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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十月·长篇小说》|乔叶:宝水(选读②)
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著有《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第二章 春——夏
这天十点来钟时便听得秀梅家那边热闹起来,出门朝她家瞧望,方想起来她家是今日应“好儿”。大英、孟胡子、张大包等一干人都已在门边站着,峻山和秀梅两口子的腮帮子上红艳艳的,也不知被谁给擦的口红还是胭脂。秀梅喊我过去,我便也走过去,随着一干人流水般地进了门。礼桌旁边贴着个小条:收礼不待客。我问张大包,现在都兴这个了?倒是利落。张大包笑道,这个好呀。谁还差一顿饭。省了多少麻烦。没饭可吃,也不过是贺个喜,瞧瞧家具陈设,再说上几句场面话。两边的大红贺联一看就是孟胡子的手笔:
迎八面春风入院接四方贵客归家
便冲着这字可劲儿夸。门头匾还用红绸子蒙着,不一刻,赵先儿吆喝着吉时已到,大英和孟胡子便被请过来给门头匾剪彩。赵先儿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便领喊众人一起倒数三个数,两人各扯着红绸子的一端,使劲儿一拽,黑底金字的“山明水秀”牌匾便露出整个儿真容,众人一片喝彩。鞭炮随即炸裂裂地响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见是一挂接一挂,衔接紧密。便在这声音里看房子。一楼熟,二楼我还是第一次上。主屋和两边厢房是客房,实木的桌柜床架都只刷了一层清漆,虽显简单却也清爽。临街是餐厅,装着大落地窗,安放着几套餐桌椅。秀梅说是孟哥设计的,让客边吃边看景。孟胡子道,不是有两句诗嘛——地老师你准知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客看着外面是景,外面看着客也是景。客在这上面吃着饭,就是一幅活广告。隔锅饭香嘛,里头吃饭的人越多,外头想进来吃的就越多。大英道,鸦飞旺枝,猪吃抢食,也是这个意思。就都笑。孟胡子道,意思是这个意思,话不是这个话。以后客多,咱们张嘴前都得思思想想,不能像她这样太随心随意,碰上挑理的客,可不饶你。大英道,一不小心叫老孟揪住了辫子,咋还成了反面教材。笑了一番,也便散了。我和孟胡子前后脚出门,迎头碰到豆嫂也来随礼,端着一盆豆腐,于是又站住和豆嫂寒暄。豆嫂对孟胡子说她已经盘好了馅儿,要孟胡子中午去她家吃饺子。饺子我也许久没吃,心里一动,我便搭上话,问她给孟老师备的是啥好馅?她说没啥大鱼大肉,就是笨韭冒了头茬,包个韭菜鸡蛋馅饺子,尝个春鲜。哪里来的笨韭?就是在俺门口的菜地里嘛。搭了块塑料薄膜,就拱出得快了些。二月韭,八月藕,男不离韭,女不离藕。这韭说的就是笨韭,对身体可好着哩。那味儿跟山韭可有分别。说着便又把话茬朝向孟胡子,等孟胡子应下来方才顺便邀我,我自是答应。看着她的背影,我问孟胡子该拿着什么分寸的礼,孟胡子说我拎瓶酒,你看着办。我便拐进秀梅超市问秀梅,秀梅问过缘故,笑道,那你就拎壶花生油。这是天天要用的实在东西,村里人不爱虚的。你们俩有酒有油上门,这意思也好,长长久久,越过越有。我便照办。她边结账便说看你这顿素饺子吃的,活活一个肉价钱。又过了一会儿,眼看着过了十一点,我便叫孟胡子一起去,孟胡子说他还有点儿事,叫我先走。他这么一说我便回过神儿来,一男一女拎着东西一块去人家家,这可像怎么回事儿呢。花生油果然很中豆嫂的意,她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笑容都显得油光光的。她正在门口跟香梅说话,香梅端着一个不锈钢小盆,装着几块咸菜,笑盈盈地听着。她穿着件藕粉小薄袄,扎的却是浅绿碎花围巾,这搭配很容易俗土,在她这里却是恰到好处的娇俏柔媚。衣服这事,说到底还是看在谁身上。豆嫂说的正是腌芥疙瘩。她说俺这芥疙瘩可不是光寻常地一层一层地撒盐就妥,最费工夫的是倒两回缸。头一回是下盐的隔天,第二回是又七天以后。第二回倒缸时不是腌出来可多咸水儿吗?这些咸水儿不能扔,加了花椒大料香叶啥的熬成老汁儿,末了再熬点儿糖稀倒进老汁儿里再腌回去,这样腌出来的芥疙瘩切成细丝儿,加点儿醋和小磨油拌一拌,孟胡子说要是放到城里,一碟能卖上十块哩。听我也夸,便又对我说,等饭罢了给你拾些。想不到你恁洋气的人,口味倒跟咱们是一厮的。待她讲完这一截,我便问香梅下载抖音了没有,她说下了。我说秀梅一直念叨着叫组队拍点儿啥呢。她抿嘴一笑说,行啊,听你们的呗。寒暄几句,便转身扭扭搭搭地走了,步态袅袅婷婷,如一枝浮行的花。豆嫂家坐北朝南,是方方正正的阳宅。倚着东墙外加盖出一间横长的小房,旁边码放着好大一堆柴火,柴火上面蒙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又压着石块砖头。我进去看了一眼,窗户不过是用几根木头粗粗一拦,四面透风,里面摆着缸缸盆盆,很干净,一看就是做豆腐的地方。再远处还有一间小棚,里面哼哼唧唧的,一听就是养着猪。我说你这豆腐房和猪圈搭得多好,占不着院里的地方。她说你没看咱家这院子,紧贴着东掌东边沿儿,多偏。咱占不到中掌那金贵地方,白白眼气也没用,门前屋后可用的地方能宽展就宽展些,也算是捡上点儿偏的好处。再看她家门口的菜地,绿茵茵地长着各色菜蔬,果然要比别家大上许多,是长方形的一溜,几乎快延展到了另一家的门口,那家显然就是最把边儿的,门头一把大锁,门口荒草掩映,都看不见了路缝。便问她那家是什么人,豆嫂道,你没听说?那家人在外打工,好些年不回来了。怎就不回来?是不是发了大财?她一笑,发了大财那还能不回来显摆?看她笑得古怪,便问她缘由,她笑道,你该问秀梅呀。原来这主家是秀梅的堂兄弟,长得大高个子,人便称大个儿,在外打工时叫流水线的皮带绞住,废了一只胳膊,便再也打不得工,只好在老家守着。他媳妇便跟着熟人去了外头,那人是他拜把子兄弟,葡萄峪的,老人有病,他便留媳妇在家照顾老小。留下来是一男一女,在外头也是一男一女,免不了互相照应。就有了闲话。人家两家的事,愿咋就咋呗,偏有人把丑话说到了大个儿脸上,大个儿气不过,过年时两家人喝酒,他竟然扎了把客兄弟两刀,也亏得他只有一条好胳膊,也不知咋使上的劲儿。好在伤不重,不过也免不了住监。听说去年出来了,没见他再回来过。哪有脸回来。我问,那他家这宅子就这么荒着?她道,荒着呗。再荒着也是人家的,再荒着也是老宅。到堂屋里坐定,豆嫂便把炭盆端来,倒上了山楂水。山楂切片,放一点儿糖,用滚水冲泡得酸甜可口,村里人就当了家常茶。原以为山楂都一样,来这里才知道还分药山楂和水果山楂。水果山楂个儿大籽儿少,味道淡甜不酸。小山楂是本土的笨山楂,因没有经过什么改良,是原汁原味的酸,籽儿也多,也只有这种山楂才能入药,所以村里人又叫它药山楂。药山楂果肉又能分出黄红两种,黄的泛甜些,红的泛酸些。这里用来泡茶的都是药山楂,水果山楂通常都是卖下山去到城里,天冷时做冰糖葫芦用。她家堂屋也是两层,也贴着小长条白瓷砖。东西厢房都是老房子,东厢房是灶屋,西厢房是放农具的仓库。东厢房和堂屋之间的天井搭着宽宽展展的外楼梯,通到二楼。豆嫂说二楼住的是儿子媳妇,其实也没住几天,白空着。她打算把他们的东西腾到楼下,楼上原本有四个单间,再把客厅前后一隔就有了五间,全能用来待客,就是不知道干餐饮还是干住宿。餐饮呢,来钱快。家里的豆腐豆筋千张也都能顺水推舟地卖。住宿呢,轻巧一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稳把稳地挣到钱。谁不吃饭呢,是吧?可来的人都开着车,来了去了都哧哧溜溜地方便,不一定会住呀。请你们来吃这顿饭,就是想叫你们帮着拿拿主意。我说孟老师是专家,听他的就妥。她说人多出韩信。他说他的,你说你的,说不定也能指条明路哩。看见豆哥从外头进来,又喊着让他再去请一下孟胡子。饺子还没包完,我便上手帮忙,她不让,说展眼就妥。她擀皮儿真是一把好手,一手拿擀面杖,一手转皮儿,一张皮儿转一圈,擀出来的皮儿中间厚四周薄,包时这薄边儿往里一合,正合适。中间厚的皮儿正裹着饺子馅,是再也不易煮破了的。满满两锅盖饺子包好,豆哥和孟胡子进了门,孟胡子拎着一瓶“怀川醉”,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豆嫂说这可是好酒,比茅台也差不多吧。豆哥也笃定地说差得一点儿也不多。锅里的水已经沸了,豆嫂说等会儿再把饺子下锅。四人都倒上了酒。四个凉菜:拌猪头肉,拌豆干,还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松花蛋。剥松花蛋时,豆嫂用棉线把蛋划成八瓣,我从没有见过把棉线派到这个用场的,豆嫂得意地说这是她自己的窍门儿,用刀分松花蛋,松花蛋的溏心儿肯定粘刀,一粘一大片,刀得洗且不说,反正咱不缺水,却是可惜了那一抹蛋呢。还有两道炖菜:鸡块炖豆腐和焖坛肉炖千张。豆哥指着豆嫂说,她手拙,端不出像样吃食来。孟胡子说这么好的味儿,还不像样?不说别的,单说这豆腐和千张,在别家可吃不到。我大嘴吃四方,一下筷子就知道。你家的焖坛肉也好。豆哥说,放句不浮夸的话,比你们再大地方来的客,吃了咱家的豆腐千张也得说好。这焖坛肉别家你也吃不着。咱的猪养得精心,咱家留下的豆渣那都是好饲料哩。孟胡子道,你不在家,豆嫂做豆腐也有限。你这一回来,家业可就能大撑起来。豆嫂疑笑道,再做也不过是豆腐,能撑起多大家业?这家传手艺虽好,以前可没挣出个啥来。再是一股名声,东西卖不到远处,无非是四邻八乡。豆子又连年贵,本钱高,涨不起价,也太受罪。自古苦事有三桩,打铁撑船磨豆腐。起大早,忙半晌……便红了眼圈,说要不是累得不行,他也不会骑着三轮车打瞌睡就栽到了沟里落下了病根儿,前些年身子骨一直病啊痛啊的不利索,去年好些了,才投奔了一个亲戚去了予城,扫个街,顺便收废品,一个月也能落个三四千。虽说他在外,我在家,两头不耽误。可要真能把这手艺安扎得值当,一个国家的票子又不印两样,在自家门口铁定挣得舒心些,在予城挣的三四千,听着好听,要是刨去了赁房子和买饭吃的花销,那票子能比在村里的一两千结实?我便有些疑惑,问那天开大会为啥不愿意接扫地的活儿,钱虽不多,既是惯熟,顺手也就干了。豆嫂说顺手是顺手,就是不顺心。在城里是份正经工作,是环卫哩是保洁哩,搁村里一说起来就是扫大街拾破烂,可没啥光彩。俺孙子谈了个对象,明年就要办事,更犯不着为几个钱沾个这赖名誉。你看那天会上有谁应承这事?我说,要是工资高了是不是就会有人干,不再计较那么多?豆哥道,那是!要是开个三五千,你看有没有人干?只怕挤破头也轮不着咱。只是自古以来赖活儿就是赖价钱,哪有恁主贵时。吃喝了一会儿,孟胡子便起身去看房子,老两口都跟着,我也不能独个儿吃饭,也便跟着,听孟胡子楼上楼下且论且行,说要我的看法,你还是做住宿。做餐饮是来钱快,可是各家各户情况不同,谁也不能啥钱都挣。咱家这个情况,适合做住宿。吃饭一般都是得地段好的,吃个热闹,吃罢了好转转悠悠,这个咱家不占。要是做住宿就没问题。住宿就是天黑以后的事,一进屋,啥景致不景致的,闭上眼就睡,地段再偏也不碍,说不定就有客人爱偏呢。另外,要做餐饮家里得有个掌勺大厨,你两口谁中?就得雇人,工资少说三四千,你挣的钱一半得给人家,不心疼?做住宿,有俩挣俩有仨挣仨,都是你的。再说了,你还有豆腐这一摊子的沉重。住宿轻巧,豆腐沉重,正好。不然你老两口可得累着。豆腐就是咱独一无二的优势,咱一定得大张旗鼓地再做起来。谁不吃饭呢。只要吃饭,咱们中国人有几个不爱豆腐的?村里这么些做餐饮的谁又好意思不用你家豆腐?你这豆腐再不用卖远路,省了一份艰难。只要东西好,游客也认。鲜豆浆,豆腐脑,豆筋,千张,臭豆腐,豆瓣酱,豆腐乳,这都能叫豆腐平地翻价,那时候,白白的豆腐哪里是豆腐,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是受不起累了就狠下心去雇人,雇咱村儿或者咱周边村儿的闲人,也就是半天的活儿嘛,算他半天工,一千五就有人干。以我的估计,等咱村儿真火起来时,你连住宿带豆制品一个月挣个小万把那是稳稳的,花个一两千雇个人,总该舍得吧?豆嫂笑道,听你说的,好像那钱是这春天的树叶子似的,要尽情地发呢。咱村耍弄了这么两年,到今年清明那两天才有一轰隆火。村里人都夸你有好谋算,你可别叫咱们一锅开水下不了面呀。孟胡子笑道,下不了白面下杂面,这就叫,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一边热闹说着,一边又指拨着我去看东厢房墙根儿摆着的那排石雕物件,说这些个东西如今也不常见了。这赏墩是汉白石的呢,都有老包浆了。你看这莲花座刻的线条多高古。你再看这对门鼓石下面的须弥座,上下枋、束腰,这圭角,这如意纹……豆嫂,你嫁给豆哥可是有点儿迟呀,早一点儿就能过上地主老财的阔日子啦。我依着孟胡子指点蹲下来细看,虽然不懂,却也能看出讲究。便夸。豆嫂正在厨房里下着饺子,呵呵应道,咱就是个贫农的命,娘家贫农,婆家贫农!孟胡子说,甭哄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这可是大户人家的房子才有的。豆哥道,在外头捡哩。孟胡子说,可真会捡。这好东西地老师咋没捡着?豆哥笑道,地老师你要看上就拿走。孟胡子说你看你这假大方的,恁沉的东西,你叫她咋拿得走嘛。豆哥说,只要地老师要,我给送过去还不中?孟胡子说这还算有诚意。我转脸看豆哥一脸恳切,倒是有些意外。笑道,厚情心领啦。这可不能夺人所爱。孟胡子道,你这谦让得可不对,又不是叫你自己要。这放村史馆,正合适。我进去厨房看饺子。因是素的,在锅里滚了两滚,白面皮儿里就透了绿。捞出来过了一遍水,免得粘着。豆嫂又起了四碗饺子汤。吃完饺子,饺子汤也凉热正好,孟胡子慢悠悠地喝了两碗,我也喝了两碗。孟胡子说,你可以呀。我问可以啥,他说我看你吃也可以喝也可以,睡觉估计也可以吧。我说哪有那么多可以,睡觉不可以。豆嫂说,叫你见天去锄两亩地,看看能不能睡得好。酒足饭饱,我和孟胡子便告辞。豆嫂也已将芥菜丝装了两个塑料袋,分送每人一个。虽是满满的,却是小袋子。或者说袋子虽小,却是满满的。正欲跟着他一道离开,他突然停步道,你先走,我再跟豆哥扯上几句话。我便先走。走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他的用意。既是不好一起来,也自是不好一起走的。便只好嘲笑自己,还要人家想着法子铺个台阶给你下,也真是够不开窍。
2 以姓氏笔画为序
进入初夏的山,越来越有看头儿。到处都是喜鹊。黑白两色,修长的尾巴在丛林上空飞划,在枝丫上降落。燕子比喜鹊小一号,喜欢站在单薄的高线上,如在炫技。山色越发往深里酝酿着青绿,灌浆的麦子已经散出了细微且盛大的清香。树上的花迅速地缤纷起来,山楂花雪白,柿子花淡黄,我一直纳罕核桃什么时候开花,被雪梅特意指点了一下才知道它开的绿花,粗看去花绿叶绿,可不就像是没开花。仔细去瞧还能分辨得出雌雄花,雌花花头比雄花多了一点点紫红。家户们爱种月季,圆圆的小花小朵,颜色却比平原的更秾丽。指甲花也已经窈窕长起,开几朵我就摘几朵,能染几个指甲就染几个指甲。这些花花草草拍下来发个朋友圈是惯常做法,宝水村年轻些的都这样,顺便也给自家店打打广告。秀梅发得最积极,还同步更新抖音,却还是不足意,说粉丝太少,效果不好,得想法子。到底还是拉着雪梅香梅来和我闹,非要组个团。说一个人能玩的花样到底有限,组团的话就能花样百出。听她的想法,无非也就选一些网上流行的俏皮段子,配着人家的口型拍动作,或者配着人家的歌儿来跳舞,还有什么分角色的戏曲对唱,对了还有丝巾秀旗袍秀之类,听得我头大,敷衍说你们年轻,能蹦跶动,我可不禁折腾,饶了我吧。哎呀姐,俺们仨来求你,就没有一星星面子?秀梅撒着娇,又使出了撒手锏,知道你见过的世面大,就恁瞧不起俺们?雪梅莞尔一笑,也撒娇,萍姨,就是耍耍嘛。香梅不出声,只是默默笑。她也喊我姐,雪梅却坚持喊我姨,说她得顺着婆婆排,自然得降个辈分。秀梅挤挤眼道,叫啥姨,干脆一步到位喊婶吧,省得以后改口麻烦。三个人搭在一起笑。又不好太正色,又不能不分辩,我只好道,别瞎扯。我跟老原就是朋友。秀梅道,朋友跟朋友不一样。有的朋就是友,有的朋过上俩月就有啦。搁不住她们歪缠,不如答应。我说那有言在先,主要是你们自己耍,我只闲搭个名儿,可别回回都叫上我。中啊中,只要姐答应就中。秀梅一迭声道。又说咱们这小集体得起个名号呀,姐你来定。我说这一时半刻哪能想得出来。看雪梅沉吟着,似乎是有主意的样子,便问她。她果然笑道,现成的,就叫一青三梅,咋样?我说好是好,不过得把我往后放,叫三梅一青。雪梅说这可不行,就得把您放前头。这孩子急的,“您”字都用上了。我问为啥,秀梅上来攀搂着我肩膀,气儿直吹上我的脸,您这不是脸面大地位高嘛,得罩着我们。啥时候一不为大?话到这份儿上,我自然也明白这是要我给她们拦在前头,若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好当个盾使。不过话说回来,我当盾还挺合适。反正也是个外人。是的,无论看起来多么像村里的人,这些细枝末节总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外人。终究是个外人。果然是个外人。幸好是个外人。可为什么,却常常觉得自己也在里子里呢?一进到抖音里才知道村里有抖音号的人还挺不少。连大英都注册了个号,昵称是“家在宝水”,只是光看不发。“一青三梅”第一条发的是我们四个站在宝水村的路牌下,每人摆个pose,再来上一句话,意思是欢迎朋友们来宝水,也期待朋友们关注。上午发的,下午大英就找了来,说这个名号不周全,应该把宝水村带上才能宣传得清楚,要不然光看这“一青三梅”,谁知道你们是哪坡哪沟哪岭的。我说也没几个人看,能有啥宣传效果。大英说早期的人再少也不能小看,蚂蚱腿上也是肉。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这可都是革命的火种哩。也有道理。于是就改成了“宝水有青梅”。后来听见村里人对我们的叫法却是青梅艺术队,也不知道艺术个什么。不过也就随他们去吧。发了几条,看的不过百,评论不过十。寥寥可数的评论里还有人出言不逊,说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呀。秀梅答,都是姑。那人恼道,怎么占人便宜?秀梅又答,村姑不是姑?香梅不论在什么次序亮相,评论冲的最多的都是她:压轴那美女最靓。这颜值一级棒!爱了爱了。深山出俊鸟!…………也只能感叹,如今果然颜值是王道?香梅家做的是纯餐饮,起的名字叫“七香居”,两口子各占一字,叫起来颇顺口。在西掌的指示牌上排得最靠上。下面依次是“头号院”和“我家小院”,听孟胡子说,牌子立好后,张大包和张有富分别来找过他闹意见。问这是按啥排的,孟胡子道,按的是你们店名第一个字的笔画。七是两画,你们比人家的少?他们又追问这是什么规矩。孟胡子道,这是国家立的大规矩。不信你们去好好看看《人民日报》,研究一下上面是不是以姓氏笔画排序。他们方才作罢。听孟胡子这么讲,我便问他,鹏程家的“小村如画”和秀梅家的“山明水秀”怎么排?“小”和“山”都是三画。孟胡子道,那就按第二个字排嘛。“村”比“明”的笔画少,“小村如画”就能排在“山明水秀”上头。问他从哪里想到的这些,他笑道,还能从哪里?从生活中来,从实践中来呗。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白混的?所有的吃亏都是教训,所有的教训都是经验。我说你这经验可真够精细的。他叹了一声说,农村的事就是这,该粗就得粗,该细就得细。细起来就得有根儿比羊毛还细的线儿给绷着。你说羊毛轻吧?那也怕搁到秤上称,一称就有斤两。老物件这些天也源源不断地收上来,居多的是“两头”:石头和木头。磨盘,碾盘,水缸,水槽,蒜臼,这些都是石头。做鞋用的模子,类似于婴儿车的“坐婆”,纺花车,水舀,绣花用的竹绷子,这些都是木头。再有就是布品,千层底老布鞋,偏襟大褂,粗布袜子,虽是经年累月,针脚依然清晰。还有人拿来泛黄的小学课本问中不中,是四十年前的课本,我自然说中。暗自感叹,要是放在旧书网上肯定能卖上几个钱。大英果然是对的,这事儿不能提钱。
3 怕是怕,想是想
人流量很快显示出了规律,以一周为循环期限,是典型的抛物线结构。周一人最少,以后几天里依次增多,到周六周日抵达高潮,然后周一又回落。五一节自是比平日还要忙碌,客流量也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好在有前些时日的打底,也就能够忙而不乱。从停车场开始,西掌、中掌和东掌都立起了简易导览图,是孟胡子手绘出来又复刻在木板上的,很像那么回事儿。村委会拨出了两间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算是专设出来的游客服务中心,村里的班子成员在那里日常轮值。镇上也常派人过来钉看,以便处理临时情况。各家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饭菜香和客人们猜枚划拳的喧哗聊笑从半上午一直飘到晚上。不过,晚上十点钟一过,即便再热闹也会渐次安静下来。客人们即使兴致犹在,也会不自觉放低了声响。再坐一会儿,也便散了。也是,周围巨大的山体都沉默着,面目模糊的丛林都沉默着,这些硕大的沉默似乎都是无言的劝慰:睡吧,去睡吧。人的热闹显得像是不合时宜的小火星子,此时不灭就是一副不应该的样子。长假的最后一天,杨镇长亲自来村里钉看。在孟胡子那里闲坐时大英又问起请闵县长来揭牌子的事。杨镇长的口径依然是,来是一定会来的,只是定不了日子。大英急道,回回问你,你回回都是应个这。杨镇长笑道,这证明原计划没变化,好呀。大英叹道,领导咬个牙印儿咋就恁难。实在不中咱就不请了,我就不信咱就不能把牌揭了?杨镇长说,这话没错,谁都能把牌揭了,你叫哪家的三岁小孩儿来,就是你家腾腾,你抱着他也能把牌揭了,可那能一样?能上电视?能上报纸?能上新闻?只能上个笑话。大英说,我就是随口一扯,这都不叫扯,可不把人憋死了。唉,领导咋就那么难请?请领导咋就那么重要?杨镇长说领导重要所以才难请,领导难请是因为重要。所以领导才是领导,所以才要请领导。大英说你这几句话跟绕口令似的。你也是领导,你就没有恁大架势。杨镇长说哎呀谢谢表扬。我跟你说,有两种领导没大架势,一是我这类最小的领导,是领导里的虾米,就不算是领导,咋敢有啥架势。一是最大的领导,人家犯不着显出架势。大英道,你这是把自己跟最大的领导比啦,还拐着弯抬自己哩。你跟人家有啥好比。杨镇长说还真有一比,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又叹口气道,说实话我也怕领导来,领导来了总得张罗场面,不能清汤寡水地就揭牌吧?不得组织一帮人来热场子?媒体也得来。领导讲话稿得预备吧?人家是有秘书,按规矩咱也得备个讲话稿,人家用不用另说。领导在这儿看看转转,卫生不得格外讲究?在哪家吃喝安排啥菜单,不都得虑虑?碰见那不楚耷齐的人告咱一状,都是事。大英说听你这口气,其实是可不想叫领导来?杨镇长说,哪能呢。男人怕欠账就不娶媳妇儿了?女人怕肚疼就不生孩儿了?怕是怕,想是想,一码是一码。咱整天这么干图个啥,干得再好,领导不知道,那还不是锦衣夜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领导来。领导来了,可不只是面子问题,更是里子问题。啥里子?这里子可是个千层里,哪能跟你扯得清。正说着,一群游客进了院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里是村史馆,大英迎出来说村史馆还没妥呢,还得些时日。你们过几天再来耍呀。一个女客指点着手机里照片说导览图上都有了,还不能叫看,这不是忽悠人嘛。大英笑道,这算个啥事,能忽悠你个啥。就像早起还没梳头洗脸就去迎客,那是个礼不是?齐备了才能开门,说来也是对客尊重哩。再说了,俺们村里可看的多着呢,少看一处,多个念想,下回再来还有的看,这不美气?她这几句话说完,一时间一群游客居然无人应答。那女客冲大英点点头说你好口才,是村干部吧?大英也笑说你好眼力,俺还真是村干部。众人哄笑一声,出了院子。我们几个在屋子里静听着,也都跟着笑。杨镇长便问我村史馆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我说东西收集了不少,文字和图片也都有了些,要说齐备那还差得远。杨镇长便说去看看,一行人就走到教室这边来。物事已经堆了一屋子,小的如头镰刀,大的如犁耙木耧,不大不小的如锄头铁锹,我都大概归置了一下。杨镇长指点着说,能上墙的上墙,该摆桌的摆桌,大件的也只好搁地上。旧虽旧,却也得干净,泥巴剔掉,铁面上的锈除了,木头柄上喂喂熟桐油,都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物件上也得系上牌牌,写上物名。大英说想着只写捐赠人就中了,谁还能不认得这些东西?孟胡子说你把不字去掉,应该是,谁还能认得这些东西?杨镇长说咱还是得转换思维呀。说句不好听的话,游客们来到这,你得像看待小孩儿一样。吃喝拉撒,听啥看啥,方方面面都得虑到。送上门的钱哪是恁好挣的。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领导们来一回,干脆也把村史馆的牌子一起揭了呗。大英说对对对,我看中。杨镇长说,原来汇报的没这一出,哪好轻易去添上。算了吧。大英说那等人来了,咱就直接叫他去揭。杨镇长忙摆手说,这更幼稚。可别设这一想。叫人家又称盐又打醋的,咋能这样去规划领导,况且又不是一般的领导,是这么大的领导。不中不中,可不中。孟胡子寻思片刻道,不是啥原则问题,我看中。既然请他来给咱称盐了,咋就不能顺手再给咱打点儿醋。又不是钱的事,盐多了醋少了的不好说。就是捧个人场嘛,就是几张照片嘛,就是趁他的好手拉把红绸子嘛。大英说,叫我看,领导惯常是好领导,末了还是阎王大度,小鬼难缠。众人就都瞧着杨镇长笑。杨镇长说都看我干啥,我也没资格给县长当小鬼。不过就看咱们准备这个劲儿,半半片片的,还好意思叫领导揭牌?孟胡子道,领导揭牌难道非得项目完成才能揭牌?奠基仪式还能揭个牌哩。何况咱们这也有了这么多准备。再说了,不齐备也有不齐备的好处,到时候领导来了,咱好哭穷。叫领导们知道,咱们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在干工作,一来要领导们表扬咱们的工作精神,二来万一领导们能给咱们点儿资金支持呢。众人一起给孟胡子鼓掌,大英冲着孟胡子竖了竖大拇哥道,管他哩,咱就给他们来个先斩后奏,把村史馆布置下来,到时候看他给咱揭不揭。真不揭也没啥,又不是锅里的馍,不揭就焦煳了。他要是真不揭,就叫他看着咱揭。咱自己蒸馍自己揭,有啥错?众人笑得不行。杨镇长摇头笑道,随你们,你们厉害。你们这棍气得很,还要捉领导的眼儿呢。只要能捉得成,那是你们的活势大。只是有一条:甭再跟我提。今儿出了这个门,我也从不知道有这一说。
4 种谷要种稀溜稠
找大曹要荆篮这事儿,我暗暗掂了几个回合,还是先跟小曹商量了商量,由他出面去说。他去了半晌,讪讪回来,空耷着手。我问,难不成也不给你点儿面子?小曹尴尬道,他一下子就猜准了我是给村里要,说啥也不给,说他不沾公家,公家也别沾他。谁来也不中。我问你家里就没有一个?小曹道,早就不用那些东西了。又说,要不就算了吧。离了他这瓣蒜咱还不开席哩。我便又寻思,若是找大英告状,以她的脾气免不了闹一场风波,还显得自己既没出息又是非,犯不上。若是到此罢了,想着那个破箩筐的精细纹理,着实不甘心。想了又想,突然感觉出了自己较劲儿得可笑。这算个啥事,也值得这么踌躇?索性上门探一探,即便要不出东西,难道他还吃了我不成?他不在家,曹灿和曹阳正围着堂屋的小方桌对坐,面前都摆着书本,看样子正在写作业。小方桌瞧着也有了年头,四个棱角都刻着云头纹,简约耐看。曹灿给我让了座,用玻璃杯倒了开水。杯子干干净净的,屋子收拾得也很利落。靠墙的条案上搁着一个高挑的玻璃瓶,瓶口极小,一看就像是洗净了的饮料瓶,里面插着两枝花,是淡紫色的小碎花,清雅秀丽。我瞟了一眼他们字面,曹灿在做数学,曹阳写的是汉语拼音。曹灿在镇上读小学,曹阳才四五岁,这是姐姐在给弟弟当老师吗?没有母亲的孩子,领事得让人心疼。便闲话,问她那花是什么花,她说是荆条花。喜欢这花?她平着脸道,这花能从五月开到九月底。家里常有,味儿也好,就随便插一插。突然想起今天周一,又问她怎么不上学。她淡淡然道,这一段时间周一我一般都不去学。我爸要进山。进山?这不就是山吗?纳闷了片刻我便明白,她说的山是更深的山。进山做什么?寻货。寻什么货?就是那些个木头,还有山货。所以就让你在家看弟弟?她点头。会做饭不?会。会洗衣裳吧?有洗衣机呢。在镇上跟姑姑住,姑姑对你好吧?好。每周都缺一天课,还能跟得上?她点头,我学习好。单看眼神就知道这孩子极聪明。这让我说话也谨慎起来。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早当家的孩子还有几种情况,一种就是没娘的孩子,还有就是寄宿在外的孩子。这几样曹灿占了个全。沉默了一会儿,问她喜欢看什么书,我可以送给她。她眼睛闪亮了一下,笑了笑,没答。问我有什么事,听我说想看荆编,便带我去厢房看。一进屋我就眼花缭乱:圆襻的篮子,长襻的箩筐,各种有盖没盖的花眼篓,还有大大小小的荆席和荆笆,地上堆墙上挂,满满都是。宛若是小型的荆编展览。赏一番,赞一番,待了好大一会儿,时近黄昏,也没等到大曹回来。曹灿已经打算开火做饭,说一般要到天黑才能回来,我便说改天再来。送我到门口时,曹灿突然说,你相中啥就拿一个吧。我有些意外,问,你做得主?她抿抿唇说,也不能啥都等他做主。那小模样儿让我心软得下意识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她的身子却伶俐地一偏,闪了过去。尴尬片刻,我说,还是等你爸爸回来再说吧,谢谢你啊。她庄重地点点头,十足的小大人样。在这个瞬间,像照镜子一样,我突然照见了福田庄时的自己,那时候的我啊,还真是胡天胡地,没心没肺。离了他家,原路回去,路过张有富家门口,他和老婆正在忙活门头,“院子”已成了“我家小院”。那字一看就是孟胡子的笔迹,他这手字真没白练,好歹在这村里混成了独霸一方的书家。就停下来跟他们聊了几句,问他们打算做啥,张有富说老宅这里王老板留下的底子是住宿,那就还干这。新院住自家人,宽宽展展过日子用,到时候看势也能做点餐饮。耳听着老安家的老宅在他口中成了新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老安两口在九奶这里住着,天天看着张有富在自家老宅里进进出出,心中又是什么滋味。路过九奶家,看见九奶在院子里坐着,便走过去。她眯着眼睛,似醒似寐。直到我靠近,方才说,像是根儿家的来。我说,您这眼神儿真好。早就是半瞎子啦。她说。安嫂子出来接话道,接生可毁眼。我娘家有个接生婆,不到老就瞎了,且不比老太儿呢。接生毁眼?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九奶悠悠道,过去条件太差,连个口罩都没有,更别说戴啥镜。体内的热气一刻间猛喷出来,要是不设意,光呛都能把你呛晕。旧年月都是这。后来八路军老在山里活动,他们有卫生员,听他们讲才知道了消毒啥的,打那以后就好多了。你见过八路军?咋没见过。三五不时就见上一见。男男女女的,人都可和气,可随势,好说好笑好唱歌,嘴里都是新词儿,念起来可中听,说啥“种谷要种稀溜稠,娶妻要娶个剪发头。”她轻笑。我怔住。这句早已成旧词儿的新词儿也曾听奶奶说过,给幼时的我剪头发时,她必定会念起。不敢再看她的脸。便沉默着,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等着等着,她却起了微弱的鼾声。这回该是睡着了。可我一起来她就睁开了眼睛说,走呀。我说走呀。她说你再近前来,叫我再看看。我便近前,近到快和她脸贴脸,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一把说,真像迎春呀。就又闭上了眼。安嫂子蹑手蹑脚地跟出来送,到门口才放开了声,笑道,老太儿今儿扯得可不少。到底跟你们原家亲。我笑。问她,是不是老太儿经常说谁谁谁跟迎春像?那倒没有。你是头一个。她说。一路上便反复琢磨着这个。上次她说过这话后,我就会时不时想起来。只是略一想便搁下,不敢往深里想。可越是不敢就越是有点儿想,还挺折腾的。那索性就往下挖一下,挖个干脆?便打电话给叔叔,先说了几句盖房子的事,又闲闲地讲到今天见了个老太太,说可早时在大南坡认识一个人,说我跟那人长得可像,名字叫迎春。那人的年龄跟我奶奶差不多大,我想着她说那人是不是奶奶,可奶奶又不叫迎春。迎春?迎春……叔叔絮叨了两遍,突然大叫道,对对对!有有有!我小时候跟她去大南坡串过一回亲戚,那时候俺姥姥还在,就喊她迎春来着,我还问她不是叫玉兰吗,咋又叫迎春。她说迎春是她小名儿。说不定那人说的就是你奶奶哩。你说多巧。哦,哦。应付了两声,我挂断电话,静了片刻,泪流满面。我已经能确认,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九奶和少女时期的奶奶见过,一定。手机又响,是老原。挂断。他再打,我再挂。他坚持打,我按下接听键,一句话没说就哭得不能自已。老原回来时已是深夜,我已收拾得妆容整齐。看他进门,彼此对视一眼,看到他眼神里的探究之意,我原本平着脸,试图敷衍地笑一下,却又忍不住哭了。问明了原委,他便笨拙地用手掌直接抹上来给我擦泪,掌心粗糙而温暖:好了好了,好了乖,就当又认了个奶奶,咱们共有一个奶奶。我推开他,嫌弃道,去洗洗手,脏死了。又埋怨他这么急火火地赶回来,好像我怎么了似的。也不安全。他说本就收拾好了,正准备回来呢。明天周五,不是客多嘛。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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