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聪明灵慧的美人,你读过她的书吗?
这可真算稀罕事——评剧艺术家、作家新凤霞去世都19年了,她的新书却在今年出版了。对,是新书,不是再版书。这本名为《美在天真》的新作,写于20世纪80年代,因为一些曲折的原因晚到了将近30年,可巧赶在今年新凤霞诞辰90周年的时候,为在天国的她,也为读者们,献上了一份礼。
《美在天真》
作者:新凤霞
出版社:山东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8月
故事啊,还得从头说起。
上世纪80年代的手稿,你认得吗
新凤霞的小女儿吴霜还记得,那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她在美国开个人演唱会,爸爸吴祖光正好去美国出差,便赶来观看。演唱会的主办者凯西是个特别能干的华裔女士,来自台湾,见到吴祖光先生便请求:新凤霞的书在香港和大陆都出版过了,台湾还没有,要不由她出面,在台湾出一本吧。吴祖光先生便与她做了约定。次年,一沓厚厚的新凤霞手稿便送到了美国。
“后来就一直没动静,我妈妈也没太在意。”吴霜回忆说,妈妈出书频率很高,年年都有新书出版。1998年新凤霞去世,2003年吴祖光去世,这件事似乎也随之成为过去,直到2015年。
“两年前我突然收到一封邮件,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手里有一份你爸爸给我的你妈妈的手稿,我想归还给你’。”吴霜说,多年后凯西辗转找到她的邮箱,重新与她获得联系。于是,去年年初,吴霜终于在美国见到了这份未能出版的手稿,“这么厚,这么沉。”吴霜比划出一个比《辞源》还大的形状。她把书稿背回了国内。
“我妈妈的书直到现在每年都还在出,好多出版社会找来,想要再版她作品。”在找上门的这些出版社编辑里,她和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王一诺投了缘。“她一听说有没出版过的书稿,立刻就说我能来看看吗?然后特别快就到了我们家,看完之后给我打了个收条就把书稿拿走了。我觉得,这好,有行动力!我也放心了,稿子去了该去的去处。”吴霜继承了妈妈的好相貌和好嗓音,大眼睛闪烁着,说话的声音嘎嘣脆。
20世纪90年代新凤霞和吴霜
在所有书稿都是电子文档的今天,这份来自于20世纪80年代的手写书稿显得格外珍贵。传说中新凤霞的手稿非常有特点,错别字多,还很难认,很多时候上面还可能有吴祖光先生替她改错的痕迹。吴霜说起自己妈妈的手稿却忍不住地嘎嘎地笑:“我妈妈的手稿那是‘新凤霞体’!她二十几岁才进扫盲班学认字写字,她就是乱写,有很多她自己编的笔画。”
新凤霞手稿
“新凤霞先生的字写得比较‘潇洒’,作为编辑开始的时候要请教吴霜老师帮忙辨别,后来看得多了就熟悉了。”山东画报出版社的编辑王一诺告诉青阅读记者,“估计这份手稿是后来又誊抄的,看不到吴祖光先生的笔迹。错别字比较多,特别是同音异形的字,天津方言也很多,很多纸张也都因为年代久了变得很脆弱,整理手稿花了很大工夫。”
吴霜说,一开始妈妈写文章的时候,爸爸吴祖光会帮妈妈看看,改改错别字,他们兄妹几个则会帮妈妈誊写稿件,“怕编辑看不懂。”然而随着新凤霞创作力的旺盛,首先大呼受不了的就是吴祖光,“我爸爸说,你妈妈文思泉涌,整天跟自来水似的哗哗往外流,受不了,我看不过来了。”她说,“我们一开始都帮她抄,后来也受不了啦,她太能写了!”于是,誊写稿件的工作落在家里的两个小阿姨身上,等到90年代中期以后,阿姨就用电脑帮新凤霞把稿子打出来存在软盘里。
新凤霞和吴祖光
由于誊写稿件的时候,会用复写纸多誊出两三份稿子,所以这部书稿虽遗落海外近30年,其中有些篇目在后来曾收录在新凤霞的其他书里。不过,此次出版仍然有很多稿件是第一次亮相。
书最后定名为《美在天真》,“这是出版社定的,”吴霜说,“这四个字是艾青说的,他在看了我母亲的文章后,觉得她的文字有一种天然的美感。我觉得挺合适的,挺符合我妈妈这个人的。”书在今年8月面市,到现在已入选多家媒体评选的好书榜。
“奇葩”的写作方式,是全家人的笑点
“我妈妈绝顶聪明。”吴霜笑着说,“我们家人都管我妈叫‘奇葩’,因为她有很多特别的技能。”比如,她记忆力超群,记人记事儿特别清楚,人名、电话号码,没她不知道的,“她是我们家‘电话本’、‘字典’,直到她去世前,我们总是问她‘那谁谁谁的电话号码是什么’,然后她慢悠悠地就连人名和电话报出来了,声音还特悠扬,特好听。”吴霜学着母亲念电话的声音和样子,“我的声音跟我妈妈特像。”那一刹那,仿佛新凤霞就在屋里。
《花为媒》中张五可的甜美形象深入人心
从美丽大方、灵慧聪颖的“评剧皇后”,到从一开始学认字写字就能写一手好文章的畅销书作家,被吴霜形容为“天地灵秀独独钟情于一人”的新凤霞的道路不可复制。吴祖光的回忆文章中写到,新凤霞最早开始写作,源于上世纪50年代末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过年》和《姑妈》。而在吴霜的记忆里,她看到的妈妈的第一篇文章,则是《我的二姨》,她觉得妈妈的文章有意思,因为她会讲故事:“她是个天才,她讲故事的能力天生就特别强。”而吴祖光的友人多为文化界人士,这给新凤霞作品的发表带来了天然的优势。
新凤霞夫妇和齐白石、艾青、张光宇等人的合影
但是新凤霞真正实现从戏曲演员到作家的转变,则是因为“文革”受迫害,脑血栓造成半身不遂不能再上舞台之后。“她从此就开始勤奋地写作了。写完后文章见报让她得到鼓励,她特别高兴的是,再不能上台,但是又在别的舞台上跟观众见面了。”吴霜说,“然后她写起来就没完了,几乎就这件事,写写写写写,写得我们受不了啦。”
“我妈天性特别勤奋。”哈哈哈笑完之后,吴霜又忍不住称赞母亲,她拿来了母亲出版的第一本书——1980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新凤霞回忆录》,书的封面是吴霜7岁时画的一幅旦角的儿童画,有拙趣,与书特别贴切。
1980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新凤霞回忆录》
在她的记忆中,妈妈总是全家起得最早的那个人,早晨5点起床,爱美的她先化妆收拾发型。然后等家里人都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地在她那小书桌上写半天了。
问及新凤霞的写作习惯,“粗糙。”吴霜脱口而出,“她脑子比手快。我妈妈写东西特别快,但就是第一遍稿没法看。一开始我爸爸还给她看,后来就说‘你自己读读顺不顺,不顺就再写’。”她这个写作特点,常常成为家里人的笑点。
吴霜乐不可支地讲起往事:“有一次特逗,我爸爸说,小霜,我要写个《闯江湖》的话剧,这都是你妈妈的生活,我就让她起个粗稿,等于是素材,但是你妈太逗了,我跟她说这事是三天前,结果今天她就把剧本给我了。”吴霜说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哪有这样的,这也太过分奇葩了!”
吴霜说妈妈写剧本是民间艺人的特点,其实还没考虑好呢,就先往下写,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写着写着有的人物到后面就没了,“这都是我们家的乐子,我妈就咯咯咯地笑,说我写得太快了写后边就把他给忘了。”
“但是后来我爸爸说,你妈妈的文章越写越好了,需要改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苦日子写在书里,可“我的孩子不要知道”
吴霜后来自己也开始写文章出书,督促她写作的不是作为文人的父亲,而是母亲,“她总是写信让我写文章,有老作家要督促小作家的意思。”她感慨:“写文章所谓的天才,都是昙花一现,真正写得好还是要有生活积累。我也是到美国八九年之后才想写文章的。”
她说妈妈的生活经历就是她写作的来源:“她幼年生活在天津的大杂院里,几乎是贫民窟,她写的大部分都是这种生活,全都是劳动民众。那是她内心深处的记忆。”
但是吴霜说,妈妈平时生活里却不太讲这些事,“我妈妈不说,我觉得她说起来是不开心的。她这本书里有篇文章里写了她的两个表哥,极没出息的两个人,写得非常具体,栩栩如生,但是生活中从没听她提过。”
吴霜说妈妈这种状态,是戏曲圈里人的普遍状态,“他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艺人,新中国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他们成功了以后,特别希望把他们认为特别不好的过去全部规避掉,他们认为是脏点,不能让人知道,会降低自己在人前的价值。”
和赵丽蓉合演的《刘巧儿》剧照
“我妈妈还写了小白玉霜在旧社会的很多遭遇和事情,但是戏圈里的人都责怪她:你看你新凤霞把人家小白玉霜那些事写出来干啥?大家都觉得这些事不好,写出来更不好。”但是吴霜认为,正是因为妈妈大批的回忆文章,为评剧圈留下了大量的历史记录,历史遗迹一点一点在她笔下体现出来。“她后来也不在乎了,她家庭生活很美满,另外她脱离舞台以后,她就可以不面对那些人,就没负担了。”
尽管如此,吴霜认为妈妈在心里始终是矛盾的,“她嫁到我们吴家这个文化豪门之后,她有自卑感,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演员,但是她的思维习惯、生活习惯等等,进了我们家以后几乎都要全部改变。她要适应我们这个家庭,但是这个适应是她愿意的,她希望提高自己的文化地位。但是她又不可能完全改掉自己原来的习惯。我觉得她一直在掩盖自己那些她认为低档的东西,她不愿意讲。她希望隔绝掉自己原来的生活,就是‘我的孩子不要知道’。”
这种矛盾的心理最终影响了她最具条件的独生女儿吴霜成为她艺术的接班人,“我妈妈特别想让我接她的班,但是她本能地认为,她那个圈子不是太好,小孩子不要去。所以从小她就避免我去他们剧团,看戏可以,进剧团不行,我特别想去看她排戏,她不让。实际是她把我推离了。”
如今,新派传人不少,但是当年《刘巧儿》、《花为媒》的风光却已不再。吴霜说:“都说世间再无新凤霞。”
世间再无新凤霞,又岂止是对评剧而言?
文| 刘净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