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张天翼：夜车——《我只想坐下》创作谈

Original 新女性写作专辑十月杂志 202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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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生于天津，英文学士，古文献学硕士，历获朱自清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说集《黑糖匣》《荔荔》《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有小说改编成电影已上映。

夜车

——《我只想坐下》创作谈

张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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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关于坐火车的小说。有时我们会在国外作家那儿读到对火车的赞颂，比如塞尔玛·拉格洛夫：“有过在奔驰的列车中过夜的经验的人都知道，当列车毫无震颤地平稳滑行，万籁俱寂中，咔嚓咔嚓的车轮转动声变成了节奏安详的旋律，它能抚平人们心中一切烦恼和忧虑。这时，朦胧入睡的旅客往往会产生在浩瀚的宇宙中飞翔、飘浮的感觉。”她把夜间火车写得天堂似的，后来我在欧洲坐了火车，承认她写得不假，但中国的夜车，完全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体验。我坐过上千小时的火车，除了上学时每年在家和学校之间坐四次长途车，还有一小半是为了爱情。数年前，我跟小薛各在一个城市读研，我经常去他的城市看他，傍晚上车，次日早晨到站，住几天，再坐车回去。如是三年。车是绿皮慢车。快车不是没有，贵，而且占白天时间。慢车一张硬座票才49块5毛，坐一夜，多划算。既然便宜，车里条件不好就是应当应分的了，车窗死沉，非两膀有千斤之力不能开，夏天热，降温靠车厢顶上的转头风扇，茶水炉日常没水。乘客一半是在外打工的师傅，跟我一样贪便宜坐慢车。师傅们人都不坏，就是气味差一点，脑油味，汗味，脱了鞋散发的脚味，衣服反复汗湿、很久没洗的馊臭味，有时还会遇上爱吃瓶装臭豆腐下馒头的美食家。我不幸又是个鼻子特别灵的人。那两年，我一走到学校门口的售票点门外，就开始条件反射地一阵阵泛恶心。有一次我要回学校时，票太紧张，硬座硬卧都卖光了，只买到一张无座。小薛送我上车之后，我努力钻到车厢连接处的最里边，在人丛中扒拉出一块地方，呆坐垂泪，分离的痛苦一时压过了整夜无座的恐惧。这时距离开车还有几分钟，列车员已经把车门关上了。我坐在箱子上，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砰砰敲击声。站在我前面的人们说：快看，外面有人在砸门，可能还想上来。别给开门！这哪还有地方。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小薛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要走了！你快下车，门开不了了，走窗户。我才知道砸车门的是他。我拽着箱子挣到了第一个车窗处，恳求窗口的人帮我打开窗户，小薛在下面说，爬出来！我接着你。我先递出箱子，再头朝外钻出去，他像拔萝卜一样，把汗淋淋的我从窗洞子里拔出去。我的裤子差点像萝卜皮一样被窗框削下来。半分钟之后，火车开动。这算是上千小时里惊险的一次。我站在厕所外排队的时候，被后面的硬物“顶”过，也被邻座男人摸过大腿。在如今一些热播视频里，勇敢的姑娘会当场怒斥性骚扰者，但当年的我实在没那个勇气，顶多转头怒瞪一阵。综上，我恨硬座车厢。那时我是个学生，硬座车厢已经是我经历过最没尊严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种地方多了去了，比如老板办公室，派出所，领导的饭局……那时我就知道，将来我会写一个发生在夜间火车上的故事。《我只想坐下》里面的描写大多来自那一千小时。女主角叫“詹立立”，意为站立，列车员叫“左一夏”，意为坐一下。夜间长途车里，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就像咸亨酒店里站着喝酒和坐下喝酒的人一样，是两个阶级。列车员在车厢里的地位也很微妙，他要做一些服务者的工作，但更多时候他是特权阶级。詹立立的困境，是要不要放弃一些东西，牺牲一些东西，去换取另一些东西。这样的抉择，一生里会面临无数次。我身边就有这样的女性，以“换”为荣，也过了乐颠颠的半辈子。我绝不轻易鄙视他人的选择，只是有时忍不住叹息，“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米兰·昆德拉）“lily”是百合花的意思，生命最开始时，无人不似一朵百合。我还写了另外一些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她们的名字叫荔荔，栗栗，历历，俐俐，俪俪，粒粒，鹂鹂……立立跟她们一样，在看似普通平静的日常生活里，默不作声地陷入泥淖。世间女性身上，总有一小块一模一样的拼图，我自己，也是无数lili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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