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太上老君竟然住在痴情的离恨天？
《西游记》第五回写孙悟空在蟠桃会上喝醉之后：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如何错到此间？”
这一段文字甚是奇特，“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一句，与道家说法和民间常识不同。小说后文里写到太上老君时，也动辄说他住在兜率宫。众所周知，兜率宫是佛教弥勒菩萨的居所，太上老君作为三清之一，自住在道家的太清境，何尝串过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门？
在佛教世界观中，“三十三天”是须弥山顶的三十三座天城的总称，兜率宫还在此之上，位于欲界的第四重天“兜率天”中。所以“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这一句倒是不错的。但兜率宫却绝非太上老君的住所，何以言之呢？兜率天宫分内外两院，外院是凡夫所住的秽土，内院是补处菩萨（即将成佛的菩萨）居住的净土，过去释迦如来成佛以前就住在兜率宫。现正居住在兜率宫的是未来成佛的弥勒菩萨，在现世的释迦如来佛入灭之后，即从兜率天下降成佛。所以弥勒佛在佛教中被称为“未来佛”。由于“未来佛”在兜率宫说法，因此佛教界也有往生兜率天亲聆弥勒教化的思想，是流传很广的弥陀净土信仰。《西游记》唐僧的原型玄奘法师，就信仰弥陀净土之说，曾立誓往生兜率。
道家有“三十六天”理论，把天界分为三十六层；又一说是东南西北各有九天总为三十二天，之上是三清天（即元始天尊所居的玉清境清微天、灵宝天尊所居的上清境禹余天、道德天尊所居的太清境大赤天），最上面则是总包所有的大罗天。在道家的世界观中，太上老君（即道德天尊）居住在太清境大赤天。可见太上老君和弥勒菩萨处于平行宇宙之中，是不会走错宿舍的。
此外，不管佛教的三十三天，还是道教的三十六天，都不曾有“离恨天”之名，只在民间有此说法。元杂剧《倩女幽魂》道：“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是借佛教三十三天、四百四病的现成的典故，来泛指一切天、一切病，然后再冠以民间既有的俗称离恨天和相思病。“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是元明两代几乎无人不知的俗语，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中屡见不绝。据学者统计，《全元曲》一共出现“离恨天”19次，往往与相思病并举，而且从来都是指男女情爱之事，比如：
我便有那孙思邈千金方也医不可相思病，你便有那女娲氏五彩石也补不完离恨天；费长房缩不就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唤不应离恨天，填不满忧怨海，赶不上相思路；还不彻相思债，叫不应离恨天；最高的离恨天堂，最低的相思地狱……
所以，“离恨天”既不是佛教的清净地，也不是道教的神仙境，恰恰相反，是借了佛与道的外壳而造作生成的一个专门指称情欲的名词。由于戏曲的通俗性、普及性，普通民众对此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清的世情小说如《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中，以“离恨天”代指情欲的小曲、俗语屡见不鲜。一直到《红楼梦》，绛珠仙子“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警幻仙子自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离恨仍然专指男女情爱之事。
而把兜率宫安到离恨天上的，尚不是《西游记》的原创。在《西游记》之前（也包括之后），还有一部更流行的作品——《西厢记》。《西厢记》的第一本第一折，张生在佛殿上撞见崔莺莺，当时便有一段唱：
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因为故事是发生在普救寺的佛殿上，所以张生以弥勒佛的兜率宫作比。在这佛教圣地，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男女情爱之事的，但是张生却对刚刚撞见的女性一见钟情，所以说“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的是，确实是）。《西厢记》在元明两代是上演率最高的剧本，据统计，现存世的《西厢记》明代刊本就多达49种，改编翻唱的剧目更是数不胜数。张生初见崔莺莺的场面、情节，在明代的学者、读书人乃至普通人，几乎是无人不熟知的，其中就包括这句台词。
《西游记》的作者是一位剪裁素材的高手，佛道两家人物故事、僧俗两界风俗语言，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并且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善于把崇高的偶像拉下神坛，在凡尘中消解他们身上的神性，变成一个普通人，让读者觉得亲近、觉得诙谐。比如，他借孙悟空之口说观音“该她一世无夫”，观音不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大神，而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唐僧等取经的时候，如来跟他算传一次经该收多少钱；过了火焰山罗刹女要讨回芭蕉扇，猪八戒骂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够了，还讨什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把所有原本高尚神秘的神话，全部消解在插科打诨里。
在《西游记》作者的意识中，他的读者一定具备兜率宫、离恨天的知识背景，也知道张生和崔莺莺相逢的场景和故事，更熟悉“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的出处。所以他才借了孙悟空的醉语，顺手就把太上老君安排在了离恨天兜率宫。如果您是明代的读者，读到孙悟空醉醺醺地走错了路，再加上这一通“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的胡说八道，那么您一定会有会心一笑，甚至哈哈大笑。
太上老君本是道教的最高神，但通过这一句话，就把他的神性完全消解了。后面太上老君的出场、表现，都是一个心思繁多、常爱计较的老人，比如他和观音争嘴，他第二次防备悟空偷丹等等，都像是一个可爱的邻家老头，完全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宗教最高神的形象。所以，“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这句话，根本上就是化用自《西厢记》，是小说作者的一次游戏笔墨，然而脱离了《西游记》的创作时代，读者未能深识作者用意，本末倒置，反倒认为这是常识了，因此很有分辨的必要。
文| 九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