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细绘女性精神嬗变的云蒸霞蔚——读长篇小说《他乡》
细绘女性精神嬗变的云蒸霞蔚
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
正文
付秀莹的作品有很强的辨识度,从她的中短篇《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锦绣》等到长篇小说《陌上》,用词典雅,古韵盎然,我常常被她的洁净、清雅、空灵的语言所迷醉。而读她的长篇小说《他乡》时,我略略有些惊诧,因为语言质朴家常,如夜半更深,邻家妹妹坐在床头,跟你讲她的奋斗史,不时的人称带入,不时的时空插入,絮叨而缠绵。当然这只是略略,那婉转流盼的情思,那字里行间对万物的珍爱,对人世的宽爱,使我又看到了那个稳中有变的秀莹。
这篇小说很像作者的一篇自传体小说,翟小梨从芳村、S市到北京读研,留京,创作,这条路跟付秀莹的人生轨迹大体吻合,当然读者谁也不会偏颇地认为主人公就是作者。作者刻画出的女主人公翟小梨,让我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继而为主人公的命运震颤,不禁想这是一部作者的泣泪之作。它清晰、直接、敏锐,深情,佐证了帕慕克所言:“小说是我们的第二生活,我们在读时,显示了我们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其中充满了似曾相识的人,面孔和物品。”
女作家大都是情感高手,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近几年长篇小说不乏佳作,范小青的《女同志》,程青的《绿灯笼》,盛可以的《息壤》,周瑄璞的《日近长安远》,都从不同角度对女性成长进行了透析,范小青的绵密,程青的开阔,盛可以的尖锐,周瑄璞的家常,而付秀莹的这部长篇小说既家常,又绵密,又尖锐,又开阔,兼容了众优秀女作家的优长,又保持了她自己作品的诗意与飞扬。
与她第一部长篇小说《陌上》散点式的人物群像相比,这部更集中,更接地气,也更直指人物内心的幽微,也才让我读出了书中人物的痛与思。
出身农村的女孩小梨上的末流大学,通过婚姻,进入省城。为了户口,两次辞职,考研留京。未婚先孕,住到婆婆家受的冷遇,与满足现状的丈夫的纠结,租房的艰难,求学的不易,爱上有妇之夫的困顿,遇到上司困扰的无奈,陷于官场争斗漩涡的恐惧,为梦想四处奔走的执著,全是一地鸡毛,却真实入骨。小梨对既定命运的不甘,奋斗的艰难,读得我眼角湿润,感同身受。《陌上》的行文是体贴的、温润的,对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感知是细微的,同时对主人公精神的剖析又是缜密冷静的。翟小梨这个农村女孩执著、隐忍、脆弱、痴情,又懂得进退,活画了一名现代女性的成长图谱。有人言,对于原始生命,生存问题只在于生命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但对于比较高级的生命,生存就同时还依赖与其他生命的共在关系,而拥有自我意识的最高级生命不仅谋求生存,而且谋求生存质量的最大化,于是生命需要所有事物。乡村少女翟小梨正是渴求生存质量的最大化,不甘于在小城生活,由此由梦想引领,一步步从家乡走向首都,与丈夫、情人之间,与欲望与现实之间,展开了艰难抉择。道金斯说:人皆有自私基因。翟小梨既纯真又放浪,既渴望安宁又冒险,可以说塑造了一个表面平静而内心狂野的现代女性形象。如文所言,她身体就像是热带雨林里那些缠绕的疯狂的藤蔓,湿淋淋热腾腾,充满了生命的强悍与热情,义无反顾地向理想迸发。
细读全书,我感觉有几点,尤为突出。
一、小梨婆家人起初对她冷漠及后来的俯就,颇具烟火气。
“我”留京后婆婆一家人前后不同的态度,既真实又令人寒心。那没有阳光的房子,公公刻薄的保暖衣之说,还有那用了多年的毛巾,写活了一个农村女孩子进入城市之家的内心酸楚与愤懑……没有对生活细致的观察,是注意不到这些转瞬即逝的微小之物的。有时一个普通的细节之后,会出现一个出挑的细节,颇为惊艳,读来如花怒放。细观全书,不少细节中微小特别之处很是迷人、诱人和动人。正是因为书中诸多的细节,我才开始留意周遭我曾经忽略的事物。如果作品仅限于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偏见,文章就平了,作者显然深谙此道。于是塑造了一个关心宏大叙事的公公,导致女儿与丈夫离婚,好笑又别致。
二、作者调兵遣将,从不同时空和纬度闪挪腾移,凸现女主人公翟小梨在欲望与情感中挣扎的两难境地。
评论家詹姆斯·伍德言:主题和结构是很容易玩弄的,唯人物不能取巧。因为人物有着更加广阔的可能。虚构的用心,本质上是对人物的用心,是投注最大的爱和兴趣。
读全书,让我时不时想到了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在《远大前程》中,作者以自传体形式将皮普作为第一人称视角是为了能够在作品中对他的心理活动和动作语言等进行细致表达的同时,“老年皮普”也进入了作品的四维空间,用“老年皮普”的口气来回顾“少年皮普”的。“老年皮普”除偶尔出场抒发议论之外,他从未真正进入到小说的主体之中,他居高临下,对故事进程了如指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相当于传统小说技法中的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而付秀莹也在《他乡》中也设置了两个“翟小梨”,一个是成长中的翟小梨,一个是多年后经过悲喜了然世相的翟小梨。
人们历来认为小说是时间的艺术,但《远大前程》的空间形式的作用也非常明显。小皮普一登场便出现在凄凉的乡村墓地,随后他在乔的铁匠铺和沙堤斯宅间来回活动。到伦敦后,皮普的话动空间更是在朴凯特家中,贾格斯的事务所里,自己的寓所内,文米克的城堡间来回切换,每一个空间都寓示出不同的含义。空间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皮普心理的变化,从而成为情节发展的重要机制。而《他乡》翟小梨经过芳村、S市公公家、任职的中学、北京的大学、实习单位、老管的住处、公司等,使她的心理随着环境变化而不断深入、拓展。如:
四月,我们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火车飞驰。窗外,是春日阳光下的田野,大片的绿,间或有多彩的色块,在无边的大地上延展,仿佛一卷巨幅的油画,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喜悦。我坐在幼通身旁,内心里也奔涌着一股奇异的热潮,汹涌着战栗着哽咽着轰鸣着。
列车一路向北,向北。我知道,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当初为了理想而北上的纯真翟小梨,为留京,也学会了与不时骚扰自己的上司万总打起了太极。而平时对她很好的主任却加以利用,展开了一场权力之战。初进京城的小梨瞬间感觉:“这楼是高层,从窗子望出去,千万个金箭头银箭头,乱箭齐发,在天地间飞来飞去,把整个人间的夏天都穿透了。车流在马路上无声音地流淌,仿佛是电影默片。我站在窗前,说不出是眩晕,还是恍惚。我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在刚才。我几乎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主任那副时尚的宽边眼镜,眼镜后面,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方才那一幕,是真的吗,还是,只不过,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境?”
作者在把握翟小梨对丈夫、恋人内心方面,深入表层,纤毫毕现。特别是与老管的关系,写得彻骨地寒凉。翟小梨是抱着要把往昔千疮百孔的生活撕碎的勇气,与老管走在了一起。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我”帮老管翻译作品后,“我饿了。又累又饿。老管他,难道不吃晚饭吗。即便是一个朋友,即便仅仅是出于礼貌,老管他,也该挽留一下我吧。”可是她深爱的人,却没有。而“我”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不能责怪我们的翟小梨,陷身爱河的女人,无疑智商为零。
我以为最迷人也最揪心的是“我”与老管买衣服那段,作者如剥洋葱,逐层深入,一次比一次悲凉。“我”因为要出差参加一个重要活动,老管提议置办几件行头。大家注意,是老管提议。衣服是老管帮着选的,让都包起来。这时,故事都是顺着发展的,大家都知道,顺着讲故事很危险,会失去读者。我们往下看,交款时老管问我是刷卡还是现金?“我”怔住了,作为读者的我也怔住了。有了小波澜。如果我写,行文到此,就收笔了,可是秀莹没有,她要写出一个体贴的南方爱人的内心褶皱,不,或者一个更让“我”绝望的男人。这男人发现翟小梨手里的钱包时,“老管斜眼看我一下,笑道,这钱包,也是我送你的那个吧。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类似女性的娇嗔。”读到这里,这个男人的一副嘴脸让我心寒。他在为自己没给翟小梨买衣服找借口。可是作者后面的一句,“女性的娇嗔”,怎么让人读起来,有那么一种爱意呢?执迷不悟的女人呀。如果到此,好文章成色已足,作者仍没停笔,“我记得,好像是人家送给老管的。”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想着给所爱的女人花钱。这时,这个男人的形象已经刻画八分了。作者还在往下写:“挣那么多钱干吗呀。见我不说话,老管解释似的说,我知道的,你们单位待遇蛮好。”
这个南方男人仍在给自己找借口。最伤人的话还在后面。老管说,到现在,你都没有给我买过一样东西。这个男人的理由是曾经在翟小梨发烧时,他交过几项他认为必做的检查费。
如果翟小梨再不生气,我都怒其不争了。于是两人在北京秋天的夜晚吵架。作者写道:“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记起那个深秋的夜晚。一个女人,她在情感的泥潭里挣扎辗转,却是泥足深陷,越陷越深。秋风寒凉,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命运的脸庞在暗夜里若隐若现,她热血奔涌,热泪飞溅。她甚至顾不得仔细谛听命运的召唤。”这样的男人,翟小梨终于决定分手,总算大彻大悟。妙的是作者把分手也写得层林尽染:“我”希望老管提出来,因为我不甘,我不甘亲手毁掉自己的这份痴爱,我要让他欠着我。然而女性的自尊又告诉“我”,主动出击。
翟小梨在与情人相会时,仍把丈夫与情人做着精神与肉体的比较,为后来最终仍选择了那个十八岁就执手相偕的男人,做了铺垫。她选择家庭,是经历了痛苦的彻悟,还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甚或母性的使然,作者的一句话做了回答:“生活在向我使眼色。我不能视而不见。”可谓一语中的。
如果说这样的细密给全文打下了良好基底的话,那么后来翟小梨对自我由外到里地审视、自省,则使小说有了更深的宽度和厚度:
是不是,在那一个夜晚,我才忽然发现了,这个世上,竟然有两个翟小梨。一个含辛茹苦温良贤惠。一个妩媚妖娆内心艳丽。
后来,不只一回地,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呢?被一个男人捏了下巴,这轻佻的、带着明显的调戏意味的动作,明明是激怒了我,可是为什么还要冲着他笑呢?那一笑,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种回应,至少,是一种鼓励吧,或者,就是纵容。私心里,我是不是担心着,万一我要是跟他撕破了脸,我入职的事就完蛋了。
是谁说的,你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不是白白经过的。每一粒落到你鞋子上的飞尘,都不是白白落下的。
而最让我称道的是下面翟小梨对读者的毫不留情赤裸相见:
而我自己,是不是也跟老管是同路人呢?
我不肯承认,我从来都是以世俗的标准为参照甚至依据的——对幼通进行衡量、考核、判断、苛求。我一直想改造他,甚至重塑他。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呢?
还有若干年之后对老管的行为的一种善意的猜测:老管招惹我,是不理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
不是怨妇之语,也非对老管的憎恨,而是理解,是自责,是克制,是把心中的不平轻轻抹平,以此宽爱自己与他者,避免了女作家在自我狭窄天地里的自怜和孤芳自赏。我敢说如果没有这样的自省,此作只是一篇感人的情感之作,女性的一段情感历程的描摹而已,但有了这一段,作品的力量忽如利箭穿胸,有了秋天的明朗和清澈,我读着心境恰如作者文中所述:“天空很蓝,很远,像是无边的河流。”
一个能看透世相,拥有河流般宽阔的作家,其对人世的悲悯,才最动人。
三、文中对四季风物、场景和瞬间的描绘,充满了场景感和生活性,使人物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增强了可信性。
小说的背景学院南路,铁狮子坟,离我家不远,我经常看到一个个女孩子在风中奔袭,好像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好像是我。因为二十多年前,我刚在北京读书时,也曾站在天桥上望着南来北往的车,梦想着何时在这个大都市扎根。梧桐树,海棠树,梅花,北京春天的细雨,秋天的彩叶,蝉。这些风物,使一个悲情故事,有了精美的舞台。行文中不少秋天的描写,不是收获,也非悲秋。北方秋天的原野,在作者笔下,空旷、辽阔,确如作者所言是一位刚经历生产的母亲,宁静、安详,带着一种生育疲惫感后的幸福。如果说这产妇暗指翟小梨的成长之阵痛,那么结尾不停叫着“知了知了”的秋蝉,则是翟小梨面对生活的了悟。大地沉默不语,可我们的主人公分明看见大地深处,那种奔腾的力量。与其说是主人公的乐观,莫如说是作者对笔下人物寄予的厚望。河边的树木,车窗外的阳光,重重叠叠的高楼,雨中伞下一个个人心中的秘密,树上乌鸦的悲伤的鸣叫,都非闲笔,若少了它们,固然不伤全文筋骨,却少了文中那丰沛的气韵。
四、文中的几篇文中文,寓意更加丰赡。它的设置,使全书不再只是女主角翟小梨的独角戏,而是让每个主要人物都有了自己的声音,也修正补充了第一人称叙述的不可靠。大姑子幼宜视角的插入,使她对弟弟、弟媳的冷漠有了注脚,同时也使公公的形象更加饱满。老管的自述,与现实并不相符,他说他跟小梨只是吃了几次饭,连表白都没说,是纯粹的精神恋爱。而且小梨那时已是著名作家。他是北方人,无孩,妻子就在北京,跟自己一起生活。这些与小梨的讲述是矛盾的:跟小梨交往的老管却是南方人,一人在京,有着一切听他安排的妻子和女儿。这是老管的自我伪装?还是真实生活?或者跟老管的爱情只是小梨的臆想?好小说当有丰厚的寓意,只有靠我们读者去想象完成了。
总之,我认为长篇小说《他乡》是付秀莹创作的又一次飞跃,她洞察生活,不再是田园式的牧歌,而是揭开生活的温情面纱,使笔下的人物走向了无限广阔的现实之途。
悦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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