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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十月》·中篇小说 | 石一枫:逍遥仙儿(选读②)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3-03-14

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逍遥仙儿
石一枫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儿

——引自二手玫瑰《仙儿》




5

经我媳妇讲述,我脑中完成了王大莲的定格画面:她立马横刀,发出怒斥。又相对于小张将妈妈们分成了“我们”和“她”,王大莲则在质问“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试想这一幕,孤独而豪壮。
关于那场冲突,我和小张还进行过一些讨论。
我问:“对了,老师说的那些东西,你听懂了没有?”
小张说:“苏格拉底和孟子他妈当然明白,但诸如霍姆斯呀皮亚杰呀,那就没听说过了。不过我想苏雅纹是知道的。”
我说:“不要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一知半解。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不懂,别的妈多半也不懂,那为什么你们不问呢?为什么人家一问,你们倒有意见了呢?”
对于我的问题,小张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站在哪头的?”
我又说:“不要急着逼人站队,如今中国人的一大毛病就是凡事都要站队,为这坏了多少交情啊。我不过是问一问嘛。”
小张便半仰着脸,想了想,然后说:“我们当然听不大懂老师在说什么,但老师呢,想必也不大指望我们能听懂。上过几天学的人都知道,那些人名啊,理论啊,往往唯一的用处就是显得高深。你别笑,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听你忽悠投资商的话,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话说回来,既然孩子进了那么一所学校,赶上那么一位老师,总得给个面子,对不对?你看得起老师,老师才会看得起你。道理其实就是这样。”
见我媳妇如此通透,我颔首称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小张翻了我一个白眼。她又说:“那个王大莲的问题,就在于看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潜规则也是规则,她坏了规则。”
至此,话题转回王大莲。小张又指出,我们之所以窝在这套价格畸高的斗室里,还不是为了孩子吗?她可不希望任何因素影响孩子的教育。而出身于以王大莲为妈的原生家庭,她的儿子也无异于危险因素。
我说:“你这又扯到哪儿去了,我倒觉得胖子老实。”
小张就“哼”。她的态度也让我的心提了提:“这俩胖子怎么样?”
此时小张却面露烦躁:“忘了看表了,这都几点啦?”
语言交流结束,还有其他方面的交流在等着我们。但忙活完了,我的脑子又陷进了方才的话题。我也想提醒小张,最好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当然,这也不是多么在乎王大莲的感受——饶我对女性同情心泛滥,也泛滥不到一张名牌璀璨的大饼脸上去。我考虑的还是女儿。她才多小,我可不希望她沾染上动辄拉圈子划地盘的恶习。成人的游戏已经让我们疲倦不堪,就别连累孩子了。而不得不承认,苏雅纹在这方面的确表现得比我媳妇好一点儿。尽管对那套傻白甜的“政治正确”也感到乏味,但我想,应该建议小张向她学习。
可惜小张已经睡了,我的感想无从出口。后来才知道,我对苏雅纹也想简单了。
我又成了妈妈堆儿里屈指可数的爸爸,也顺理成章地被拉进了微信群。并且不止一个群,而是两个群。妈妈们专门建了一个将王大莲排除在外的群。对于这一举措,班主任老师欣然入局,她的那些教育理念,便换到了新群里继续抒发。原来那个群呢,倒还维持着形式上的功能,只做发布通知用。老师简明地说一句,后面人便扼要地答一句“收到”,此外再无他话。就连王大莲也无话。白纸黑字,再看不懂就是纯粹的文盲了。而或许,经过了那次和班主任的“正面刚”,王大莲也有些后悔了。老群就这么荒芜了下去。
接送芽芽上下学的时候,我倒天天见到王大莲。她还是一身名牌,只是有时鞋来不及搭配,踩个趿拉板儿就出来了。傍晚时分,芽芽与“斯坦利”和“二”结伴而出,“二”的后面还跟着个“大”。“大”已经四年级了,却不与他的同学为伍,好像舍不得弟弟。虽然镇日打闹,但稍加观察,又能发现“大”对“二”言听计从——“二”说句什么,“大”就接过“斯坦利”和芽芽的书包,小山似的扛在肩上;“二”又使个眼色,“大”就气喘吁吁地扎进门口小店,再举着几串糖葫芦,气喘吁吁跑出来。
芽芽眼睛一亮,但作势:“我妈说不让我吃糖,牙疼。”
她说不要,“大”和“二”就愣塞给她。我想起她说过俩胖子“奇怪”,大概这也是“奇怪”的表现之一。还是苏雅纹讲究界限,她走向王大莲,要把钱扫给对方。
此时王大莲惯常站在人群外沿,身影又有几分寂寥。对于苏雅纹的客气,她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
苏雅纹正色:“你要老这样,反而没意思了。”
但王大莲推托几下,掉头就走。当俩肉丸子也追上去,苏雅纹便清冷地低头,瞥一眼“斯坦利”。“斯坦利”正想舔一口糖葫芦,立刻缩回舌头。等到王大莲母子走远了,那根糖葫芦多半是要被扔到垃圾桶里去吧。可怜孩子还得百爪挠心地举上一会儿。
诸如以上,就是我与王大莲在很长时间里的交集了。基本倒算相安无事。
因此我还教育小张:“世间本无事,妇女自扰之。”
小张翻白眼,懒得搭理我。她闲不住,又接了新项目,开始马不停蹄地谈演员、扎投资。我们就是这样,前夜不忙后夜忙,这个不忙那个忙,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然而没过多久,学校里又出事了。那场风波可比家长会刺激多了。
一天我去接芽芽,见她没和朋友们在一起,路上也不叽喳了,兀自耷拉着小脸。开始我以为她被老师批评了;女孩儿受宠,脸皮子薄,而我倒觉得有人说说也好。我故意装看不见,回家弄饭吃了,接着就催芽芽到楼下练跳绳。学校里要达标的。
芽芽却说:“手疼,练不了。”
我还以为她想逃避训练,威胁道:“那就抄单词了啊。”
芽芽的眼泪便下来了。问怎么了,她也不说,波浪般甩着马尾辫。这让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我联想到,自己这半辈子都在猜女人心思——过去小张就这样,动辄嗔怨,无迹可循,现在当妈的可算从林黛玉变成了王熙凤,女儿又接上了班。难道她们觉得这一套很有劲吗?我对芽芽说出了对她妈不敢说的话:“用这副嘴脸博取重视——无聊。”
而芽芽还没进一步哭,电话就响了,是班主任,问“孩子怎么样”。我便生疑,问到底怎么了。听到老师的声音,芽芽益发嘎巴嘎巴抽泣起来。我想起什么,拽过她的胳膊,把袖子撸上去,果然看见右手腕子上有一圈牙印,好像给我女儿戴了块手表。
我脑子嗡一声,问芽芽:“谁咬的?属狗的呀他?”
芽芽说:“‘二’咬的。他属羊。”
我说:“为什么不跟爸爸说?”
芽芽说:“太丑了,我也怕你难过。”
说得我的眼泪也快下来了,又质问老师:“您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老师继续嗫嚅:“我们还在研究预案。”
我脑子又嗡一声:“什么预案,怎么搪塞我们的预案吗?”
我口气一冲,班主任就有点儿慌:“也请您理解,现在的家长维权意识很强……所以学校建立了应急管理机制,像您女儿这件事,我先得汇报,等上面研究完再把意见传达下来,已经这么晚了。我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
“那也……辛苦您了。”我追问,“不过你们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班主任咳了咳:“至于处理方法——第一,我们会迅速给您女儿进行消毒治疗,当然医务室已经这么做了;第二,我们会对咬人的孩子加强批评教育,杜绝此类现象发生;第三,也是我个人的建议,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由学校专设的心理咨询小组介入,以防您女儿出现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于那个词汇,我倒略知一二,据说空降到阿富汗的美国大兵经常患有该类心理疾病。区区小学,上出了反恐战争的效果,这又让我哑然。但这时,屋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不行,光这样就完事儿了?”
那声音来自于另一个电子设备。原来芽芽用iPad拨通小张的视频,找她妈诉起了苦。而小张正在一场剧本审读会上,看见肉手表,立刻凌乱了。她一边凌乱,与会的几位演员还在继续对台词,也相当于从他们各自的角度声援了小张——
比如有位怨妇专业户说:“我心里的伤口有五十米,那是爱琴海的深度。”
还有位偶像明星插嘴:“折翼的天使如何飞翔?”
相形之下,倒是一位功夫硬汉简洁得多:“虽,远,必,诛!”
班主任半天没回过神来:“你们家在排春节晚会吗?”
“你哭着喊着要带闺女,就带成这样?”小张却把矛头指向我,她又采纳了功夫硬汉的建议,勒令道,“到他们家去,找他们家长。”
我不免犹豫:“真去呀?上门骂街?”
小张说:“不去也行,那就趁早告诉闺女,你不想保护她。”
“去就去。”我说着,又转向班主任,“他们家住哪儿?”
事后想来,博士班主任大约是脑袋被搅乱了,犯了个当老师的大忌——她把王大莲家的地址告诉了我。她嘴一秃噜,这才后悔,又劝我三思:“那家人可不好打交道。她不还有个大儿子吗?为了孩子的事,几年来一直跟人冲突不断,上几届的家长都怕她。”
又诉苦:“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干吗非要把二儿子转到我班上来呢?”
还后怕:“当初在家长会上,我是想压一压她的锐气,现在看来还是草率了……”
而我呢,此时也被我媳妇给“将”住了,又扫一眼芽芽的肉手表,心里又愧又疼。诚如小张所言,我们家可是闺女呀,我可是爹呀。脑袋又嗡一下,我拉起芽芽,向两个电子设备宣布:“走,出门。”
还誓师:“跟他们没完。”
晚上不堵车,没一会儿,我拖着女儿,走在了征讨王大莲一家的路上。风萧萧兮,吹得背后商场的广告横幅猎猎飘扬,也吹得我的一头乱发犹如彗星,仿佛即将引发一场天地大冲撞。对于冲撞的后果,我不免开始展望,迷惑,心里打鼓。
打个寒颤,我还想:又到吃涮羊肉的季节了。

6

那记感天动地的大嘴巴,真把我给惊着了。
说到大嘴巴之前,还要先说说怎么去的王大莲家。当天晚上停好车出来,我却在商场门口望见一个熟悉的丽影,穿件经典款的米黄色风衣,原来正是苏雅纹。她还带着“斯坦利”,大约刚在顶楼上过什么班。早就听说,苏雅纹家的课外辅导一周七天不歇。
她唤了芽芽一声,又问我:“你们也准备报个夜间班吗?书法还是奥数?”
我说这点儿的不报,睡觉比较重要。苏雅纹就说我们太“佛”了,又问我们那来干吗。我便把芽芽被咬的事情说了。说起这事儿,也是为了重鼓我那“虽远必诛”的斗志,我还说:“哪儿有这样的家长,孩子惹了祸,也不在群里表示一下……”
苏雅纹讶异地瞪大眼睛,鲜红的嘴唇形成一个小“O”。她先感叹一句“亏得我们当初……”,又问“斯坦利”:“有这样的事情?”
“斯坦利”低眉不语。这孩子总是过分沉静,不像他的年纪。
没想到,苏雅纹又主动说:“那好,我陪你们去。”
这就让人不好意思了,我赶紧摆手:“不必不必,跟你们没关系。”
苏雅纹却说:“孩子都是一个班上的,也好有个见证。”
不得不承认,苏雅纹想得周到。恰如《水浒传》里的武松要杀潘金莲,须把街坊四邻叫来作个见证,我远征王大莲,也要有个见证。但身边多了个苏雅纹,并没让我心里有底;我们的队伍壮大起来,倒让我有种被人看戏的感觉。
来到豪宅院外,去叩人家的朱门。早已知道王大莲家住这片黄金地段上最幽静、也最戒备森严的小区,我向穿得犹如民国大元帅的保安通报了王大莲家的门牌号,并自报姓名:“我叫庄博益,她儿子同学的爸爸。他们认识我。”
大元帅用步话机讲了几句,俄尔敬礼:“先生请。”
一个敬礼一个“请”,更加让我惴惴起来。我和苏雅纹一前一后,如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穿梭,最后来到人工湖畔的一座矮楼前。这是一栋“楼王”位置的洋房,每层都有错落的露台,一楼还围出了若干个宽敞的院子。四下静谧,头上窗户幽幽闪光,唯有把角边户的一个院子灯火通明。那院子植被锦簇,花木间支了张八仙桌,一个魁伟的老头儿端坐桌前。他披件古装片里“贝勒”以上级别才穿的黄马褂,光头锃亮,近乎剔透,宛如一枚蛋形的钟乳石;他面前摞了好大一桌子菜,却不动筷子,直到有人摆上一个紫铜火锅来。
老头儿用珐琅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滋溜”一口,然后抡起胳膊,画了个圆圈,竖起一个绿油油的大拇哥:“地道。”
也是大嗓门,震得头上飞鸟振翅。我既惊讶于这老头儿露天开涮的雅兴,也狐疑于他为什么吃个火锅都要吃出那么强的形式感。这时却见八仙桌的对面还蹲着一人——也是个老头儿,穿件停车收费员的制服,正举着一台手机,专心致志地对光头老头儿进行拍摄。哦,原来如此。咦,怎么还有几分面熟似的。
面熟的不只穿制服那位,居然还包括光头吃火锅那位。在哪儿见过他呢?
正在纳闷,光头老头儿也看见了我们:“哎哎——你们干吗的?”
倒像我们进了村,而他则是村长。我重复,我找人,找王大莲。
光头老头儿立刻对制服老头挥手,示意“停”,然后扯着脖子往楼上喊:“大莲子,有人找大莲子——”
二楼便开了扇窗,露出来的却非王大莲,而是一个男人,剃个小寸头,挂着大金链子,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背心。这样一条硬汉,自然少不得遍体文身,黑压压附着在盘根错节的肌肉上。他也扯着脖子往上喊:“大莲子,大莲子,见客啦——”
经过这般一传二传,三楼窗户开了,这才露出了王大莲。王大莲向楼下呵斥:“吵他妈什么吵,孩子写作业呐——”
四下人家的狗吠叫起来,还有砰砰关窗户的声音。
王大莲却一眼看见了我和苏雅纹,惊喜地说:“这不他叔他婶儿嘛?”
未几,噼里啪啦趿拉板儿响,王大莲跑下楼来,将我们迎上弧形的观景电梯。又未几,我们站在了王大莲家那宽阔、高耸、满是红木家私的客厅里——的确是“红”木,不仅桌子柜子,连门框垭口都漆成了沉甸甸的暗红色,如同刷了几层猪血,观之令人心惊。我的气势已然全消,直不愣登地看着王大莲。
王大莲忙不迭地沏茶:“茉莉花你们喝得惯吗?”
我说不用了,然后拉过芽芽,撸起袖子,向王大莲展示了尚未消退的肉手表。我努力保持着冷静,向她表示,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不过有必要把事情说清楚。
王大莲就一愣,脸也沉了。她的鼻翼翕动,喘粗气的声音像拉风箱。然后她低喝一声:“‘二’,你给我出来。”
“二”便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警惕地看着芽芽。那么这是要让孩子们对质吗?我抚了抚芽芽的肩膀,既像给芽芽又像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就说。”
“二”却先开口:“我本来没想——”
芽芽又抽泣:“那你干吗——”
孩子还没说完,王大莲那个嘴巴就上去了,打的是“二”。一般嘴巴都是清脆的“啪”,这个嘴巴却是沉闷的“砰”。遭此重击,“二”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懵然,嘴巴嚅动,吐出一颗白亮的斑点,居然是牙。
王大莲指着“二”的鼻子骂了起来:“跟小姑娘动粗,还上嘴咬,你还是个带‘把’的吗你?”
又说:“别人也就算了,可这是你叔你婶儿,当初要不是人家——”
抽嘴巴时,我被吓得噤声,与苏雅纹一起捂住了芽芽和“斯坦利”的眼睛。此时反应过来,不得不劝道:“有什么好好说,别动手。”
王大莲一甩膀子,几步跑出了客厅。转眼回来,手上却拎着一根周身通红的擀面杖——大约她们家的木器都是红木的。不劝则已,一劝还动了兵刃了。于是形势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二”在地上翻滚,我挡在“二”的身前,王大莲则伺机绕过我予以空袭。往返了几个回合,屋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原来是“大”。这个大号肉丸子从另一间屋里奔出来,一头抵在他妈的肚子上,边钻边喊:
“别打我弟,别打我弟——”
挣扎之中,王大莲又顺手给了“大”两下,好像擂响了一面鼓。这时苏雅纹便开口了。此前她固然是被吓蒙了,现在暴烈程度超出了她的底线,终于喊了一句,拖出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孩子——怎么能够?”
声音不大,但却比我有效,王大莲总算停了手。我们一起望向这位文静的妈妈,仿佛惨遭戕害的其实是她。我甚而担心苏雅纹会打电话,按照国外的规矩,以“虐童”为由把警察叫来。
好在她只是静立不动。“斯坦利”挂着忧郁的表情,在苏雅纹身后躲着。
而另一边,芽芽却和“二”聊起来了。她在帮“二”满地找牙,找着之后,对着灯照来照去,格物致知。芽芽问“二”疼吗,“二”瓮声瓮气说没事儿,他正换牙呢,早该掉了。芽芽又说,你要再咬人,手表上就该缺一块啦。
不知为何,我“噗嗤”笑了一声。我的笑声唤醒了王大莲,她说:“他叔,对不起。”
不用他妈勒令,“二”也对芽芽说:“对不起。”
芽芽倒瞥了眼“斯坦利”,有些得意似的。“斯坦利”又垂下了眼睛。再看苏雅纹,眼神也活泛起来了,打量起了这套南北通透的复式四居室。
我自惭地回答王大莲:“多大点儿事呀……早知道我就不该来。”
至此,气氛缓和下来,但也包含着几分荒诞。好歹化干戈为玉帛,这当然是因为孩子们重归于好,但王大莲那个嘴巴也功不可没。我不禁又想,我是否以王大莲惩罚孩子的凶狠程度,来判断她道歉的真挚程度了呢?倘若如此,我又该有多么卑劣啊。而关于咬人事件,还有个疑问: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可整桩事情的发端却一直没搞清楚。不仅没搞清楚,而且忘了调查。王大莲脑袋里的回路和我不在一条线上,她只为“二”咬了芽芽而理亏,但全不在意为什么咬。那么我呢?我倒是问过芽芽,可她也稀里糊涂地说不明白,只说当时“斯坦利”正在和“二”聊天,聊着聊着,“二”就抓起她的手,吭唧一口。
不过我又被另一段插曲牵扯了精神,居然一时也没想起这个茬儿。
当时我讪讪站着,苏雅纹则催着王大莲忙上忙下,用冰袋给“二”敷脸。在这个过程中,王大莲的兴致高涨起来,她端出了红颜草莓、巴西松子和智利车厘子,又邀请我和苏雅纹参观一下她家。我们推却不过,只好随王大莲转了一圈儿。这一圈儿耗时漫长,因为这栋楼里的整整两个单元,从底层到顶层,都属于王大莲的“家”。王大莲谈起房子,论的不是“平米”,也不是论“套”,而是像屠宰场里肢解生猪一样论“扇”:“就这半扇。”
一边介绍,王大莲自然也说了起这半“扇”楼是怎么来的——并且涉及了我们这片地方的前世今生。此处方圆数十里,本是北京近郊的一个乡,以种植蔬菜闻名,后来菜也不种了,全种上了楼。又因为城市的扩张是循序渐进的,有些村子拆得早,先住进了小区,还有些拆得晚,就要在高楼环伺的城中村里再窝一些年头。而王大莲家更为特殊,她们那个村子地处边缘,本来不在动迁范围之内,政府也任其凋零——然而凋零了一大半,转机来了,有个中央钦定的研究院选址,正选在了那块地方。于是火速做工作,条件随便谈,钱不够房来凑,为的就是安置村民。
王大莲还说:“原来以为不拆迁,我们村里有路子的人都迁走了,可我们家不能走呀,我爸当过村长,村里那些老的小的还指望他照应呢,只能站好最后一班岗……站着站着,站出半扇楼来。不止这半扇楼,外面那几个底商也是我们家的。”
又说:“因为搬家,也就牵扯到孩子上学。这边的学校原先不接纳我们,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我爸在率先表态、动员群众这些方面可是立过功的,有这么对待功臣的吗?我们就又去找上面。还是领导水平高,不光让我们入了学,连班都随便挑——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就让‘二’进了你们这个班。”
我们叹为观止。我说:“老爷子有远见。”
王大莲却“嘘”:“可别让我爸听见,他就怕人这么说。”
还是苏雅纹讲话艺术,她悠悠道:“这多像一则寓言……简直是童话。”
按照上述说法,我又大致捋了一下:初见王大莲之时,她家想必还没拆迁,所以她只能从事城市边缘农民们的典型营生,不是保姆就是保洁。当时她家的“二”才两岁,她也想让孩子去游泳,但那个愿望带来的只有屈辱。而等一纸批文下来,豪宅里有了她家的产业,而且还是学区房,而且还是半扇楼——在我们这个时代,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改变命运,但对有的人来说,命运改变的速度却连他们自己都始料未及。
因而王大莲也感叹:“在这儿住着,早上睁眼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还觉得躺在原来的土炕上呢……我就叫‘二’咬我一口,咬一口才琢磨过来。”
又检讨:“都怪我,我把‘二’给教坏了。”
听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们到底遛了几套房子也糊涂了。但好在不需谁来咬一口,总算转回了地面。我表示该告辞了,而王大莲意犹未尽,又提醒我们,“来都来了,总得见见人呀”。哦对,她们家还有别的人呢。王大莲家的那口子倒不必见,“丫上不了台面儿”,但须得给前任村长请个安。
“爸,您看呐——”带着我们兜回那套边户小院儿外面,王大莲深吸一口气,紧着往前走两步,推开栅栏,让我和苏雅纹闪亮登场:“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两位——她是编辑,他是……什么来着?”
我接口:“我导点儿片子。”
“对,编辑和导演。”王大莲将那两个词汇拖着长音,末了儿嘴里还吧唧,仿佛能品出甜味儿似的。
葡萄架下,八仙桌旁,先前见过的那个光头老头儿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羊肉,才把胳膊抡了半圈儿,正要竖起一根绿油油的大拇哥。半截被打断,他嘬了下牙花子,懊丧地把手一摊:“大莲子,你又打断我——我这一晚上都吃了几盘‘鲜切’了?”
对面,那个身穿停车收费员制服的老头儿说:“回回断,找不着状态。”
光头老头儿反指他:“也怪‘三儿’,你拍得不好。”
而这时,我插嘴:“断倒不怕,把镜头剪到一块儿就行。”
俩老头儿转过头来盯着我。光头老头儿闻所未闻地说:“还有这个技术?”
我说可不么,除了有特殊的艺术追求,拍摄中极少采用“一镜到底”的。看到光头老头儿那“不明觉厉”的表情,我还顺口说:“我看过您的一些作品,内容非常精彩,情绪也很饱满……但缺乏基本的剪辑处理。”
光头老头儿的光头像灯泡一样闪烁:“这小伙子,你也认识我?”
“谁不认识您呀。”我恭维道,“‘京城道爷’嘛。”
这么说着,我和光头老头儿共同亮了个相:右手凌空画个半圆,竖起大拇哥,口称“地道”。当然,“道爷”的“地道”就要比我地道多了,不仅半圆格外饱满,大拇哥还是绿油油的,贼光四溢。那枚粗壮的翡翠扳指有如流萤,还蹭到了葡萄架上一坨黄灿灿的东西,它是一只塑料吹气小黄鸭,时隔多年,居然能叫:嘎嘎,嘎嘎。

7

说来不好意思,认出王大莲她爸“道爷”,还与我的职业有关。赋闲在家的日子里,恰好做网站的朋友推给我一个App,让我了解一下市场上的新动向。当初把我签下的那个网站正是因为要“进军短视频赛道”,才把我这种专拍长片的导演打入冷宫,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是“道爷”之流抢了我的饭碗,但闲来一看,我居然陷进去了——那些短视频是如此琐碎,但又如此具有冲击力,正好可以填充无聊。经过最初的鄙夷和抗拒,我也变得像自己在公共场所里侧目的那些人一样,随时点开手机沉浸其中,全然不觉地制造着噪音。
还得小张提醒我:“你节制点儿行不行,不要低级得那么肆无忌惮。”
我固然又找借口:“你看不出来吗,这些作品充满了戏谑、反讽、解构……”
这一套对我媳妇惯常是很灵的,当然,我的说法也给她同样的癖好找到了借口。但她仍然担忧:“可孩子不懂呀,万一芽芽也上了瘾,那可怎么办?”
经过协商,那些视频我们只能躲在厕所或者厨房里看,与此同时,我女儿则在钢琴前面聆听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而再说回“道爷”,他在网上被冠以此名,固然是因为那记标志性的“地道”。在“播客”的分类中,他属于最常见的“吃播”,也即把吃饭的过程拍摄下来,展示给众人看;又不同于那些专走高大上路线的“贩卖生活方式”,他所展示的都是些最寻常的北京吃食——炒肝、灌肠、烧饼夹肉、门钉肉饼和烙饼卷带鱼……他吃得投入、专注,洋溢着“对食物的尊重”;他的粉丝并不很多,但却自成一“范儿”。每当看见“道爷”,我似乎都意识到,生活仍然是真实的。
一则典型的“道爷”式的吃播,程序如下:开场先是一句“您猜怎么着,老北京今儿个就来这一出”,然后就吃,一镜到底地吃完整盘子整碗,然后抡胳膊画半圆,竖起大拇哥,赞道“那叫一个地道”。
对此我点评:“简洁,直给,符合互联网审美。”
“道爷”附议:“我这人就这样,不爱玩儿虚的。”
我又说:“可这黄马褂和绿扳指略显浮夸。”
“道爷”便叹道:“让小丫挺们撺掇着迷过一阵子文玩——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又舍不得扔,索性当个道具。”
我还问:“对了,您是怎么玩儿上吃播的?”
“道爷”便对制服老头儿,也即王大莲所谓的“三大爷”一努嘴:“北京的爷就是爷,成天除了吃就是喝。后来还是‘三儿’跟我说,您别光自个儿‘闷得蜜’呀,也上网让大伙儿长长见识……你别看‘三儿’这个操行,时兴玩意儿从没落下过。吃饭还有人叫好?早先我都不信,后来我吃他拍,还真有点儿意思……”
对于“道爷”的表扬,“三儿”斜叼着一枚烟屁,体贴地说:“这不是想着给我哥哥找点儿乐儿么。他前些年忙,这些年闲,老闲着心里也不痛快。”
而“道爷”毕竟是当过村长的,懂得高屋建瓴:“我主要还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
说到这里,小院儿里的局面就变成了众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紫铜火锅兀自烧着,水汽蒸腾上升,围绕在那只小黄鸭周围,使得它如在烟波浩渺中游弋。对于这只鸭子,我也捋清了头绪:想必它一直都在王大莲家。当初它晃晃悠悠地飞下顶楼,王大莲立刻跑下去追上了它——或许都不用王大莲亲自动手,早有其他楼层的勤杂工、保洁员替她收好了。而现在,王大莲都已变成了新人,这只鸭子也许是她家中唯一的旧物了吧。
察觉我看向鸭子,王大莲冲我嘿嘿一声,也不知是得意还是不好意思。
两下谈得热络。苏雅纹正在就孩子的教育对王大莲进行讲解,比如为什么一定要报课外班,当然也包括了何谓弦乐、何谓管乐之类;而我呢,则要围绕短视频这一艺术形式,与两位播客团队的成员展开业务探讨。因为“三儿”不具备拍摄与剪辑的常识,导致“道爷”在吃播事业上没少受苦——拍一条不满意,就要重新吃一盘子,循环往复,已经撑得老头儿腰都弯不下去了。我介绍了如何把断开的镜头接在一起,又请“道爷”摆个架势,向他们展示了如何切换机位,如何调光,如何将镜头处理得更有表现力。
“三儿”自惭形秽。“道爷”沉吟,握住我的手:“今儿我可算遇上真佛了。”
我反捧“道爷”:“这都是雕虫小技,最可贵的还是您那种敬业精神……比我们圈儿里的好多人强多了,他们就知道扎钱和‘戏果儿’。”
“那可不。”“道爷”用珐琅杯给我倒酒——保真的飞天茅台——碰了一杯,他雄浑地说,“北京人讲究个有里有面儿,当年种菜,好多人都爱狠用化肥农药,我说我们村不能这样。为什么?这么种出的菜,你敢吃吗?最后怎么着,我们村的菜反而打出了名气,专供部委食堂,价钱高了好几倍。现在菜是不种了,可表演吃饭是同样的道理,我要是自个儿都吃得不香,人家看得能过瘾?”
我说:“这就叫入戏,戏比天大。”
“道爷”引申:“戏的精髓,在于戏不是戏。”
复又碰杯,俨然引为知音。不觉多拖了一些时辰,等想起孩子上楼一看,芽芽和“斯坦利”和“二”已经各自占据一张红木沙发睡着了,“大”则抱出毯子给他们盖上。我和苏雅纹叫醒孩子要走,“道爷”和王大莲又执意送我们,还让“三儿”举出了一只硕大的红灯笼前头带路。大嗓门咋咋呼呼,吵得邻居开灯,南腔北调地抗议。
“道爷”做了个拿弹弓崩人家玻璃的架势:“甭理这帮外地人。”
我也有点儿高了,嘿嘿两声,却见苏雅纹的脸僵了一僵。
来在小区门口,互相又加微信。这时王大莲红着脸搓手,大嗓门低下去一些:“你们能来,我真高兴。”
又转向苏雅纹:“那咱们可说好了啊。”
在一旁,“道爷”也对我说:“那咱们可说好了啊。”
至此,我去王大莲家的征讨、欢聚才算告终。而又可知,事情仍不算完。关于王大莲和苏雅纹“说好了”什么,姑且按下不表,先得说说我和“道爷”。
此后不久,“道爷”果然联系了我,是在微信上。当时芽芽上学,小张出去开会,我又在家发呆、自怨。前不久完成的那部片子播出了,却让我陷入了窘迫的境地——网上骂声一片,主要是来自文化圈的,他们批评我手法陈旧,自我重复,更有诛心论者指出我正急不可待地渴望“收编”。但当初,苦口婆心地劝我向商业化“适当地倾斜”的,不是同一拨儿人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两面煎的鱼,都不敢点开手机查阅评论了。
这天“咕隆”一声电子拟音,跳出来的却是“道爷”。他给我发来一串视频,说都是这阵子拍的“毛坯”,请我“过过眼”。一一看下去,拍摄地点不局限于“道爷”的小院儿,还包括了许多街边路旁的饭馆。那些主打“北京风味”的小买卖以前云集在二环路里,后来随着老居民的迁徙散落到郊外;身处棚屋陋巷,“道爷”还穿着黄马褂,戴着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俨然一位锦衣夜行的皇亲国戚,“地道”之声不绝于耳。
间或还有新词儿:“这真是,路易斯的妹妹——够意思。”
看到这里,我想起了和“道爷”的杯酒之约。当初在小院儿里,他专门敬我,并坦言了自己的心结:对于他的吃播,有网友诟病制作粗劣。顺便还挤对“三儿”:“他眼神儿不行,上炕不认识娘们儿,下炕不认识鞋。”
我则请“道爷”不必介怀——那些爆款的“播主”背后都有团队,无非外行看不出来罢了。我还说:“人家是生意,您就是个爱好,爱好怎么能敌得过生意呢?”
“道爷”却说:“可我就想,不干则已,干就得干出个样儿来。”
还说:“当初在村里种菜的时候……”
说时嘬牙花子,眼神似有几分怅然。如今他又发来了这些四处奔波、用力过猛的视频,让我进一步体悟到,老头儿对这项事业是真上了心了。记得那时我喝着飞天茅台,只是含糊了一句“有我呢”,此刻却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我打开工作用的苹果台式机,对视频进行了渲染处理,并且配着一段迪曲,抓取最具代表性的几帧画面做成闪回,从而突出“道爷”吃得有多么投入,多么忘我。此类工作对于我是小儿科,但也怪了,我同样是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做完视频,我没给“道爷”发过去,而是传给了网站的朋友。那人点开视频,嘟囔了句“撑的吧你”,然后倒抽口凉气:
“一看就是你的手笔——这次致敬的是盖·里奇吧?”
我要求他把视频上线,并适当做下“导流”。对方答应了,“等好儿吧”。没过两天,“好儿”就来了。“道爷”给我打了语音通话,激动得大嗓门都在发颤。他也不管我叫“小庄”了,而是称我为“庄导”。
“当年举着大喇叭满村喊,也就百十号人听我说话。现在这么多人给我叫好儿……这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前村长说。
在自己的圈子混了那么久,我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突如其来的万众瞩目之下保持常态的,甭管那些家伙平时里自诩多么风轻云淡。而生活如果真是一个舞台,那么幕后的灯光师就像一个精神错乱的酒鬼,谁也无法判断他下一秒钟会把追光聚焦在哪个“死跑龙套的”身上——这也许才是我们时代最别开生面的戏剧性。我一边哼哼哈哈,一边划动手机,到App上查阅了一下那则吃播的点击量。嚯,的确蔚为壮观,已经突破了十万加,川流不息的弹幕几乎把“道爷”的灯泡脑袋全遮住了。
“不就是个玩儿么,我也陪您玩玩儿……”我尽量淡然地说。
为了表示感谢,“道爷”提出要再宴请我一顿飞天茅台,“还让大莲子切羊肉,她在饭馆也干过,刀工比外面的可强多了。”他的喜悦冲击着我,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便冒了出来。我咂吧着嘴,对自己也刮目相看了起来——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那念头久久不休,就像厚衣服里的痒,一时挠不着,所以愈发痒。等到这天晚上,哄完女儿上床睡觉,小张也回来了,我们迎来了忙里偷闲的“红酒时间”。我点燃一支香烟,把想法对她说了,还请她从职业的角度加以评估。
结果小张也挺兴奋,她和我碰杯:“你总算开窍了。”
她的态度反而令我忐忑:“当然,我是想进行跨界艺术实践……”
小张打断我:“得得,反正钱和人我都会替你搞定。不过要快,过了风口,猪可就飞不起来了,只能拿去炖粉条子了。”
随后她又引出了另一个议题——这天的家庭会议内容真丰富,我给了我媳妇一个意外,我媳妇也给了我一个意外。小张问我,下午接孩子的时候,苏雅纹有没有跟我提到什么?我回忆了一下,当时我们站在校门口,苏雅纹只是说:“天天你来接呀,其实爸爸的陪伴对孩子是很重要的。”说时语调还是悠悠的。而我则打个哈哈,“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此外再没说什么。我又问小张,这时候提她干吗?
小张便说,苏雅纹给她打电话,提议让芽芽也报几个夜间辅导班,包括奥数、自然科学和“国学”。我还没皱眉,小张又说,苏雅纹的意思,是想让芽芽和“斯坦利”结成课外小组,白天同学,晚上共读,而赶上她自己没时间的时候,希望我能代为照顾一下“斯坦利”。那么对于苏雅纹的要求,小张是怎么回答的呢?知我者莫过媳妇:
“我们家那位对报班热情不高——不过他闲着也是闲着。”
听得我“哦”了一声,感慨的却不是我媳妇,而是苏雅纹:她想怂恿芽芽报班,但又不跟我说,因为早看出我们家里管事儿的不是我;而她虽然知道我不管事儿,但又看重我的一个优点就是“闲”,可以帮她接孩子,这大概才是她拉我们入伙的原因吧。
我不免嘀咕:“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嘛,何必——”
小张还替苏雅纹辩解:“人家就是直说了呀,跟我说了。”
嗯,苏雅纹一定还看出,小张极其看重她的意见,并且雷厉风行。而小张反过来又开导我,说的还是苏雅纹向她灌输的那一套:学校里教的东西都差不多,孩子要想领先一步,必须在课外下功夫。她还危言耸听:
“现在的‘牛小’里,每个孩子都报班,老师在课上反而不会掰开揉碎了讲了。这么一来,不报班的不就完全听不懂了吗?将来不就变成文盲了吗?”
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如果势必培养文盲,那么所谓“牛小”又“牛”在哪儿?但这个悖论我也没向小张指出,因为她已经痛快地答应了苏雅纹,而我有求于她在先,这时也就不好驳她的面子了。只是苦了芽芽,从此她就要和动画片彻底说拜拜了。想到芽芽又要和我一番好闹,我头疼起来,忽又有些索然。我从餐桌旁起身,想去看看孩子。
小张却说“慢着”,而后迟疑道:“对了……到时和芽芽一起上班的不只‘斯坦利’,还有王大莲家的‘大’和‘二’。”
我不禁又“哦”,问:“他们也是苏雅纹撺掇来的?”
“哪儿呀。”小张撇嘴,“她非要参加的,拦都拦不住,苏雅纹这人脸皮子又薄。”
我却想起在王大莲家的小院儿里,苏雅纹目光灼灼地介绍着那些课程,还伸出纤瘦的手,放在王大莲的膝盖上。不过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事儿,我答道:“来就来呗,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万一我也有事儿,王大莲还可以替我的班。”
小张却说:“正要提醒你呢,你最好保持全勤,尤其是苏雅纹不在的日子,别把孩子甩给王大莲。还有,课外班上要是分组学习,你就让芽芽和‘斯坦利’一组,让王大莲家的‘大’和‘二’一组,别混了。”
我一愣:“这又是为什么?”
小张说:“苏雅纹担心王大莲给孩子乱吃乱喝,也担心她的某些言论和做派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还担心‘大’和‘二’进度跟不上,反而拖累了芽芽和‘斯坦利’……她担心得是有点儿多,不过好像也有道理。”
听到这些讲头,我更加敬佩苏雅纹的心细如发。而在敬佩之余,我的心思也不免细了起来,跟我媳妇矫情了两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那个片子的尾款还没结清,一下报那么多班,手头有点儿紧——要不你就少买俩包,拿出点儿钱周转周转?”
对此,小张一挥手:“这个不急,王大莲已经交过了。”
我说:“你说什么?谁交了?”
小张说:“王大莲呀,她替我们把学费垫上了。”
我又愣了,晃晃杯子,呆看着暗红色的液体形成小小的漩涡。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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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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