴一直在一丝不苟地准备,要在山神节带领云中村村民去隆重祭祀阿吾塔毗神山。

只是在山神节前三天,地震发生了。

仁钦找到阿巴,这个年轻人在地震发生后的两个月时间里老成了许多。他表情严肃,说:我不是作为外甥,而是作为云中村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组长和你谈话。

阿巴嘀咕说:只要你不谈鬼魂。

我就是要和您谈这个事情。我外公,我外公的父亲他们都要管鬼魂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他们,您也当不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妈妈说过,您也说过,外公悄悄在磨坊做法事安抚鬼魂。村里人再这么下去,再这么顾影自怜,心志都散了,云中村还怎么搞恢复重建。您得做些安抚鬼魂的事情,也就是安抚人心。

阿巴说:就算我愿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仁钦说:这个好办,我给您写一个条子,去找这个人,向他请教。

仁钦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本子上三下两下就写好了字条。他把那页纸撕下来,交到舅舅手上,你去找卓列乡乡长,他们有三个村和我们云中村是一样的信仰,请他们乡的祭师教你怎么安抚鬼魂。

阿巴也觉得,从村里的情形看,也不得不如此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此时,要以这样的方式,负起让云中村村民重振意志的责任。和云中村一样,那三个也是与传统日渐疏离的村庄。与云中村不同的是,至少其中一个村子还有一个真正的祭师。这位祭师七十多岁了。他的白内障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失明的边缘。为了这个,他正在和他的孙子辈们进行执拗的斗争。

阿巴上门去向他讨教。

阿巴刚开口表达了问候,还没说到正题,老祭师就开口了:远来的客人你看,这几个娃娃非要把我送到医院去。

祭师的长孙对阿巴说:白内障,再不治就要失明了。

祭师安安稳稳地坐着,他笑着,摇着手,说:人老了,眼睛看不见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去医院,我去过医院,我不喜欢那些药水的味道。我不去,我不喜欢一个地方有那么重的死亡和痛苦的味道。你们让这位远来的客人说说看,我,一个老人该不该去医院。他转过脸来,努力转动着被白翳蒙去了多半的眼珠子,他说:哦,客人是个高个子嘛,我还看得见。

阿巴不便于介入这家人的争执,就说:我从云中村来,我来向您请教怎么安抚鬼魂。

鬼魂?!他们出现了吗?你看见他们了?你们村子里的那些鬼魂?

阿巴老老实实说:我没有看见,但村子里很多人都看见了。

老人拍拍身边的坐垫:来,坐到我身边来。

阿巴就在老人身边坐下。

老祭师提高了声音:你是说你们瓦约乡的乡长写了条子让你来找我?!

我来请教怎么安抚那些鬼魂。

老祭师高兴起来,他对几个孙子说:去,去,把汽车的机器停掉!我有要紧事,至少今天我是没空去医院了。

有人对阿巴嘀咕: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阿巴深感歉意,他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们说村子里到处都是鬼魂。

鬼是有的,但不可能一个村子里到处都是。

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

哦,那是你们云中村的人伤心又害怕。

老祭师告诉他,人死后,鬼会存在一段时间,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先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这些鬼会惊讶于自己的身体怎么变得如此轻盈,他们飘来飘去,又高兴又惶惑。习惯了沉重的肉身嘛,有人还想找回那只皮囊嘛!再后来,鬼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脱离那个肉身了。慢慢地,它们就会被光化掉,被空气里的种种气味腐蚀掉,变成泥土。

鬼也会化成泥土?

祭师很肯定地说:一种很细很细的灰白的泥土。也可以化成磷火,化成风。总而言之,一旦化作了这些东西,一个鬼就消失了。

鬼不会一直都在吗?

祭师把视线模糊的眼睛朝向阳光明亮的窗户,他提高了声音:咦,你这是什么话。要是鬼一直都在,我们生活的世界还能叫作人间吗?从古到今死了那么多人,这个世界上不就都是鬼了?!

阿巴知道,祭师提高声音不是为他如此缺乏关于鬼魂世界的常识而真的生气了。他提高声音是因为还有人专程来听他讲述传统中关于鬼魂的知识。还因为这恰恰可以证明,他的眼睛因为白内障日益严重而快要瞎掉了,但他不以为意,他不需要眼睛看见,也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巨大秘密。

阿巴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鬼不是会转生吗?

这句话说出来,祭师沉默了很久。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像一匹爬坡的牲口一样喘着粗气。祭师生气了。阿巴想,不好,祭师生气了。

很久,老祭师才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伤心的那种低,他说:你是一个佛教徒,你为什么来找我?佛教的鬼才转生,转生为人,转生为牛,我们的鬼不转生,他们只是存在一阵子,然后消失。除了伟大的山神,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消失。

精灵呢?阿巴问。这些依然信奉苯教的村庄相信村庄的树林里,田地边的灌丛中还有一些快乐的有时甚至会搞些恶作剧的小精灵。

那是一些孩子的鬼魂所化。只有快乐的孩子的鬼魂才会化成这样的小精灵。

你见过他们吗?

谁都不会见到这些精灵。精灵是可以感觉到的,但谁都看不到他们。我们是从惊飞的鸟,从无故晃动的树枝和花朵,突然鼓荡的泉水感到他们,但看不到他们。

他们会留下脚印。

老祭师笑了,说:这个你算说对了。

他们会留下脚迹。在新鲜的草地上和潮湿的泥地里。

阿巴确实见到过精灵的脚印。圆圆的,小小的一串,在潮湿的泥土上,在初秋草地结成的白霜上。单腿蹦蹦跳跳留下的没有分趾的圆圆印迹。村里人会笑着说,调皮的独脚鬼,调皮的独脚小鬼啊!

祭师说:怎么安抚鬼魂?就是告诉他们人死了,就死了。成鬼了,鬼也要消失。变了鬼了还老不消失,老是飘飘荡荡,自己辛苦,还闹得活人不得安生嘛。告诉他们不要有那么多牵挂,那么多散不开的怨气,对活人不好嘛。

 

阿巴出门的时候,一个喇嘛从信佛教的邻村到云中村来了。

他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了一圈,在村子的废墟上,在坟地,在田边地头,甚至每户人家的柴垛也没有放过。他证实了村里的传言,他说,的确有许多鬼魂,未得超度不得往生转世。这些鬼魂惊惶不已,又冷又饿,吱吱哀叫。悲伤而沮丧的人们给那位喇嘛上了供养,请他作法超度亲人的鬼魂。喇嘛却拒绝了。他说,鬼魂太多,简单的法事解决不了问题。解决方案是全村人集资建一座佛塔,塔里要供奉整套的佛经,这样,那些鬼魂才能得到超度。修建佛塔和在塔中供养全套佛经的费用要好几十万。

仁钦对喇嘛说:抗震救灾,老百姓的房屋都还没有恢复重建,就先集资修塔恐怕不合适吧?

喇嘛不愿意直接跟仁钦说话,他问那些相信云中村满是鬼魂的村民:这个年轻人是谁?

得到的答复是:他是县里派来的云中村救灾领导小组组长。还有多嘴的村民告诉喇嘛,他爷爷是我们云中村的祭师。如今,他舅舅是我们村里的祭师。

仁钦纠正说:我舅舅是县里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喇嘛说:哦,我忘了云中村人还没有信奉佛教,在这个没有信奉佛祖的村子,即便是建了佛塔也没有什么用处呀!呀,只可怜那些不得转生的鬼魂了!

喇嘛离开两天后,阿巴回来了。

阿巴从卓列乡的祭师那里学会了如何安抚鬼魂。他记熟了仪轨和祝祷词。他还学会了用麦面或糌粑制作施给鬼魂的食子。

他花了半天时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用面团捏出各种动物。他还去各家搜罗了各种粮食。太阳落山的时候,阿巴穿上了祭师的法衣,站在云中村废墟前击鼓摇铃,西坠的夕阳把他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废墟之上。他高声祝祷,并向废墟抛撒那些面团捏成的动物,抛撒麦子、青稞、玉米。他用力地向着残墙下和柴垛下的阴影抛撒粮食,他的动作是那么有力,粮食的颗粒触地时发出强劲的雨水降临一样的唰唰声响。

村里人都聚集起来看阿巴作法安抚村里的亡魂。

当石碉顶上的太阳光渐渐变暗,天就黑下来了。

阿巴击鼓摇铃,在夜色中走向那片死寂黑暗的废墟深处。村里人看不见他了。但能听见他走过每一家的废墟,抛撒着动物形状的食子和粮食。怨怼与惊恐之气,使那些亡灵之气聚而成形,不肯随风消散,祭师所做的就是化解这些怨怼与惊惶。阿巴转遍了废墟,又击鼓摇铃去往了同时埋葬了云中村死难者的坟地。

那天晚上,天放晴了。等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活动板房里的乡亲们都静静地睡去了。这是一个多月来,云中村第一个没有悲伤哭泣的夜晚。

阿巴做完法事,感觉还有一身的力量。他又踏着月光去了村子西边的磨坊。他喊出了妹妹的名字,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在磨坊守夜。想起妹妹和他一起睡在露天的星空下面,听见父亲悄悄为鬼魂抛撒食子。他把手里的粮食一把把撒出去。粮食碰到岩石碰到草棵的唰唰声和记忆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似乎看见了父亲,似乎看见了妹妹,他说:我父亲的外孙子,我妹妹的儿子出息了,是我们云中村人的头领了!我也是云中村真正的祭师了!

阿巴回到村里的活动板房已经是下半夜了。

月光沁凉。整个村子都已安静地入睡。

仁钦还在屋子里等他。

仁钦准备了一瓶酒,开了两只罐头。

仁钦连举了三杯酒。

第一杯,他哑着嗓子说:为了死去的人们。

第二杯,他说:为了妈妈。

第三杯,仁钦擦去差点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笑着说:敬我们云中村的祭师。

舅甥俩三杯酒下肚,仁钦歪在床上睡着了。

阿巴觉得身体很疲惫,脑子却又十分兴奋。于是,他一边喝瓶中剩下的酒,一边大声念诵着刚学来的安抚鬼魂的祝祷之词。这是阿巴一生中少有的自觉伟大的时刻。第一次,是他年轻时候,作为云中村水电站的发电员合上电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把整个云中村照亮的时候。现在是第二次,他用刚学来的仪轨与祝祷词安抚了村中那些不肯消散于无形的鬼魂。阿巴摇铃击鼓,抛撒着食子在村子的废墟和震后的新坟地里穿行。好几次,他都以为看到了某个鬼魂。但其实不是,那只是某段残墙的浓重阴影,抑或是一根兀立的柱子,甚至是一阵风摇动了草丛,一只夜鸟被惊起。这一刻起,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重要的人。

第二天,人们刚起床,阿巴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挨家挨户搜集糖果,每一家人都对他笑脸相迎。阿巴说他还要去安抚森林边的独脚蹦跳的精灵们。乡亲们拿出糖果,同时还拿出许多炒得喷香的大麻籽。他们告诉阿巴,这才是精灵们喜欢的东西。就这样,阿巴又穿上法衣去到了晨露浓重的森林边上,清亮的鸟鸣也像露珠一样闪闪发光。大把大把的糖果和大麻籽落在草丛里,那唰唰的声音像是精灵们在欢快地奔跑。

阿巴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浓重的露水打湿了他脚上的靴子,初升的太阳使得他的脸闪闪发光。

从这一天起,他无论走到村里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人们都会叫他:阿巴,阿巴。

重建规划专家组从县上下来,村里人自动聚集到村口去迎接,人们发现阿巴不在,都说:快去叫阿巴。

仁钦把村支部书记、村长等重要人物向规划组一一介绍,没有介绍阿巴。就有乡亲提醒仁钦:还有你舅舅,我们村的祭师。

仁钦就说:好吧,好吧,我再介绍一位。这位是阿巴,云中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专家就来跟阿巴握手。

阿巴表情严肃,说:我是村里的祭师,专管山神和鬼魂的事情。

专家说:好,好。我们的重建规划也要充分考虑展示藏民族的地域文化特色。我们要规划打造的是一个旅游新村。文化是旅游之魂。这个很好,这个很好。

地震前,全县旅游业规划中云中村就是一个重点。旅游局长、分管副县长、瓦约乡的乡长副乡长,不止一次来到村里。他们把规划中的电脑效果图做成活动展板:日本大樱桃等应季水果采摘园、传统农耕体验式示范区、活形态生态水循环系统、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展示、传统村落保护区、游客中心等等。

那时云中村民民却不上劲。

因为这一切都意味着变化。变化的前提条件是村里土地使用要打破眼下一家一户的格局集中起来,归村集体或引进的开发商使用,传统村落保护区则意味着有些人家在传统建筑上附加出来的一些建筑要进行拆除,特别是祥巴家那突兀的盛气凌人的新垒的两层必须整体拆除。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只给阿巴这样的少数人带来好处。

但这回不一样了。

云中村除了土地,什么都没有了。村民都急于看到政府规划的新云中村是什么模样。村民们还知道,国家制订了一个宏大的援建计划。由东中部发达地区的一个省援建灾区一个县。每个省都为此准备了几十亿援建资金。这样的消息,当然振奋人心。专家组一到,村民们都集中到广场上,以为会像以前一样看到显示云中村新貌的展板。但是,专家组没有带来他们期望看到的东西。

他们只是带来了一些测量仪器。

专家说,他们这次先来进行地质情况的摸底调查。云中村的重建规划必须建立在彻底排除地质隐患的基础上。

就是这次地质调查判处了云中村死刑。

专家们带着仪器村里村外地转悠,测量,最后一天,他们还在村后山上用炸药进行了一次小型爆破。目的是为了探测山体深处的情况。爆破前,他们在村子不同的地方安装了好几台仪器。云中村没有人看得懂电脑屏幕上出现的震荡不已的水波状线条是什么意思。不要说村民了,就是最有文化的仁钦也看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面对村民的焦急询问,仁钦打了一个比方,他说,就好比是一个病人在医院用机器看病,机器上的图像只有医生能够看懂。

听完他的话,村民们的表情立即就凝重起来。

仁钦意识到自己打了一个很不好的比方。

村民们说:不是好事啊,不是得了大病的人,医生不会用机器检查他的身体。

仁钦知道,此时再多做什么解释,都是枉费唇舌了。

当天,重建规划组的专家们就离开云中村了。

临行时,对仁钦的询问,专家也只是说:我们要回去汇总分析这些数据才能得出结论。

仁钦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专家说:村子后山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你们要注意观测。

专家还说:你们要稳定好村民情绪。

仁钦不敢再往下问了。

送走规划组,他回到村里。叫上了村长,叫上村支书,去往后山。自从前几天安抚鬼魂的仪式后,就觉得自己对云中村负有责任的阿巴也跟着去了。几个人爬上村后的山坡,也就二十多分钟吧。那道最终将使云中村彻底消失无踪的裂缝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道裂缝五六公分宽,在山体上横向开裂,中间还有草根和树根牵连。在云中村人的经验中,这样的裂缝在山体上时常出现,有些裂缝会慢慢扩大,在某场暴雨中,变成一块小滑坡,在山体上形成一个裸露的伤痕。而有些裂缝,不久又会自动闭合。或者,裂缝还在那里,但慢慢被泥土,被落叶填满,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所以,刚见到这道裂缝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觉得,为了这么一道裂缝,专家们还要爆破,还要用那么多台仪器测量,真有些小题大做。有些时候,云雀还会在靠着裂缝的边缘的草丛中筑巢呢。

这是刚看到这道裂缝时,包括仁钦在内的几个云中村人的反应。

但接下来,他们就意识到情形严重了。

村长对阿巴说:今年计划要祭山神,过山神节的,可是地震来了,明年,我们云中村一定要把山神节搞得像模像样。

村支书也说:多少年没有好好祭过山神了。阿巴你要提前把规矩教给大家。几个人说着话,就往山下走。走了几步,回头却看见仁钦顺着裂缝的延伸往东边去了。大家也只好回来,跟在了他的后面。

裂缝很长,横贯了林中草地,进入一片栎树林。栎树长得很密集,叶缘上的尖刺很扎人,人穿过去很难。但裂缝没费什么劲,就把密密交织的栎树根连着的地面撕开了。几棵七八米高的老栎树被扯歪了身子,树身上的叶片也有些枯萎了。这意味着裂缝很深,把深扎在地下五六米十米处的树根都扯断了,使得这些树根不再能够向大树的上端输送水分和养料。几个云中村人不再说话,树林中只能听到他们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们随着这道裂缝穿出了栎树林,来到了又一片林间草地。裂缝更宽了。那些开着白色花的狼毒草和栗色花的鼠尾草浅浅的根系更不能阻挡大地绽开一道黑色的伤口。他们穿过这片草地,又进入一片树林。这片树林由花楸、白桦和高山柳混生而成。这片树林是云中村人采集蘑菇的地方。树林中,树叶腐败的气味浓烈。腐败的树叶间已经长出了这年的头茬蘑菇,市场价达到两三百元一斤的羊肚菌。前一阵子雨水充足,褐色的羊肚菌正一朵朵从地下挺出,采摘下来会有两三千元的收入。但这几个人只是屏住气循着那道长蛇一样蜿蜒的裂缝前进。没有人有心思去碰一朵新生的菌子。只有阿巴忍不住采了一朵,摘下菌帽扔进口中咀嚼。这片树林的尽头是一面断崖。断崖一垂而下,直接到了岷江边上。而在对岸,则是一片平畴沃野,村庄与田野相间分布。那就是和云中村同属瓦约乡的几个村子。江边村最靠近江流。而山前村最靠近山脚。村子后面是岷江干热河谷裸露的灰色山坡。地震发生时,山前村伤亡惨重。原因不是倒塌的房屋,而是村后山上一泻而下的滚滚落石。最大的一块落石,竟然就取了七个人的性命。其中五个是从教室里奔逃出来的小学生。根据流传了上千年的古歌和传说,山下几个村子的人和云中村人是同一个祖先。这个共同的祖先就是化为山神的阿吾塔毗。但这几个村已经改变信仰,变成了信奉佛教的村庄。现在,站在可以俯瞰大半个瓦约乡的高崖之上,还可以看到那几个村庄间一座佛寺的金顶和地震后为超度亡灵新建的巨大白塔。

阿巴不在的时候,来鼓动云中村修建佛塔,改宗佛教的那位喇嘛就是从山下那座庙里来的。阿巴认识那位喇嘛,但在路上碰见时,不会跟他说话。

喇嘛倒是会跟他搭讪,说:嗬,云中村的阿巴。他还会说,你们云中村有好多年不祭拜阿吾塔毗,你这个祭师的后代什么也不会了吧。他还说,不过不用担心,阿吾塔毗已经是佛教在此地最大的护法,他一直都接受我们几个村的供奉。

阿巴没有跟他争辩过,阿巴只是在这一年认真地按古老的方式准备着祭祀山神。只是,就在祭祀仪式就要举行的前三天,该死的地震来了。而现在,这个裂缝撕裂了大地,同时也撕裂了阿巴的身体,使他觉得痛苦难当。

仁钦俯下身子,趴在悬崖边上,看那道裂缝。

阿巴也跟大家一样俯下身子,趴在了悬崖上。强烈的气流顺着崖壁涌上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明白,这回必须看见。他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那道裂缝使得坚硬的岩面都开裂了,一直向下蜿蜒有上百米深。整个云中村坐落的那个山腰平台,全在这道裂缝之上。

强劲的气流吹出了阿巴眼中的泪水。

每个人从悬崖边爬起来,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几个人都坐在那里,坐在强烈的日光底下,一言不发。尽管只要稍微挪动一下屁股,就能坐在白桦树的阴凉下面,还是没人挪一下屁股。

阿巴感到了山摇地动,感到裂缝下方的山体缓缓下滑。他有点晕眩。感到天空也在裂成两半。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山体的崩裂和随之而来的滑坠。在很多年前,那个细雨刚停的夜晚,和云中村的水电站一起,滑向了深深的岷江河谷。大树,巨石和水轮机一起,隆隆作响,滚到了他的前面。而他自己和水和泥沙一起在后面的黑暗中缓缓下降。不像是下降,而是沉没。往更深更低的黑暗中沉没。阿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逃离那次灭顶之灾。

现在看来,那是上天,是大自然给云中村的一次警告,但云中村人只把它当成一次偶然。以至于地震使村后出现了这样漫长幽深的裂缝也不能自己发现,而要别人来发现。

几个人又顺着原路回到了出发点。

这回,他们掉头向西,又顺着裂缝一直走到村西沟里的那条溪流处。自从有云中村以来,村里的磨坊就在这条溪流边上。他们看到裂缝没有继续横向发展,而是在靠近溪流的地方折而向下。这个转折清晰地标示出,滑坡体已经把整个云中村都包括在内:房屋、田地、泉眼、灌渠,还有通向河谷的道路,都全数包括在内,整个云中村逃无可逃。只有村后的森林、草甸和阿吾塔毗雪峰留在上面。

他们回村的路上,风在吹,哗哗地摇动树梢。鸟在叫,它们停在晃动的枝条上,惊惶不安。风一直在这么吹,鸟一直在这么叫。但这几个云中村的人没有注意到,整个云中村都没有人留心。

 

从移民村回到云中村的阿巴每天都算着日子。

今天,是他回到云中村的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

在这个月,跟地震后村里大部分人都声称看见鬼魂的那些日子有些相像,阿巴被传说中的鬼魂魇住了。

这些日子里,阿巴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这个死寂的村庄里看到一个真正的鬼魂。他白天睡觉。晚上就打着手电在村子的废墟里行走。不到两个星期,他就耗光了电池。这只手电,是上次仁钦上山看望他时留下的。仁钦说,夜里起来时照一照,一个人在山上,又上了年纪,舅舅您可不敢把自己摔伤了。

阿巴还开了个玩笑:鬼神也不肯叫我摔伤呢,不然谁来侍候他们。

从第二个月开始,阿巴就打着手电在村子的废墟处游荡,希望看见一个真正的鬼魂。但他什么都没有遇见。电池耗光的时候,刚好到了有月亮的夜晚。先是上半夜,接下来是下半夜。总之月亮一出来,阿巴就起身了。起初他还要费神穿上法衣,击鼓摇铃。后来也就懒得这么一本正经了。他套上靴子,穿着寻常的衣服就出门去了。以前,阿巴对鬼魂的存在半信半疑。现在,他是相信世间有鬼魂存在的。而且,他也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时间,就应该化于无形,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化入风,化入天空,化入大地,这才是一个人的与世长存。人死后,一个鬼魂长久存在,不肯消失,那是死人深怀着某种执念,尘世的记挂太多。对云中村或许还没有魂飞魄散的鬼魂来说,更可能是对猝不及防而又惨烈无状的死亡不明缘由,而游荡在生死边界。阿巴已经无数次告诉他们,死亡已经发生,紧接而至的将是云中村的消失与死亡。如果还有鬼魂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永远带着惶惑带着惊恐与怨怼之气不肯归于大化,等到云中村消失,世上再无施食之人,他们就会成为永世的饿鬼与游魂了。那就比下了佛教宣称的饿鬼地狱的情形还要糟糕。

阿巴在月光照耀的村子行走时,想到这样的情景,甚至会流下痛惜的泪水。

但他总是无功而返。

这一夜月亮没有出来,不是因为阴天有云雾遮挡,而是月亮终于转过脸,把发光的一面朝向了别的地方。

阿巴知道等到有月光的夜晚,要在半个月之后了。他回到屋子里沉沉睡去。他是如此疲惫,以至于觉得自己这一觉一直睡了三天三夜。其实,他只是从早上5点的黎明时分睡到了上午10点。

 

他是被一只鹿惊醒的。

他听见了鹿轻轻行走的蹄声。确实有一只鹿从山上下来了。这不是鹿第一次从山上下来。只是往常鹿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没有看见。阿巴晚上中了邪一样寻找鬼魂,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天亮时回到屋子里就沉沉睡去,连鹿接二连三从山上下来都不知道。这天,从山上下来了十多只鹿。它们太喜欢樱桃园里又肥又厚的嫩叶了。这些鹿已经和阿巴的两匹马相处得亲密无间。鹿刚下山来时,是那么小心翼翼。马要是打一个响鼻,鹿群就会马上回身向着山上奔逃。后来,它们发现马也就是自己仰起脸来,伸长了脖子,用鼻子发出一个很大的声音,接下来,要么是安详地四处张望,要么就低下头来,慢慢地啃食青草。这些青草长在云中村肥沃的庄稼地里,比起别处的野草来,真是甘甜无比。彼此相处了十多天,阿巴的马要再打响鼻,鹿也会仰起脸来呦呦叫唤。

这天,一只胆大的鹿从云中村荒芜了的庄稼地里出来,慢慢走进了村子。它在村口张望一阵,便走进了正被荒草与野树吞没的村庄。

村子的废墟里,人们存在屋子里的植物种子早已萌发。

植物特别的香气吸引了这只鹿。

起初是一丛大麻。大麻的叶子如一只只手掌张开,鹿用鼻子碰碰,香气强烈。但当它伸出舌头想把叶子卷进口中,却觉得粗糙难咽。鹿再往村子深处走。它碰到了开花的油菜。那是某户人家曾经的院落,现在长满了叶片硕大的牛蒡,叶子嫩绿的油菜就长在牛蒡中间。这东西也不好吃,叶片带着辛辣的味道。鹿继续往前走,翕动着鼻翼,左右转动着脑袋,来到了阿巴家的院子里。

院子已经被阿巴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

前些日子,阿巴无事可干时,把从残墙里清出来的黄泥铺在院子里,捶成平整的地面。为了开辟菜园,他又把这些费劲捶平的黄土翻掘开来,把院子里的土松了一遍。把碎石堆在墙边。云丹上来送给养,阿巴请他下趟送些蔬菜种子上来。辣椒、大蒜、白菜和萝卜种子。

云丹说:白菜不错,其他几样,眼看就到7月了,种下也长不成什么了。

阿巴说:听你的意思我明年就不能下种了?

云丹还没有送种子来,两场夜雨过后,松开的土里,就有新芽出现了。初看上去,像土上起了稀薄的绿色轻烟。细看,是一些纤细的新芽,不是一种,而是好几种植物的新芽。这些新绿那么可爱,阿巴坐在院子里久久凝视。第二天,绿色又深厚了一些。第三天,这些新绿被阳光透耀时,显得更加清新可人。

那时,正尝试着要下到云中村来的鹿群正在林线边缘呦呦叫唤。

不到一个星期,阿巴就发现,那些自己破土而出的新芽全是蔬菜。以前遗漏在院子里的种子,在他把院子里的泥土松开,把一块块石头清理干净后,经过两场夜雨就悄然萌发了。这些蔬菜长得有快有慢。却都一一显现出了它们自己的样子。最先是菠菜,然后是芫荽和胡萝卜,这两样蔬菜都有一样细碎的叶子。最后显出本身形状的是蔓菁。这是云中村人做酸菜的好材料。阿巴只是摘了些菠菜,凉拌,或者做汤。

他正在等蔓菁长大。

院子里这些蔬菜长起来后,阿巴睡觉时连门都不关。早上一睁眼,他就看见院子里那一片可心的翠绿。日子过得慢,阿巴醒得越来越晚。睁眼时,刚好看见早晨斜射的阳光把那些翠绿的叶片照耀得晶莹剔透,叶片边缘上坠着的露珠闪闪发光。这情景,使他摆脱过于寂寞,以及在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村子中特别容易产生的沮丧。沮丧。是的,沮丧。阿巴自己也对此感到奇怪。随着村里人到了移民村,寻找到新的安身之地时,他就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回来。他知道他回到的是一个注定要从世界上消失的村子。一个没有一个人的村子。他回来,因为自己是这个村子的祭师。他是为了那些鬼魂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他对有没有鬼魂还是半信半疑。回来后,他认为自己已经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存在的。但他渐渐明白,自己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的。不然,他不会用差不多一个月的夜晚在云中村的废墟里游荡,为的是亲眼见到一个真正的鬼魂。他把没有亲眼见到鬼魂当成了自己沮丧的理由。不是为了自己而沮丧,而是因为没有看到鬼魂。当然,还要加上该死的连绵不绝的雨。潮湿的空气,阴冷的雾气。滴滴答答的声音。都让人内心里的阴暗情绪霉菌一样生长。

自从雨季结束,夏天的晴空在头顶显现,自从他在院子中开辟出一块菜地,情形就发生了变化。

每天阿巴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床上翻个身,把脸转向敞开的门口。

涌进门口的阳光那么明亮,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见。阿巴笑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就能透过悬在门框中央的阳光的帘幕,看见院子里正在生长的挂满露珠的翠绿了。阿巴赤着脚走到院子里,他张开手掌,在一棵蔓菁下面,用另一只手轻轻摇晃,感到一颗颗露水沁凉地滚落到手心里。阿巴细细地啜饮这些露水。有时,他会直接生吃一两片菜叶。

这使得他心境愉快。

这天,一只鹿向着他院子里的菜园走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鹿走到只剩下半个门框的院子门口时,像人敲门一样,用前蹄叩击门前的石阶。嗒!嗒嗒!阿巴醒来。他睁开眼睛,先看见门框中阳光的帘幕。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才看见那一院青翠,同时看见了鹿的影子遮住了一些阳光。再睁一次眼,把眼光抬高一点,他看到了那头鹿。它站在院门前,用前蹄轻叩着石阶。

阿巴从床上支起身子,说:一头鹿啊!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头雄鹿,今年新生的一对鹿角刚开始分叉。阳光从鹿的背后照过来,还没有骨质化的鹿角被照得晶莹剔透。鹿角里充溢的新血使得那对角像是海中的红珊瑚。阳光正像海水一样汹涌而来。

阿巴坐在床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眼下这不可思议的情景,像幻觉一样突然就消散了。

鹿慢慢走进了院子,左右张望一阵,就垂下头在阿巴的菜园里挑选可口的食物了。鹿先用鼻子去闻,然后用舌头卷一点点叶子到嘴里尝尝。它不喜欢芫荽,喜欢胡萝卜;不喜欢菠菜,喜欢蔓菁。阿巴听到鹿嚼食蔓菁叶子时嘴里发出的声音。鹿一共吃了三株胡萝卜和一棵蔓菁。阿巴就那样静坐在床上,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直到鹿吃饱了,出了院子,他还是中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

是村外呦呦的鹿鸣让他惊醒过来。

阿巴穿上靴子,来到村前。他看见,十几头鹿和他的两匹马待在一起。

阿巴在村前广场那株枯死的老柏树前坐下,看那群鹿和两匹马一起在村里荒芜了的庄稼地里吃草。

荒芜了的庄稼地肥沃,野草长得茂盛,都长到马的胸口高了。两匹马和十几头鹿走进去,看不见腿,只有身子,像是在水上漂浮。当年生的小鹿干脆就看不见了。阿巴就坐在那里,忘了自己衣衫不整,忘了起床后没有喝茶吃饭,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鹿群。

快到中午的时候,鹿群才离开村子回山上去了。

阿巴这才发现自己饿坏了,他回到屋子里将就吃些东西。他又在院子里坐下来,回想着早晨醒来看见那头雄鹿走进院子里啃食蔓菁的情形。

回想着这情景的时候,阿巴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微笑。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④)︱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⑤)︱阿来:云中记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⑥)︱阿来:云中记

十月·散文︱阿来:嘉绒记

十月·散文︱阿来:故乡春天记

访谈︱阿来:我一直都在追问,为什么?

微信·专稿︱赵 依:簌簌有声 庄重悲悯——阿来《云中记》的“执”与“成”

微信·专稿︱岳雯:“废墟”的美学与自然的新生——读阿来的《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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