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祁老太爷有什么好怕的吗?家里可还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呢。“啊!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
——《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是老舍的长篇小说代表作。
作品描写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小羊圈胡同居民和相关亲友的八年生活经历。祁家是胡同里资格最老,四世同堂的美满家庭。但是,厄运降临,陵谷变迁。在剧烈动荡的大时代里,他们如何去守护、保全自己的家园?与祁家同呼吸、共命运的左邻右舍,乃至整个北平城的百姓们,如何在重重阴霾里去苦苦寻觅一丝光亮?
《四世同堂》
作者: 老舍
赵武平译补
东方出版中心 2017年9月
这不是一部抗日风云史,而是一部生存苦难史。老舍写小人物入木三分,这得益于他早年在伦敦的留学经历和狄更斯小说对他的影响。在老舍早期的作品里,如《老张的哲学》、《二马》等,他经常嘲弄北平人自私、油滑的小市民习气。对于《四世同堂》这样一部百万字的大作品来讲,悲怆固然是它的基调,而造成这种悲怆的,除了历史的因素,老舍不断深挖埋在人们心底的劣根性。悲怆之外,还有辛酸,还有空茫,还有荒谬。
《四世同堂》里的坏人,坏得都很鲜明。大赤包、冠晓荷、胖菊子、蓝东阳,他们都坏到了骨子里,对着日本人奴颜婢膝,对着同胞则一副狼狗的嘴脸。老舍极力把他们刻画成了小丑,写大赤包、胖菊子肥硕的身材裹着华服的丑样,写蓝东阳眼角糊着眼屎的邋遢相,他们是戏台上一眼就分明的坏人,当然不会有好结局,一个一个死掉,这不稀奇,但他们没心肝的程度让人诧异,死到临头,没一个意识到自己的错,仍然表达对“日本爸爸”的忠心。
这是老舍早期作品喜剧作风的遗存,既有英式的剧场效果,也显示了一些晚清谴责小说的刻意安排。夸张的笔调和丑化的人物,这种戏剧性的强化是老舍手里紧握的斧头,老舍的作品有北方人的爽落和侠气,所以,害群之马必定不得好死。他们的死让人觉得痛快。
可是,其他人呢?与坏人形成对应的,是否就是好人?
北平是古都,这城里的人们,看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四世同堂》的第一句:“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祁老太爷有什么好怕的吗?家里可还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呢。“啊!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谁打进来了,谁占了城,都不是最紧要的,惜命忍辱是常态。小羊圈胡同的人们,所求的也不过是活下去,活成什么样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守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总以为日子会好的。一点一点熄灭,暗处还有更暗处。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亡是他们的近邻。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的好,面目模糊。全书分成三卷:《惶惑》、《偷生》和《饥荒》。预示着向深渊的不断坠落。人们并非没有意识到状况的恶化,却没有积极去改变恶化的状况。无数次,当日本人殴打他们的亲人,当日本人向店铺摊派高额赋税,当日本人收缴铜铁用以制造炸弹,当日本人实行粮食配置将全北平的人关进了饥饿的牢笼……他们有过反抗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又恢复成顺从的姿态,只敢把埋怨扔给自己人。他们更加辛勤地劳作,能多一口饭吃,就满足了。善良被糟践,懦怯被讪笑,希望不断被打破。
老舍是写作的大师,他用钝刀凌迟他们的灵魂,他写尽他们精神上的麻醉,哀其不幸而又怒其不争,可是,假若我们生活在那时的北平,是否就可以做得更好呢?
在这部小说里,钱先生是一个神性的、光明的象征,具有耶稣般的承担世间苦难和牺牲的勇气,这个形象有点虚无缥缈,表现了作者想要参与到小说里面,亲自教育读者的愿望。这是《四世同堂》的一点弊病,作者加了太多的人物旁白,迫不及待地要揭示真相。所有的这些各色各样的人,在他们身上都能看到我们的一些影子。我们大多数人都是祁瑞宣,心里藏着火苗,不肯丢失人格,但这点火又不够旺,不能燃烧成燎原,只能在暗夜里偷摸传递一些温暖。瑞宣是祁家的长孙和当家人,比起国来,家是他更迫切、更亟待维系的责任。四世同堂,把他的脚步羁绊在了北平,而北平正在流失它的生命力。无大国,何以有小家?
就《四世同堂》这部小说而言,它本身的命运多舛似乎也包含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寓意。
小说最初写于20世纪40年代,1950年在《文学》杂志连载时,最后13章由于某些原因未公开面世,后来文稿又不幸散佚了。长期以来,《四世同堂》只能以残缺的面目存在。不过,这部小说的第三卷是老舍1948年6月在美国完成的,1951年英译本改名《The Yellow Storm》(《黄色风暴》)出版,这是一个完整的版本。这次东方出版中心重新推出的《四世同堂》(完整版),最后13章就是根据老舍之子舒乙先生在遗物中重新发现的《四世同堂》英文版,现由任职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的知名学者赵武平先生回译补足。
最后部分主要交代了作品人物的走向。招弟、胖菊子、蓝东阳这些汉奸走狗最终灭亡,这是传统式白话小说的必然手法,也是老舍壁垒分明的爱憎表现。三弟瑞全、白巡长等人积极投身抗日,瑞宣逐渐从小家走出,主动与现实接触,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金三爷、程长顺却失去了他们的血性,安于变得平稳的家庭生活,人类的多样化也是小说的多面展示。变成大烟鬼的野求,让人想起老舍笔下的另一个经典人物——骆驼祥子,当他放弃了向上的动力,就永久地坠入了黑暗。补充的部分里,给我最大惊喜的是瑞宣的妻子韵梅,这个人物形象变得立体饱满,她从前只是隐没在大家族角落里的贤惠媳妇,在此时此刻,当整个家族摇摇欲坠,当作为顶梁柱的男性们裹足不前,韵梅却越来越坚强、勇敢,每天独自去领粮的路程,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然而韵梅不仅带回了全家的救命粮,还打算冒险去城外奔波筹粮。如果说这个暗夜里的中国尚有希望,这希望就最大地凝聚在韵梅这样在困境中越发坚韧的人们身上,这是我们民族不断在毁灭中重生的种子。
天色渐亮,夜幕却不可能迅速隐退。仿佛有一把锯子,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撕扯。钱少爷、钱太太、小崔、常二爷、小文夫妻、桐芳、天佑、李四爷……死亡如诅咒,如影随形。即便等到了鬼子投降,最终仍以妞儿的夭折,定格胜利的虚无。老舍的叙事目标并不仅仅指向对大众的同情与批判,在这部小说的叹息和眼泪背后,我被勾起了这样一种疑问:这些死亡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老舍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预设他们的死亡?甚至在一些死亡的场景里透露着黑色幽默的嘲讽。当老舍后来决意自溺,他与他书中的人物们有没有构成一种历史的回鸣?我们都是庸人,所有的劣根性,并不独在乱世显现,只是坏的环境放大了恶果。这是让我感到最悲哀的。
真正的原稿,或许永无再见之日,览读这三卷《四世同堂》,并非完整意义的完整版,虽仍遗憾,聊可安慰。告祭老舍先生在天之灵。
文| 林颐